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441節 作者:未知 孔子這個說法主要是針對一般人,也就是所謂的“中人”而發的,因爲,一般人在得喪之際,難免有所困惑,這時就需要命的理論來解釋才能使自己心安,而上智之人做事一切從義出發,對於得喪無所動心,無人而不自得;而中人以下則是即使告訴他命的道理,他也不能做到釋然。 孔希路這種辯經最強王者級別的大儒,上來就語帶機鋒,一語雙關。 所謂“知命”,既是變法的命運,也是姜星火的命運,唯獨不是他的,顯然對於自己的人身安全自信極了,絲毫不怕錦衣衛一刀把他給做了。 面對孔希路的試探姜星火只是淡淡地說道。 “求之有命,得之有道。” 同樣是雙關語,既是孟子“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的反話意爲我所求變法堵上了我的命運,能否成功在於我是否合乎道義,突出了姜星火一貫的思想主旨;同時,這句話也是對孔希路之前在國子監大義凜然的那句“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的迴應。 見識了對方的水平,孔希路也是神色微微凜然了起來,終於從略有輕蔑,變成了稍顯重視。 高手過招,按理說應該點到爲止。 但孔希路卻只認爲這是個開始,姜星火是個有趣的對手。 他不依不饒繼續開口道:“《二程集》有典,昔年南宋時,遊定夫忽自太學歸蔡,過扶溝見伊川先生。伊川先生問:試有期,何以歸也?定夫曰:某讀禮太學,以是應試者多,而鄉舉者實少。伊川笑之,定夫請問,伊川曰:是未知學也,豈無義與命乎?定夫即復歸太學,是歲登第。” 說罷,閉口不言。 黃信和李至剛饒有興趣地看着兩人交鋒。 在他們看來,這是極爲難得、極其罕見的辯經。 孔希路這種級別的大儒,尋常之事根本不會出山,想要請動他出來辯經,甚至還要有人能做他的對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說別的,別看孔希路舉止高傲,處處以君子禮節自守,但他的學問水平,可是能在洪武年間壓着道家的龍虎山天師張宇初一截,甚至給張宇初壓出心理陰影的.而張宇初是龍虎山近百年來天資最聰慧者,人稱“道門碩儒”,由此足見孔希路儒學功底之深厚。 若是武俠小說裏的比喻,那便是天下一等一的武林世家裏出生的絕世天才,從小就有頂級名師教導,家裏的任一一本批註的書籍,放到外面都是讓人搶破頭的武林祕籍。 這種人縱橫江湖數十年無敵手,贏了一輩子,臨到老若是沒點自負的性子,恐怕纔是不正常的。 正常來講,就算是老和尚那種大智近妖的人,如果沒有外力的插手,都不可能贏孔希路。 可惜,孔希路面前站着的,就是從後世學了無數新版本武功祕籍後,穿越回到這個時間點的姜星火。 是一個不折不扣的bug級別的存在。 程頤的小故事,或許在紀綱這種讀書時候不求甚解的普通秀才看來,無非就是孔希路舉了一個典故。 然而若真的是就事論事,那便是相當於高考作文看不懂舉例題目,歸納不出中心主旨,徹底離題萬里了,說出來都是徒惹人笑。 孔希路饒有興趣地看着姜星火,說實話,姜星火改了孟子的“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答了他的第一問,在他眼裏,已經算是難得的青年才俊了。 但也僅此而已了。 第二個典故,孔希路不覺得姜星火能有什麼巧妙的回答,而不夠巧妙,本身在辯經的規則裏,就已經是輸了。 至於讀懂題目,這是哲人的遊戲,智力水平和知識儲備不在一個層次,根本連半句都插不上話。 程頤的典故,表面上就是一個年輕人“聽勸”的故事,紀綱就給理解成了孔希路在嘲諷姜星火,讓他聽老人家的話。 但實際上並非如此,辯經不是村口罵架,逞得絕不是嘴皮子痛快。 究其根本,這個故事的內核,反映的是儒家‘志’與‘氣’與‘功’的辨析。 遊定夫的‘志’,便是說考太學(即國子監)的人多,蔡州本地名額少,所以還是考鄉試比較容易,也就是理性的判斷。 這裏要說是,在原始儒學裏,也是孔孟的時代,‘志’跟‘氣’是一體的,而到了北宋五子的時代,則是把‘志’與‘氣’拆開了,理學的概念範疇中‘氣’構成人的形而下,它更多地與肉體、感性、慾念相通;‘志’則構成人的形而上成分,是理性的產物。 