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686節 作者:未知 只能說,人人都有喫瓜之心。 “恭賀陛下取天下之才!” 姚廣孝作爲主考官,首先上前行了禮,然後宋禮緊隨其後。 而此時的奉天殿內,六部尚書和姜星火也在。 “平身。” 朱棣笑吟吟地讓大夥兒平身,永樂二年的甲申科是他登基後的第一屆科舉,意義自然非同一般,而他本人看着甲榜的名單,也頗有種李世民當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快感。 不過看着看着,朱棣的眉頭就稍稍皺了起來。 朱棣掃視衆臣一圈:“朕近來聽聞一事,據說江西有許多舉人,紛紛趕赴京師應試,以至於江西的會館都擠得人沒個落腳的地方。” 朱棣話音剛落,刑部尚書鄭賜便站出來:“回稟陛下,確有此事!江西各縣的考生,都集中到京師,人數頗爲可觀。” 朱棣若有所思,旋即看向姚廣孝:“這名單上的江西籍貫考生,數量確實有些多了啊。” 姚廣孝忙道:“臣已經統計清楚,甲申科預計登榜貢生四百六十人,其中一百一十七人爲江西籍貫。” “江西文風鼎盛,本就是科舉大頭所在,這也是難免的國朝有法度,既然是統一規定,總不能因爲江西考中的多,就區別對待。” 吏部尚書蹇義這時候也說道。 蹇義說的也沒毛病,既然統一劃線了,那就按一致的規則來,江西考上的多是人家有本事,不可能說特意針對江西籍貫的考生。 不過在明初,江西的考生確實數量又多,質量又高,從元朝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科舉大省,這種情況一時半會兒是改變不了的。 朱棣也想讓北方的舉子多一些,問題是,北方的人口基數和教育水平就擺在那裏呢,科舉上的表現,確實不如南方,更別提跟江西比了。 但這個數字,還是令朱棣不太滿意。 “北方舉子,只有寥寥數十名登榜嗎?” “陛下,不能再來一次南北榜了。” 忠誠伯茹瑺苦口婆心地勸道。 聽到“南北榜”這三個字,從洪武時代走過來的老臣們,對這件距今不過六七年的事情,可謂是紛紛悚然。 南北榜,明初著名政治事件,影響力絲毫不遜色於洪武四大案,更有人將其稱爲第五大案。 起因是洪武三十年的科舉,朱元璋選擇了八十五歲高齡的翰林學士(翰林院最高長官)劉三吾爲主考。 劉三吾,自號“坦坦翁”,元末時就曾擔任過廣西提學,是學政系統的資深大佬,在大明建立後,大明的科舉制度條例就是由他制訂的,老朱的《大誥》也是由他作序的,是當時無可爭議的士林領袖,朱元璋選擇他,其實就代表着,對這次科舉,投入了很多的期待。 但劉三吾讓他失望了。 丁丑科殿試,陳爲第一,取錄宋琮等五十一名舉子,因爲全部爲南方人,引起了當時廣泛的輿論爭議,這個結果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南方經濟、文化比北方發達的實際情況,但是北方人一名未取,卻有些難以服衆。 會試落第的北方舉子因此聯名上疏,跑到禮部鳴冤告狀,告主考官劉三吾偏私南方人,更有北方舉子沿路喊冤,甚至攔住上朝的官員轎子告狀,整個南京城裏流言四起,有說主考貪污受賄的,有說主考官地域歧視的,動靜鬧得太大,以至於先後有十多名監察御史上書,要求皇帝徹查此事。 老朱下令組成了十二人的調查組進行調查,調查組的結果是以考生水平判斷,所錄取五十一人皆是憑才學錄取,無任何問題,結論出來,再次引起各界譁然,落榜的北方學子們無法接受調查結果,朝中許多北方籍的官員們更紛紛抨擊,要求再次選派得力官員,對考卷進行重新複覈,並嚴查所有涉案官員。 因爲事情鬧得太大,老朱也知道不僅僅是科舉本身的問題了,所以最後又一次舉起了屠刀,把主考官和調查組都給解決了,用以平息民憤,然後老朱在六月重新進行殿試,欽點韓克忠爲狀元﹑王恕爲榜眼,焦勝爲探花,而這次錄取的六十一人,全都是北方人。 這就是著名的南北榜事件。 