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448節 作者:未知 “這倒是個妙計。” 朱棣微微頷首。 姜星火繼續說道:“當然,這還不夠。” “還不夠?” “還要再加一把火,讓本就激憤的輿論,徹底燃燒起來。” 姜星火從袖中抽出了一封奏疏,遞給了朱棣。 朱棣接過,擡眼一看題目:《請申飭學風以振興人才疏》 “近來理學者高談玄論,究其歸宿茫無憑依,大都臆度之路熟,實地之理疏,只於知崇上尋求,而不知從禮卑處體究,徒令人凌蹴高遠,長浮虛之習,是所謂履平地而說相輪,處井榦而談海若者也。 比來士風人情,漸落晚宋覆轍,近時學者,皆不務實得於已,而獨於言語名色中求之,故其說屢變而愈淆。聽其議論然巍其處,則皆以聚黨賈譽,行徑捷舉,所稱道德之說,虛而無當,似是佛氏所謂‘蝦蟆禪’耳。” 這兩段說的是理學家講學只務虛不務實,高談闊論以求名聲,全是道德之學,卻是空虛得很,就像是池塘裏魚蝦和蛤蟆亂叫一般,姜星火描述的甚是辛辣,想起理學家講學滿口仁義道德的那副場景,朱棣都笑出聲來。 笑完過後,朱棣繼續看了下去。 “自漢唐以來,名卿碩輔,勳業煊赫者,大抵皆直躬勁節寡言慎行之人,而講學者每詆之曰:‘彼雖有所樹立然不知學,皆意氣用事耳’,如此種種,豈不謬哉?此風漸漲,將令後生小子何所師法耶?” 這段朱棣很滿意,漢唐英雄,在儒教理學家嘴裏,都成了“不知學”的意氣之人,可朱棣不就是這種人嗎?姜星火要打擊這種學風,其實是在給朱棣塑造正面形象,朱棣自然滿意極了。 “學問既知頭腦,須窺實踐,欲見實踐,非至瑣細,至猥俗至紛糾處調查,則不得穩貼,此乃‘火力猛迫,金體乃現’之理。” 這說的是姜星火一貫主張的調查與實踐,算是老調重彈,朱棣看向了最後一段。 “聖賢之學,始於好惡之微,而究於平治天下,究其根本,當見與人情物理相合否?有裨實用否?有益強國富民否?士子學人當身體力行,以是虛談者無容耳。” 姜星火的奏疏寫的相當不錯,朱棣能想象,一旦公佈出去,那就是在滿是魚蝦蛤蟆的爛泥塘,又砸進去了一塊大石頭,定然掀起一地污泥。 而這種思想,其實就是事功之學,也就是實學的思想。 思想的改變與廟堂的變革緊密相連,姜星火提倡的東西,是與他的政治實踐緊密結合的,也就是一切變法的東西都要受到事功成敗的驗證,天然地排斥迂腐的高談闊論。 而此時經歷了建文四年,風靡朝野的空疏學風大行其道,如果在學術層面不扭轉這種歪風,永樂新政自然是無從談起的,而南宋末期,也正是因爲理學的興起,大家都在搞存天理滅人慾,消極厭戰,以至於雖然有很多忠勇的將士,但還是因爲朝政的耽誤讓四川丟失、襄陽失守,最終蒙古人馬蹄南下神州陸沉,直到朱元璋時期,漢人才重新收復天下。 而南宋時期,理學是主導思想,把這種兩者綁定起來打靶子,顯然也是姜星火的計劃之一。 “看來國師是有計較的。” 朱棣對於姜星火的計劃,整體而言還是滿意的。 事實上,跟外界猜測的不同,朱棣對於眼下的論戰,其實投入的心思遠沒有評定將階要多。 只要姜星火能處理好這些事情,朱棣不介意適當放權。 畢竟對於朱棣來說,刀把子握在手裏,任何人都翻不了天。 今日給你的,明天我還能收回來。 等處理完了輿論上的煩心事,朱棣看了看自己的好大兒,問道:“怎麼了?內閣的事情忙完了?” 朱高熾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兒臣今日有些不同意見還請父皇允兒臣陳述。” 姜星火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他只是沒料到今天來的這麼快。 “你說吧。”朱棣心情還可以,他對着好大兒說道。 “父皇,兒臣認爲,理學是國朝根基所在,絕對不可以輕易動搖。” 朱高熾咬了咬牙,最終還是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嗯?” 朱棣沒有發怒,而是饒有興趣地看了看朱高熾,他又看向姜星火。 “國師什麼意思?” 第387章 溫茶 “陛下,理學雖然被尊爲官學,可它演變到了今日,早已不再符合國朝實際。” 奢華的蓮花燈組,從奉天殿的梁頂投下了溫煦的光,映在五人的衣袍上,格出了明顯的陰影界限。 臺階上,朱棣坐在龍椅上,與坐在錦墩上的姜星火對視,朱高燧躲在朱棣背後的陰影裏,而身形高大的朱高煦穿着赤紅的蟒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跪倒在地上並未擡頭的朱高熾。 朱棣緩緩站起身來,繞過了姜星火和朱高煦,走下臺階。 朱棣反常地、慢條斯理地,走到了朱高熾面前。 他彎下腰,伸出有力的雙手抓住了朱高熾的肩膀,用盡了全部力量。 二十五歲的朱高熾與四十四歲的朱棣,在此刻彷彿是匍匐的熊羆與撲食的猛虎。 “熾兒,你可知道,朕爲什麼要讓你處理國事嗎?” 