眼熟嗎?古今中外哲人思考的問題基本都是相通的,換到西方哲學裏,‘志’與‘氣’,就成了本我和自我。 而無論是理性還是感性,無論是‘志’還是‘氣’,他們都是人的一體兩面,西方哲學有了本我和自我,必然衍生出超我,在程朱理學裏也有相同的一套東西,那就是‘道’,而人如果想格心,遠離‘志’與‘氣’對人的束縛,追求‘道’,那就得以類似【升維】的方式得到精神上的超脫,就必須通過‘功’,也就是理學的《工夫論》。 至於理學的《工夫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之前姜星火上海縣衙裏,在‘集義’和‘敬’的部分,上課的時候已經講過了。 程頤故事裏所謂“豈無義與命乎”,就是指遊定夫心思不再放在讀聖賢書上,而是花在千方百計取得科舉成功上,一個人太在意應舉的結果,不知不覺就會掉進利祿的陷阱而遠離讀書學成聖賢的道路。 所以,當理解了這一切理學的前置條件後,才能明白孔希路的典故到底有多巧妙。 還是一語雙關。 其一,這個典故里的‘命’,根源上還是第一個問題的延續,也就是二程的核心思想《有命論》;其二,還是源自二程的《志氣說》,孔希路是想告訴姜星火,你所追求的變法理想,以及你的負氣行事關押我,在我以更高的視角看來,不過是伱‘志’與‘氣’的糾結罷了,而這一切,都抵不過‘命’.你所求的東西,根本就不符合道,用的功夫也是錯的,得到的自然是錯的結果,只不過你還不知道而已,等到你搭上一切卻看到失敗的那一天,回想起今天我跟你說的話,你自然明白,什麼叫做一山更比一山高。 淡淡的優越感與隱含的鄙視感,就這麼糅雜在簡單的小故事裏。 “還喫嗎?” 姜星火忽然指了指孔希路桌子上的硬桃子。 孔希路一怔,卻是意識到姜星火有深意,主動把硬桃子遞了過去。 黃信和李至剛也在好奇地看着,姜星火到底該如何拿桃子破題。 這是極爲難破的哲理,甚至如果延伸開來,‘志’與‘氣’與‘功’的辨析,如今明初的任意一位理學家,都足夠拿來研究一輩子了。 姜星火沒有說話,啃了一口硬桃子。 鮮紅的果肉在他嘴裏嚼了起來,汁水四溢,滿嘴都是香甜的味道。 “伊川固然有言:學者爲氣所勝,習所奪,只可責志。若志立,則無處無工夫,而何貧賤患難與夫夷狄之間哉?” 這句話也是程頤的經典論調,是跟之前孔希路的故事緊密相關的。 這裏的意思就是說,程頤的意思雖然是隻要立‘志’,也就是基於理性的角度來求‘道’,那麼缺的只是工夫罷了,至於人的具體狀態,貧賤、患難、夷狄,都不重要。 換言之,也就是以適應現實的理性‘自我’通過正確的方法來尋求道德化的自我,也就是‘超我’,只要走上這條正確的道路,抵達‘超我’便有了正確的方向。 姜星火彷彿真的就是渴了喫個桃子,一邊咀嚼,一邊說道。 “然《中庸》有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正已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微幸。” 黃信微微一愣,似乎想到了姜星火接下來要說的話。 方纔那句“而何貧賤患難與夫夷狄之間哉”,便已經引出《中庸》的原文了,追根溯源,這是毫無破綻的答法。 姜星火把啃了一半的硬桃子握在手裏,平靜地看着孔希路。 “你孔希路問我‘豈無義與命乎’,何謂‘義’?何謂‘命’?” 不待孔希路答話,姜星火一改剛纔的平靜,睥睨道: “我今日明白告訴你,我欲以一己之力爲華夏逆天改命,我之所在,便是‘義’之所在!” “而我所作所爲,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但有禍福,一肩擔之。按你們儒家的話,難道這不是‘君子居易以俟命’嗎?” 孔希路見姜星火這般姿態,冷笑一聲:“狂妄小兒。” 姜星火不以爲意。 “至於志氣。” “我以變法強國富民爲己‘志’,拯救天下蒼生黎庶爲己‘氣’,所求之道,國強民富,你又懂幾分?” “孔子論政,開口便說足食足兵;舜命十二牧曰:食哉惟時;周公立政,其克詰爾戎兵,何嘗不欲國之富且強?” “便是你這等後世腐儒,學術不明,髙談無實,剽竊仁義,謂之‘王道’;才涉富強,便雲‘霸術’,不知王霸之辨!” “義利之間,在心不在跡,奚必仁義之爲王,富強之爲霸耶?