南北榜事件,也是明代中葉開始的全國分卷考試的主要誘因,其實單就人才選拔的角度來看,本來不應該有地域之分,但若從朝野穩定的角度,又必須做到相對均衡。 因此,在姜星火前世的歷史上,仁宣兩朝,就採取了南北卷和南北中卷兩種方法進行科舉取士,仁宗朝是“南士六分、北士四分”,宣宗朝則是“南北中三榜”。 但在永樂時期,還是維持着全國統一會試的現狀。 而南北榜事件雖然理論上隔了三朝,但實際上距今不過六七年,在場的六部尚書,基本都是親身經歷過的,科舉這種事情實在是太過於敏感,而朱棣在北平生活了十多年,是正經的北方人,在這件事情上的立場不問可知他當然是希望北方的舉子多上榜的。 朱棣笑了笑,忽然向姜星火問道:“國師覺得南方登榜的舉子多好,還是北方登榜的舉子多好。” 姜星火正色道:“科舉重在公平,南方舉子真才實學考出來的,水平強,人數多一些也正常,不過公平有一條線畫下來的絕對公平,自然也有兩條線乃至三條線畫下來的相對公平。” 這話一出,滿場譁然。 朱棣也是愣了一下,他倒不是喫驚姜星火支持南方舉子的公平上榜,而是姜星火話語裏的其他意思。 朱棣的眉毛挑了起來,盯着姜星火看了片刻後,輕咳一聲,朗聲道:“既然國師這麼說了.那就請國師仔細講講,怎麼畫兩條線、三條線?” 衆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到姜星火身上。 姜星火心說,早來晚來都是來,南北分卷考試是彌合現在大明南北撕裂情況的良好工具既然玩家水平不一樣,玩不到一塊去那就弄兩個、三個服務器就好了。 姜星火也不慌亂,沉聲道:“南方經濟發達,文教亦是興盛,這是從宋朝建炎南渡開始,歷經數百年形成的既定事實,大明立國如今不過三十餘年,就算再有個三十餘年,也改變不了這種情況,而全國統一會試,雖然對考生來說都是公平的,但因爲南北文教水平差異,所以也是另一種層面上的不公平,這一點想必陛下也能感受得到。” 朱棣連連頷首道:“不錯,朕亦是好讀書的,可惜北方就沒什麼好老師。” 這話乍一聽挺有道理,但仔細咀嚼起來,就發現有點不太合適——你是武夫啊,你啥時候愛讀書了? 不過皇帝給自己臉上貼金,那是因爲馬上要殿試了,皇帝作爲實際上的殿試主考官,不管有沒有水平,都得表現的有水平一些,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關鍵在於姜星火接下來說的話。 “南北榜。” 蹇義忍不住瞥了茹瑺一眼,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覷。 朱棣的表情更精彩,他眯着眼看着姜星火,似乎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岔了。 不過姜星火嘴裏的南北榜,那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南北榜。 姜星火卻毫不猶豫地迎着衆人的注視,朗聲道:“陛下,甲申科結果不易改動,但大明確實可以試行南北榜制度,科舉之士,雖須南北兼取,而南人善文詞,北人厚重,比累科所選,北人僅得什一,非公天下之道,往後科場取士,以十分論,可南士取六分,北士四分,分卷考試。” 南北榜制度,顯然是很符合朱棣心意的,因爲朱棣想要讓自己北方老巢的士子,更多地出現在廟堂上。 但這話朱棣不好說,今日姜星火提出來,朱棣自然是喜上眉梢。 不過朱棣還是矜持的,知道這種事情關係比較大,一時半會兒定不下來,所以輕咳了一聲,只說道:“國師的主意不錯,不過科舉取士畢竟是大事,是否試行南北分開取士,還需細細商量。” 大臣們都鬆了一口氣。 他們早就習慣了每次姜星火充滿了革新精神的建議了,不過這次皇帝沒有馬上採納,就說明了這事雖然很重要,但是.不急。 不過這次倒也不算廢話諫言——至少姜星火接下來的回答,聽起來比較像那麼回事。 “也可行南北中三榜,北榜即遼東、北直隸、山東、河南、山西、陝西;中榜即四川、廣西、雲南、貴州。” 