只有寥寥幾人的大殿內,迴盪着朱棣低沉的聲音。 朱高熾感覺肩胛骨彷彿都要碎掉了,他的額頭開始冒冷汗,可仍舊沒有吭一聲。 “.兒臣愚鈍。” “不,你不愚鈍,伱很聰明,你是朕的三個兒子裏最聰明的,正是因爲你聰明,你能做你其他兩個弟弟做不了的事,朕才讓你來。” 朱棣看着兒子額頭的汗水,彷彿雨簾一般滴落。 “可你不該質疑,尤其是質疑朕的決策。” “你在這個位置上坐久了,是不是忘了點什麼?” 朱棣揪着朱高熾的衣領,一把將其從地上抓了起來,父子兩人的面孔緊緊相對。 朱高熾整張胖大的臉彷彿都擰巴在了一起,他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當行使了大半年的皇帝職權後,朱高熾終於明白,他的父皇爲什麼這麼放心他。 朱棣的神情難得一見地變得溫柔,他貼到朱高熾的耳邊,輕聲細語地說。 “咱們一家,都是反賊啊.” “咱們是造反從建文小兒手裏搶下來的江山,你不記得了嗎?” 說罷,朱棣強迫着朱高熾的頭跟着肩膀一起扭過去,扭向一個方向。 明太祖朱元璋的畫像靜靜地掛在那裏,看着兒孫們圍繞着“權力”的互相廝殺。 “你爺爺在這看着呢,就在這奉天殿裏。” “你要記得,當年你爺爺在時,就是因爲這‘理學’,就是因爲這‘宗法’,不肯把江山交給朕可他現在死了。” “沒人能活到最後,朕也一樣。” “朕今年虛歲四十五了,再有二十年、三十年,就得去地下找你爺爺,到了那時候,大明的江山,傳給誰?” 這是朱棣在迴避了大半年後,第一次明確地在兒子們面前,提及了立儲的問題,朱高煦的呼吸不由地急促了起來。 背對着三人的朱棣,聲音高亢了起來。 “老二老三,朕也要告訴你們,咱們一家是靠造反搶來的天下,不是靠仁慈、靠寬容換來的!” “你們到死都要牢牢記住!” 朱棣轉過身去,面無表情地注視着立於姜星火左右的兩個兒子,他眸中仿若幽潭般的黑暗,似乎要將二人吞噬掉。 朱高煦藏在大鬍子裏的嘴巴咧開了笑意,朱高燧則看起來嚇得哆嗦起來,連忙往朱高煦的身後鑽.這是他在表示自己並無意與兩個哥哥爭奪儲君之位。 姜星火則依舊保持着鎮定,甚至還饒有興趣地望向寫着“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之像”的掛軸。 姜星火是建文三年穿越過來開啓第八世輪迴的,對於這個在無數人口中出現過的名字,他只能說,沒能見到活着的老朱,屬實是個遺憾。 也不知道如果老朱看到這一幕,會不會脫下鞋把現在還在威風凜凜、氣場全開的朱棣抽的滿大殿跑。 朱棣目光掃過衆人,最後停留在朱高煦身上,他繼續說道:“朕今日召你等進宮,便是要商議立儲之事,不管你們願不願意,不管最後立誰,都得有個說法。” 這話猶如晴天霹靂,令朱高熾渾身劇烈顫抖,若不是朱棣依舊抓着他,險些栽倒在地。 但朱棣沒有多看他一眼。 “老二,你的功勞,朕記得。” 朱高煦的嘴脣蠕動了幾下,他想說“謝父皇”,但是喉嚨好像堵住了,眼眶裏似乎要流淌出一股酸澀的液體,但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但朱高煦心裏很清楚,對於自己成爲太子,其實還有一個最重要的阻礙,那就是朱瞻基。 在朱棣的心目中,朱瞻基是絕不可替代的存在。 這種地位,就像是朱元璋對待朱允炆一般。 他比任何人都重視這個嫡長孫。 朱棣看向了朱高熾:“你們兄弟倆一直鬥,朕知道。可朕一直希望,你們兄友弟恭,不分彼此,朕也希望看到你們兄弟和睦相處眼下看來,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是你們裝,都給朕裝不出個樣子來。” “老大,你是嫡長子,按理說將來必須擔負起振興大明的重任。”朱棣說道,“可你今天的表現,讓朕很失望。” “兒臣惶恐.”朱高熾掙扎着要跪下。 “朕沒怨你。” 朱棣拉着他:“朕只是不想看着大明亡了,更不願意看到大明亡在你們的手上,朕希望你們兄弟能齊心協力、守護大明,維繫大明江山若是做不到,也該選個真正有能力的人繼承朕的皇位。” “父皇,兒臣” 朱高熾頓了頓,咬牙說道:“兒臣一直不明白。” 朱高熾沒有繼續說下去,可他的一句“不明白”,早已道盡了千言萬語。 他說完之後,目光堅定,毫不畏懼地迎上了朱棣冰冷的目光,雖然臉色蒼白,站卻在原地沒動。 “不明白什麼?不明白明明你是嫡長子,爲什麼朕要給老二機會?” 朱棣冷冰冰地反問道。 他擡手,指着朱元璋的畫像。 “原因很簡單,你爺爺錯了,朕不希望跟他犯一樣的錯誤。” “若是二十年後,你走在了朕的前面,瞻基以皇太孫身份繼承皇位,是不是還要來一次靖難之役?” “還是說,瞻基要像朱允炆一樣,殺了他的所有叔叔,殺了朕的親兒子們?!”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