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449節 作者:未知 但在這個問題上,朱高熾沒有任何退讓的餘地。 他是燕王世子,他就該當儲君,當太子! 這時候一旦有任何退縮,那他是要後悔一輩子的! 朱高熾顯然已經不顧一切了,他看着父皇問道。 “咱們燕王府這一脈的天下是搶來的,以後每一代君王,也要靠刀槍決勝負?” “靖難之役,二弟在戰場上有大功勞,可我便在北平守城、後方足兵足食,沒有立下大功勞嗎?” “哈” 朱高熾慘笑起來。 “父皇,兒臣不服!” 這是父子兩人,第一次公開、正面、毫不退讓的衝突。 朱棣有他親身經歷的不忍言之緣由,朱高熾也有他的委屈。 一時間,奉天殿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今日國師做個見證。” 見朱棣說到自己,姜星火也從錦墩上站了起來。 “不管是以後誰當儲君,誰當皇帝。” 朱棣這話說得很有意思,當儲君的,不一定能當皇帝,這裏面暗示的東西,可就太多了。 朱高煦的心跳忽然加速了許多,他隱約猜到了一絲跡象。 但他經過姜星火的教導,已經不再是徹頭徹尾的莽夫,他不動聲色地思索了片刻,仍然保持了平靜。 朱棣頓了頓,又道:“至於朕的另外兩個兒子,他們既然是朕的骨肉血脈,若是真有萬一,便放去海外封藩,不要再回來了。” “你們兄弟三個都要記住,靖難之役,不能再來一次了!” “父皇聖明,兒臣謹遵父皇教誨。”朱高燧似是放下了什麼,重重說道。 見老大老二沒吭聲,朱棣看向他倆。 “朕還是希望,能夠在你們兩人之間,選出一個人做儲君。” “大爭之世,朕的兒子,爭儲,既要爭得轟轟烈烈,也要爭得光明正大!” “老二等評定完將階,就要北上去開平衛備秋了,到時候北直隸的變法,一併管起來。” “給你們三年的時間,到永樂四年的今天,把南北直隸變法的成果,按之前給出的辦法衡量計算,比個高低,誰贏,誰做儲君,你們可還有意見?” 之前雖然說過這件事,但卻是在畫大餅,沒個明確的說法,如今朱高煦北上在即,朱棣卻是把這件事給徹底敲定了下來。 朱棣看向了朱高熾,意思很明白。 朱高熾也清楚,父皇就不是嫡長子登基,再加上與朱高煦的感情,天然地偏向朱高煦,如今是一定要給朱高煦一個正大光明爭儲的機會,也是對靖難勳貴集團的一個交代。 顯然,在這段時間裏,因爲評定將階的事情,父皇一定是受到了方方面面的影響。 而在這個機會面前,如果比的是自己最擅長的文治,自己也比不過,那就說明,父皇的選擇其實是對的。 自己,不適合繼承大明的江山。 而這時候,他不能再讓朱棣失望了。 朱高熾堅定地看向朱棣說道:“兒臣一定會成爲儲君。” 朱棣鬆開了雙手。 朱高熾伏在地上喘息,如今精神鬆懈下來,剛纔的疼痛幾乎使他昏厥,但他忍住了,他緩緩爬起來,低垂着腦袋。 朱棣盯着這個胖胖的兒子,良久沒有作聲,過了許久,他才問道。 “你知道你剛纔錯在哪裏了嗎?不是立儲的事情,是理學的事情。” “兒臣不該質疑父皇的決定。” “那你爲什麼會產生這種想法?” “兒臣以爲罷黜理學必定會帶來禍患。” 實用主義者朱棣語重心長地說道:“法家、儒家、道家.理學、心學、實學.這些說到底,對於站在這的人來說,不過都是工具罷了,這個工具,到底叫什麼名字,有什麼要緊的?” “治天下必用申韓,守天下必用黃老,可外儒內法的同時還與民休息,叫不叫儒家?” “重要的不是名字,是好用不好用,什麼綱常,什麼道統,那是用來騙底下人的,你怎麼還跟着信了呢?” “是。” 