蠢不可及!” 孔希路靜待姜星火說完,方纔開口道。 “若是辯不贏,大可以直接拔刀,何必在老夫面前撒潑?連規矩都不懂嗎?” “呵。”孔希路哂笑着說道:“老夫告訴你,這世上哪怕真有那麼一天,你能做到你所說的一切,也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 “至於你想反對理學,另立新學。” “你以爲葉適、陳亮、陸九淵是怎麼輸的?” “老夫比你看的深太多了,你根本就不知道皇權是如何構築的,你更不可能理解理學對社稷、對黎民百姓是如何的重要。” “其一,我剛纔的話不是回答,僅僅是想罵你。” “第二,你的思想就是錯的,你只知道‘志’與‘氣’要用‘功’來求最終的‘道’,或者說‘理’,走的不過是二程的老路。” “可理氣之辯,你以爲二程是怎麼陷進去的?”姜星火淡淡道。 孔希路微微愣住了。 “你以爲就憑你啃了幾十年故紙堆學的東西,就能阻擋我的新學如中天之日,灼然不可直視嗎?不過是夏日晨露,眨眼湮滅罷了。” ps(本段不算錢):中哲和西哲的某些概念不太好梳理,生怕貽笑大方,還有選用的材料也得翻四書五經和北宋五子的著作,這部分稍稍有點卡文,每日儘量爭取多寫一些,但是也不想有邏輯硬傷或者選材不應景來硬憋所以稍微少點見諒。 第384章 窮理 “你說我不理解理學對皇權、百姓如何重要,可君子居易以俟命,高高在上者固然可以如此,你又怎麼知道,卑微者光是活着,就已經大不易了?” 姜星火繼續說道:“我雖然也有自己的思想,但我的思想從來不是你們那套海清河晏的盛世之念,‘我要讓百姓過得好有多少’,我的思想只不過是‘不管怎麼樣,先讓百姓活下去,再給他變好的機會’,民爲邦本,命需志氣。” 顯然,從第一個對答貫徹始終的儒家《有命論》一直在作爲主線,與《志氣說》糾纏在一起,影響着二人的交鋒。 “不可能的,伱的想法不過是鄉野愚夫之見。”孔希路搖頭嘆息,道:“你連最基礎的‘窮理盡性以至於命’都想要駁倒,今日不妨到此爲止吧,你非我對手。” 之所以孔希路要結束對話,便是因爲在理學的《有命論》裏,有一個被公認爲類似定理的表述,也就是二程下的判定,“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三事一時並了,元無次序,不可將窮理作知之事,若實窮得理,即性命亦可了”。 換言之,自從孔子有“知命”這個說法,創立了《有命論》以來,這就一直是儒學根基之所在,而到了北宋五子的理學時代,對於《有命論》的理論框架和內容則有了完整的闡釋,就是說,想要達到“知命”的狀態,與之相伴的,是“窮理(窮究道理,與姜星火長街講道所述《格物論》相關)”和“儘性(盡求心性,與《心性論》相關)”。 而二程認爲,理、性、命,三者是一回事,並沒有誰前誰後的順序,不是按部就班的齊家治國平天下那套。 但實際上,這裏隱含的意思是,天命難求,人性難盡,但是窮理卻相對容易一些,所以便由此引申到了《格物論》上面。 在一旁聽着的李至剛,把報紙墊到了屁股底下,聽着倒是沒什麼阻礙。 在李至剛看來,今日姜星火與孔希路的辯經,圍繞的就是兩個東西,一爲《有命論》,二爲《志氣說》,相關基礎概念都是很清晰的,這都是理學的入門必修課,並不能難倒他。 說來複雜,其實如果用公式來描述,那就是: 《有命論》二程解題法:窮理=儘性=知天命,實操難度窮理>儘性>知天命 《志氣說》程朱解題法:(志+工夫)+(氣+工夫)=天道 而在山東上學的時候不好好學習的紀綱雖然聽得雲裏霧裏,但在李至剛的小聲解釋下,倒也明白了過來。 紀綱用手指在李至剛的手心上寫了兩個字以作回報,李至剛剎那間驚喜了起來。 且不提這兩人的小動作,姜星火這邊卻是毫不猶疑地說道。 “伊川固然有言,窮理,儘性,至命,一事也。才窮理便儘性,儘性便至命。因指柱曰:此木可以爲柱,理也;其曲直者,性也;其所以曲直者,命也。理,性,命,一而已。” 程頤舉得例子都是通俗易懂的,木頭可以當柱子,是它的‘理’,它的曲直則是‘性’,而之所以曲直便是‘命’,但顯然,姜星火絕不是僅僅複述程頤的例子,而是拿孔希路的觀點,從理學的書籍中找對應的例子來駁倒他。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