大明國師 第420節 作者:未知 “這就是皇宮嗎?”他有些如同身在夢中一般。 “是啊,它是整個天下的中央,也是萬民的中樞。” 小於謙在馬上坐的板正的,半晌纔開口:“我今天是不是說錯話了?” 姜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身體不用那麼緊張:“沒說錯什麼,即便說錯了也不打緊,人說錯話,做錯事,都是很正常的,實踐-反思-再實踐,才能把事情做對,事事都對那是聖人,世間哪有聖人?” “我聽人說,國師是謫仙人。” “嗯。” “那天上什麼樣?” “孫悟空天天喫香蕉不扒皮,哮天犬夜夜南天門大小便。” “.” 榮國公府離皇城不遠,事實上,所有頂級勳貴的府邸都在這一片,所以小灰馬“嘚嘚嘚”沒多久就到了。 神祕失蹤的老和尚還沒回來,無人管束的張、袁二位真人,原本正在熱烈地討論着化學(煉丹)問題,但隨着隔壁魏國公府徐妙錦和兩個小侄女的到訪,兩人無意中得知了今日在大本堂發生的事情後,又轉而討論起了“公平”的問題。 徐妙錦準備放下束脩回隔壁,正遇到載着于謙回來的姜星火。 徐妙錦修長的手指輕扶着雲紗披肩,身穿淡黃色的羅裳,裙襬上綢緞飛花點綴,顯得端莊華美,她目光清澈明亮,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看向眼前的男子:“姜先生。” 姜星火對低俗的情裕把戲並無興趣,但人家打招呼了,倒也不好不理睬。 “徐姑娘。” 姜星火維持着臉上溫潤如玉般的假笑:“你怎麼會在這兒?” 嫺兒和蓉兒好奇地打量着站在姜星火身前的于謙,竟是頭一回看到新同學表現地有些侷促不安。 “來送束脩的,姜先生,這是我家嫺兒和蓉兒的束脩。” 見了幾次面,徐妙錦倒也沒什麼羞怯,把肉乾遞過來,落落大方道。 束脩就是鹹豬肉乾的意思,是指學生或學生家長與教師初見面時,必先奉贈禮物,表示敬意,這是孔子規定的拜師禮。 《朱子語類》對此說的明白,“古人空手硬不相見,束脩是不值錢的,羔雁是較值錢的。(宋)真宗時,講筵說至此,雲:聖人教人也要錢。” 所以,倒不是魏國公府送不起拜師禮,只能拿臘肉糊弄,而是卻是有古禮在此。 當然了,收了束脩是也要回禮的,禮物不在輕重,而在有無。 但姜星火自然是身無長物的,他掃視了一圈,袁珙和張宇初兩個牛鼻子老道,此時躲得遠遠的,幸災樂禍地看着他,這倆人身上或許有些祕製龍精虎猛丹藥、驅邪庇佑符篆之類的,可也不好做回禮。 “……” 姜星火沉默幾息,伸出手接住徐妙錦遞來的油紙包,道:“那就多謝徐姑娘了。” 說罷,他擡腳往裏邊走去,步履穩健從容,姿態翩躚若風中的羽毛,叫人難忘。 徐妙錦望着對方瀟灑離去的背影,神情怔忡,似乎沒想到姜星火會突然接受束脩,更加沒料到他會如此平靜地對待自己。 想到這兒,徐妙錦心底涌起莫名的失落感,她微微嘆氣,準備拉着兩個小侄女轉身離開。 “等一下。” 身後傳來男聲,帶着一抹不易察覺的緊繃。 徐妙錦詫異地轉過身,就瞧見原本離開的姜星火折返回來,手上端着一盆.韭菜。 《尚書·夏小正》曰:“正月囿(菜園)有韭”,韭菜在華夏的栽種歷史源遠流長,但用來當禮物,還是挺少見的。 “新型複合化肥培育的,還在試驗階段,送給小孩子培育科學精神了,注意保密。” 說罷,姜星火還掂了掂手裏的一本小冊子。 ——《基礎化學原理入門·壹》 “可以用來炒肉!” “可以讓貓貓躲在裏面!” 徐妙錦瞪了眼兩個嘰嘰喳喳的小侄女,然後接過了這盆茂盛的韭菜。 “那、就、謝、謝、姜、先、生、了。” 徐妙錦很顯然被這盆韭菜給激怒了,她的話語裏帶着異樣的聲調。 雖然姜星火給她的印象很好,但自己這般放低姿態,只換來了一盆韭菜,對方明顯是在輕視自己,甚至是超出了應有的禮尚往來和表面客氣的尺度,難免讓徐妙錦有些生氣。 姜星火似乎壓根沒聽出來。 “不客氣,應該的。” 隨後他拍了拍手,帶着于謙走了進去,兩個爲老不尊的道士正坐在椅子上笑成一團。 姜星火嘴角抽了抽:“你們剛在在聊什麼?” “這小娃娃在大本堂說的,公平。” 嫺兒的聲音傳來:“咦?公平有什麼用?” 姜星火稍稍一怔,徐妙錦竟是沒帶兩個小侄女離開,而是氣呼呼地端着那盆韭菜跟了進來。 蓉兒機靈點,直接給小姑找了個藉口:“我們要學習!” “對!我們要跟新同學一起探討!”嫺兒跟着反應了過來。 若是姜星火客客氣氣送點正常禮物,人家就直接回隔壁了,可姜星火的舉動徹底讓徐妙錦放下了天潢貴胄的涵養,你不是趕我走嘛,我就不。 其實徐妙錦就是破防了,女孩子嘛,越不被重視越想擰着勁兒。 以前都是高門貴女的樣子,凡事總講求個禮數,怎麼可能作爲客人還賴着不走? 不過學生要學習,姜星火也總不好拒絕,正好到了最喜愛的論道環節,估計她們也聽不大懂,那就任由在旁邊聽着吧.若是聽得無聊了,想必自己就離開了。 不過眼下到了飯點,確實該喫飯了。 “姜萱!” 躲在一旁偷笑的表妹也被姜星火逮到了:“別躲了,勞煩你下廚,炒兩個菜,可否?” 姜萱在榮國公府上除了讀書,便很自覺地擔任起了小廚娘的工作,姜星火嬸孃告訴過她,到了城裏哪怕有表哥身份的關照,也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貢獻,堅決不能好逸惡勞、白喫白喝。 姜萱走了過來:“可以,喫什麼?老和尚還俗了也不肯喫肉,還好他不在,終於可以開葷了。” 姜星火順手遞上了手裏的一捆肉乾,徐妙錦氣呼呼地遞上了一盆韭菜。 袁老頭和張胖子“咕嚕”嚥了口口水。 姜萱去親自下廚了,幾人主賓分座。 姜星火呷了口茶水,茶是好茶,龍虎山大上清宮那棵懸崖茶樹上的特產,一年只產幾兩.不過對姜星火來說,也就嚐個味。 看着徐妙錦旁邊的小女娃,姜星火點了點茶盞:“剛纔你問公平有什麼用。” “其實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沒什麼用,因爲這個世界就是不公平的。” “但是。” “世界不公平,哪怕它可能永遠都不公平,但不代表我們要停止把這個世界改造成相對公平的努力。” 嫺兒蹙緊了眉頭,嘟囔道:“我不同意,這纔是不公平,我不要跟別的女孩穿一樣的裙子!” “你看,這就是小孩子眼裏的公平,很狹隘,但也很直觀。” 姜星火繼續喝了口茶,永樂帝晚上沒管飯,中午在大本堂當着大家的面也沒好意思多喫,眼下只能用茶水壓一壓了。 “那麼,跟別人享有相同的事物,就是公平嗎?如果這樣說來,天下田地人人均分,就會公平嗎?” 喫的鹽比在座的小孩喫的米都多,袁珙的見解自然深邃一些:“也不見得吧,總得看‘公平’這兩個字怎麼定義。” 徐妙錦好奇地看着這一幕,這是在徐家從未出現過的場景,徐家通常不會討論這種聽起來有些玄談的問題,他們只會聊誰誰家又領兵出去了、在哪裏置辦了什麼產業、誰誰嫁女兒/娶妻了之類的勳貴圈子裏利害相關的話題。 