朱高熾低眉順目地聽訓,心中卻有了另一份感觸。 他終於明白,爲什麼姜星火敢做的這麼肆無忌憚了。 甚至於,朱高熾忽然覺得,自己對於父皇的瞭解,可能都沒有姜星火深刻。 姜星火太清楚父皇想要什麼了。 “朕知道理學好用,可理學同樣有弊端。” 朱棣臉色一肅,緩緩地說道:“理學之弊,在於不通世事,不辨真僞,不識時務,自宋以來,便是偏安一隅之地誕生出來的小家子氣之學,大明煌煌天朝,威加四海,如今正逢大動盪、大變革之時,若不及趁勢掉頭,只怕將來難免出現更多積弊,積重難返時再想改,可就晚了。” 朱棣的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不要把這些事再留給你們的兒子,孫子去做了!” “兒臣明白。” 三位皇子紛紛躬身行禮,異口同聲道。 姜星火點了點頭,朱棣說的確實沒錯。 理學在很早的時候,準確的說是南宋的時候就應該變革了,而不是等到現在。 但事實上,理學不僅沒有變革,反而南宋的皇帝們變本加厲,把理學當做了一條走狗來豢養,用它來不斷地培養士大夫的思維模式,不停的灌輸迂腐的思想,使得原本堅持古儒家之風,秉持着君子行道的儒士,開始墮落。 南宋早期還有辛棄疾、陸游這樣的人,到了晚期,便基本都成了高談闊論的庸人,這些人既不能治國,也不能抵抗蒙古人。 這種情形如果像姜星火在詔獄裏所說的那樣,在以後的大明又一次出現,水太涼、頭皮太癢.這是朱棣絕對不願意看到的。 因此,在姜星火的奏疏送上之前,朱棣其實就決定,要對理學作出變革。 “理學,就應該徹底推倒重來,再不可以存留。” 這樣說着,朱棣拿出了一份奏疏:“這是國師之前遞上來的,朕留下了,你們看一看吧。” 朱高熾與朱高煦對視了一眼,然後雙手恭敬地捧過了這份奏疏。 首先呈到朱高熾手中的奏疏,是關於變革選官和考察制度的,也就是朱高熾之前聽到的那些風聲。 在這個過程中,朱高煦仔細觀察着朱高熾,見他眉頭越皺越深,心中也有了一些猜度。 奏疏是姜星火親筆撰寫,而在這篇奏疏中,姜星火不僅提出要建立大明行政學校,而且還要在南北直隸搞分校,以此爲核心培養未來的官員。 同時編寫統一學習、考試用書,《行政管理學》自然是培養官員的主要學問,除此以外,農業、法律、數術等實用學問也要配套上,至於天文、地理、物理、化學,則是選修課,按興趣四選一。 而國子監裏的科學廳,則負責普及科學教育,以此做一個區分。 按照三舍法,大明行政學校每年舉行一次“公試”,由朝廷特派官員主持考試,從外舍生裏面選拔考試合格的,再參考平時的學習成績和個人品行,將這部分人補充進內舍。 然後隔一年舉行一次“上舍試”,從內捨生裏面選拔成績合格的,並參考平時學習成績和個人品行,補充進上舍。 上舍生通過累積的考試成績,以及參考平時的學業和品行,也被劃分爲三等:其中上等生可以上報朝廷之後,直接授予官職;中等生可以免除科舉前面幾場的預考,直接參加最終的殿試;下等生(包括一些成績極其優良的內捨生和個別外舍生)可以獲得“取解”(選送士子應進士第)的資格,而且還可以留校任教,充任學正、學錄(相當於大學助教、講師的職務)。 除此之外,每個月也有一次月考,如果月考三次不合格的,就會被降級,上舍被降爲內舍,內舍被降爲外舍,外舍則會被除名,也就是末尾淘汰制。 