分榜取士這個辦法,是姜星火前世宣宗朝對於科舉制度的解決辦法,後來推行了很多年,實際效果很不錯,因此聽起來就挺合理的。 這樣做,可以使得科舉制作爲中樞朝廷用來控制、調節地方利益均衡的政治手段,增強大明帝國的向心力,維持內部各行政區域之間的相對公平。 朱棣點了點頭,但並未馬上表態,而是細細地看起了甲榜。 “第六名王訓、第七名王直都是江西人。” “前五名待選的,也都是江西人。” 朱棣微微蹙眉,但並沒有馬上發作,因爲建文二年那一屆科舉,一甲三名是江西人,二甲頭名和第二名也是江西人,雖然讓其他地方的舉子眼紅,但江西人能考是事實。 既然是姚廣孝選出來的,那肯定是有真才實學的,說明這五個江西人就是這一屆才學最佳的。 而事實上就是這一屆科舉的結果,跟姜星火前世的結果並沒有任何區別,不管誰當主考官,只要按程序進行公平選擇,那麼最後脫穎而出的就是這幾個人。 沒辦法,是金子總會發光的,這種級別的學霸,肯定不會因爲姜星火選擇重點考《春秋》和《荀子》就發揮失常,人家都是早有準備的。 “曾棨、周述、周孟簡、楊相、宋子環。” 姚廣孝道:“這裏面還有個說法,曾棨是周述、周孟簡兩人的老師,而周述、周孟簡則是族親兄弟。” “咳咳。” 宋禮也補充道:“楊相是楊士奇的從侄(族兄弟的兒子),比楊士奇小十三歲,今年二十五歲。” 朱棣嗯了一聲,只道:“國家取才倒也不避諱這些,想來既然把楊相推薦上來,那看的就不是楊士奇的面子,而是此人確實有真材實料,朕是信你們的,不用解釋這些,只是宋子環卻是個有趣的人,此人頗有詩才,可惜朕不想用詩才取人。” 朱棣轉向姚廣孝:“榮國公覺得該選哪個做會元(會試第一名)?” “回稟陛下,臣認爲,楊相,當爲會元。”姚廣孝躬身道。 朱棣微微皺眉,姚廣孝這個建議不符合他的初衷,但朱棣轉念一想,這個結果已經不錯了,反正會試的排名,跟殿試還不是一回事,所以朱棣略一沉吟,淡然道:“既然榮國公作爲主考官堅持,那便如此辦吧,剩下的按考官的建議來排序即可。” 朱棣說着頓了頓,又叮囑道:“不過此事切記保密,不要泄露出去。” “臣遵旨!”幾人拱手道。 朱棣又將視線投向姜星火:“國師,依伱看來,此次殿試的第一名該是誰?” 會試的排名,還是主要按照主考官的意志來排序的,但殿試,基本上就是以皇帝的意志爲主了,皇帝相中哪個人,就讓哪個人來當狀元,並不是一句玩笑話。 殿試的時候,皇帝確實會傾向於長得帥的。 “全由陛下聖裁吧。” 姜星火翻了前五名的卷子,策論寫的都不錯,對於現在大明開展的變法改革,都有自己的一套觀點,不見得是什麼治世能臣,但最起碼見解都在線,所以選誰其實都一樣。 衆人聞言紛紛點頭,殿試是皇帝的權力,不管最終怎麼選,讓皇帝自己玩,下面的人就不會出事。 朱棣也是捋須微笑,顯得頗爲滿意。 待衆人離開後,朱棣把金幼孜單獨喊了過來,問道:“你覺得榮國公的排名如何?” 金幼孜想了一番後,道:“啓奏陛下,臣覺得,楊相爲會元或許可以,但爲狀元卻未必適合。” 朱棣挑眉道:“喔,此話怎講?” “陛下應該注意到,楊相與主考官楊士奇,是有親戚關係的,雖然舉賢不避親,但點楊相當狀元,難免羣情紛紛。” 金幼孜說到這兒,停頓片刻後才繼續道:“若是將楊相放到二甲,爭議就會少很多。” 朱棣點了點頭,金幼孜說得確實有道理。 他皺了皺眉頭,喃喃道:“若是如此,這一甲的狀元、榜眼、探花,又該如何評判呢?” “第一名.” 金幼孜思忖片刻後,道:“該給曾棨的,曾棨是周述、周孟簡的老師,國朝沒有越過老師給弟子第一名的道理,同樣也沒有讓弟弟排在哥哥頭上的道理。” “那就是說,周述該排在周孟簡前面。” 朱棣若有所思,這樣排,確實很符合傳統的道德觀念。 尊師道,重孝悌。 但自從看了太學之會的會議記錄以後,內心的某個野獸,就在朱棣的心中覺醒了。 沒幾天,會試的結果出來以後,殿試的結果也出來了。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