至於公平?勳貴,尤其是洪武開國勳貴的存在,本來就是大明最大的不公平之一,徐家怎麼會用腦子思考這種跟自己屁股相違背的話題呢。 所以不光是嫺兒和蓉兒聽得有趣,就連徐妙錦也微微入神了起來。 “比如說,某某在鄉里無惡不作,把人打成重傷癱瘓,被抓入了監獄,遇到改元大赦,人家風光回鄉,繼續魚肉鄉里,公平嗎?” “再比如說,洪武年間南北榜的事情,南方士子科舉水平高,但名額卻是按布政使司來分配的,看着北方那些水平不如他們的士子登科,公平嗎?” “這些事情,或許你們會有自己的選擇,但答案應該是相對統一的,那就是無惡不作的囚徒被大赦,合乎《大明律》,但對癱瘓的鄉人來說不公平;朝廷爲了照顧胡化嚴重、文教偏弱的北方,按布政使司給了名額,對南方士子來說不公平,但對大明長遠發展有好處。” 姜星火笑了笑:“那麼接下來,你們就得給答案做選擇了。” “再再比如說,張真人的馬受驚了,他騎着大馬在街上橫衝直撞,無法減速,身前左邊是10個孩子,右邊是5個孩子,二選一,必須得選一個方向撞,你們選吧。” 張宇初和袁珙沉默了,他們幾乎是一瞬間就意識到了話題裏的陷阱所在。 于謙則是陷入了思索,他以前只覺得公平是照顧弱者,按自己心中的一杆秤來衡量,便如分魚那般,而如今看來,似乎他理解的公平,並不算深刻,只是原始道德的公平。 若是論辯經、玄談、論道,徐妙錦或許插不上話,但這個話題是如此遙遠又如此貼近現實,以至於剛纔還在賭氣的徐妙錦都忍不住說道:“當然是選人少的方向,避開人多的方向。” “嗯。”姜星火似笑非笑:“那如果我告訴你們,左邊的10個孩子都是目不識丁、天資愚笨的農家子,右邊的5個孩子都是未來能考進士爲政一方造福百姓的讀書種子,這次怎麼選?” 張宇初驟然醒悟:“這講的根本不是什麼公平,是義利之辨!若是從道義上面來講,五條命跟十條命比,就是要救十條命;若是從利上面講,生命並不等價,而是都有各自價值。” 姜星火不置可否道:“功利,或者說個體人的價值是否可以用數術來衡量,這本就是公平的一種衡量模式。” “剛纔你們思考的方式,便是哪個選擇能讓功利達到最大,換言之,就是最大化整個世界的利益.你們之所以有人會產生選擇救5個未來‘更有用’的孩子,就是認爲,救了這些孩子,這個世界整體的利益會變得更大,仔細想想,是不是?” “不對、不對、這裏還有問題。” 于謙用力地啃着自己的指甲,感覺小小的腦袋都要炸開了。 蓉兒怯怯地說道:“姜先生,你天天想這些問題,頭髮都會掉光的,我們還是想待會兒喫的好喫的吧。” 這個問題對於小孩來說確實過於燒腦,但對於徐妙錦來說,卻不難品味出其中的意義。 “所以.這個沒禮貌的姜星火,每天腦子裏都在思考這些東西嗎?不累嗎?” 徐妙錦看着眼前低頭喝茶的男人,第一次覺得,自己好像對他從“只是認識”深入到了“略有了解”的程度。 姜星火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她覺得心裏有些觸動。 “最近喫不下啊.” 是啊,變法維新,肩上這麼重的擔子,如泰山一般,怎麼喫得下呢? “天實在是太熱了。” 徐妙錦收回了剛纔的觸動。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