配合上即將在京官中進行試點的考成法,姜星火是真的要對文官舉起大刀,殺個痛快淋漓了。 其實說到底,建立學校重新走三舍法選官的路子,這件事可大可小,但若是朱棣執意如此,朝中文臣難免就覺得意味着他將要放棄理學,而如此一來,朝中恐怕會羣情激憤。 而且在此之前,金忠和金幼孜都曾試圖勸諫朱棣,不過效果寥寥。 當然了,二人主要覺得理學這東西不可廢,畢竟眼下誰也不知道朱允炆是不是還活着,朱棣的皇位坐的還不算徹底穩固,萬一,真有那麼個萬一,若貿然提出廢除理學,肯定要從根本上觸及到士紳文官的利益,弄巧成拙不是什麼好事。 不過朱高熾萬萬沒有想到,在他還沒想好怎麼回答的時候,朱棣就已經準備要動手了,這簡直是雷霆霹靂啊,他的目光不禁掃了一眼旁邊的姜星火。 只見他一臉淡然,似乎一副毫不擔憂的樣子。 這個國師…… 朱高熾暗暗嘆了口氣,心中愈發感慨,統治了思想界數百年的理學,自己學了將近二十年的理學,竟是如此真切在自己面前被動搖。 事實上朱高熾的感嘆,纔是理所應當的,在這個時代,不管是誰都會覺得理學是正統,哪怕是南京城街頭隨便拽個人,也肯定是這麼認爲的。 這年代講究三綱五常,講究存天理滅人慾,別管是不是灌輸的,但這就是一種精神文化上的共鳴。 姜星火卻知道。 在另一個歷史時空裏,理學就是用來蠱惑百姓、控制士大夫、影響華夏進步的東西。 姜星火的想法是——既然這東西是禍患之源,不如毀掉它! 這是理學的悲哀,也是姜星火的悲哀。 他的思想是從未來的信息繭房裏爬出來的,對這個社會有着極爲複雜的感受。 他想毀滅這個世界的一面,他還想保護這個世界另一面,但是……他沒有足夠的力量去阻止別人,甚至他連自己的念頭有時候都無法阻擋。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自己想做到的,對於社會的改造。 但他別無選擇,唯有前行。 至於結果,管他孃的。 所以姜星火也沒打算阻止朱棣激進地廢除理學,只想藉助這次辯經和三座擂臺的機會,給理學劃上個短暫的休止符罷了。 姜星火胡思亂想之際,朱高煦也看完了奏疏。 朱高煦琢磨了半晌說道:“俺覺得按父皇說的,這理學就像是一個工具,是爲了用道德解決一切矛盾與紛爭,來達到政權的穩固。但是用道德來威懾,這些東西有時候行,有時候不行。比方說理學中最重要的一點,三綱五常,就是讓天下人都明白自身的定位,依賴於別人.可俺在江南可是親眼見了,婦孺幹起紡織來,似乎還是比壯丁還要更服從、手更巧一點,一想到這麼多的人被三綱五常束縛住了,未免覺得有些浪費。” 朱高煦的聲音不疾不徐,因爲腦袋笨思考得慢,所以只能慢慢地訴說着,但是顯然,每句話都蘊含着樸素而獨特的邏輯,彷彿是一柄尖刀狠狠地扎入了人心。 朱棣聽着他的話,忽然陷入沉默,久久沒有吭聲。 他擡起頭來,眼睛盯着姜星火,目光中隱約帶着幾絲讚賞。 “道德解決不了所有問題,律法也解決不了所有問題,但現在的問題是重道德而輕律法,道德失效,則律法形同虛設。” “律法,這是朝廷控制民間的重要途徑,若沒有律法約束,天下必將混亂。若沒有法度規範,官吏、百姓們的行爲便肆無忌憚,不擇手段。因此當務之急,是要修改在僞帝建文時期重新放寬鬆的律法,制定各項規矩,同時把變法的一些東西寫進《大明律》裏面去。”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