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692節 作者:未知 陳姓士子頓了一會兒:“跟太學之會有關係,漢儒和宋儒之爭,能明白嗎?” 此言一出,周圍幾名士子頓時皆變了臉色。 “不是吧,怎麼可能呢?” “就算陛下再喜歡荀子,也斷然做不出這種事情來呀。” “對啊,宋儒作爲正統,都這麼多年了。” 這裏面的爭端就在於,荀子和孟子,尊哪個,其實並不僅僅是尊這個人。 如果說荀子被擡入孔廟,還可以理解爲皇帝個人的喜好,那麼《荀子》成爲科舉考試的重點考試內容,就完全不是如此了。 皇帝可以隨意決定誰配享什麼廟,甭管是孔廟還是文廟、武廟,只要皇帝願意,他想讓誰進就讓誰進。 可科舉不是這樣,一旦某人的思想,成爲科舉考試內容,那麼就意味着科舉風向的變動,這會直接導致全天下的士子出於功利性,都去學習和鑽研他的思想。 荀子,雖然從宋代開始,被持續貶低了數百年,現在的大明,是孟子和繼承了孟子的程朱理學作爲思想主導。 但這並不意味着荀子思想,沒有輝煌過的時候。 實際上,跟宋儒相比,漢儒的思想,極爲接近荀子。 “荀子開漢學宗派,其學篤信謹守,重在傳經;孟子開宋學宗派,其學廣大精微,重在傳道。” “這是現在對漢學和宋學,比較流行的定義。” 這個說法,肯定是沒有太大問題的,實際上,你別看現在的程朱理學處處尊崇孟子,道統的根子也確實是追溯到孟子上面的,但裏面的很多內容,都是斷章取義後的結果。 而以“治經”爲要務的漢學以及後來演變出來的“經學”,多是推崇荀子的,反倒更原汁原味一點。 “確實如此。” 另一人大約是知道同伴們平日裏對考試內容用工多,但對儒家歷史瞭解的卻並不那麼透徹,於是解釋道:“漢儒多傳荀子之學,因此傳承自子思子的孟子之學在兩漢時其實尚未顯明,爲之注者,僅一趙岐而已,直到唐代韓愈始推尊孟子,晚唐黃巢之亂前皮日休尊孟並尊韓,由此開宋學之先聲,纔有後來北宋五子的故事。” “但現在尊荀的風聲,也有些愈吹愈過分了些” 方姓士子無奈,只說道:“有人鼓吹,孔子之學,至晚周有荀、孟二派,荀派爲漢學之祖,孟派爲宋學之祖,孟子雖善說詩,而非傳經之嫡派,故真能傳孔門之六經者,當推荀子一派。” 衆人有些詫異,紛紛問道。 “這是何人,竟如此不要臉?” “光祿寺丞高致。” 姜星火:“.” 不過這顯然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荀子思想都不說是想要重回巔峯,就是重新崛起,也是要經歷一番風吹浪打的,所以高調一點,實屬不得已而爲之。 你若是低聲下氣,反倒沒人瞧得上。 “伱接着說。” 陳姓士子繼續說道:“所以現在就有說法,說朝廷尊荀,不僅僅是要用聖王之說來符合陛下心意,更是要恢復漢儒的學問,來平衡宋儒,尤其是宋儒裏的程朱理學。” “這豈不是改弦更張?” “朝廷改弦更張的事情還少嗎?” 士子們議論紛紛。 雖說歷朝歷代,對於主導思想的爭端一向是沒停止過的,但大部分情況,只要是追求穩定,都會選擇一個學說,比如漢代董仲舒的那套天人感應,或者宋代朱熹的天理人慾,很少是主動讓兩個截然相反的思想進行碰撞的。 如果控制不好,那麼思想界,很可能就會亂成一鍋粥。 而現在,對於他們這些學了傳承自孟子的程朱理學思想已經有二三十年的士子來說,考試內容多些新東西不要緊,因爲他們不會的,大家也都不會,對於所有人來說,基本都是同樣的新起跑線。 可要是把他們會的這些程朱理學內容給刪了,那就禍事了。 若是朝廷打算重尊漢學的消息一旦被證實,那對於這批人來說,無異於天塌了。 就像是清末最後一批寒窗苦讀十年的士子,剛要出山,科舉被廢了. “你們別忘了,如今國師可是不太待見程朱理學的。” 另一名士子則嘆口氣說道:“恐怕,這是真的準備動手了,畢竟,科舉的內容雖然不說關乎社稷存亡,但也關乎萬民福祉,朝廷肯定是有想法纔會動手的。” 聽到這話,衆人更顯沉默。 姜星火也沉默。 經過漫長的輪迴,他其實已經用親身經歷印證了一個觀點。 ——這個世界確實是一個巨大的草臺班子。 雖然朝廷在很多時候,確實會深思熟慮(效率低下的拖延決策)後才做出政策實施,但實際上,你說這些政策經過了多麼認真的調查研究和設計規劃,那也未必,很多都是拍腦袋想出來的。 之所以經典的施政案例那麼經典,是因爲出彩的就這麼幾個,剩下的都是搞砸了沒人能從史書上知道的。 而對於姜星火來說,變法當然是有計劃有步驟的,但變法是如此的龐雜,有如此之多看起來都“很重要”的領域在同步推進,那麼對於單獨某一個領域的規劃,其實思慮也不是那麼全面,尤其是很多連帶性的後果,並非是事先可以預測的。 換句話說,尊荀導致漢儒思想復興,姜星火是有這個規劃的,這也是爲什麼他讓孔希路、高遜志和曹端,分別負責《王制》託古改制、梳理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經史分流這些事情,除了這些原本的目的,還有就是這些事情都是屬於漢儒學術範疇內的。 但姜星火也沒想過,因爲太學之會的勝利,再加上甲申科科舉重點考了《荀子》,會讓朝野間,出現這種激進輿論。 “果然,所謂的‘保守派’,就是嫌棄‘激進派’太過於保守的那一撥人。” 姜星火在內心深處,由衷地發出了感嘆。 至少說心裏話,姜星火也只是打算復興一下漢儒,並且給實學的源頭梳理清楚而已,並沒有打算把學術界倒退回經學時代。 這時候,他就不得不出來說幾句了。 姜星火輕咳了一聲,說道:“我倒是覺得這漢儒與宋儒的劃分有些偏頗,漢儒不但通經致用,也傳承孔孟之學,所謂漢儒與宋儒,區別之處更多的在於漢儒研究經學,因此多喜微言大義,而人性之論,漢儒依然淵源於孟子,朝廷尊重荀子不假,但也未見得就要徹底否定孟子;朝廷想要復興漢儒思想不假,但同樣也不是說就要把宋儒一併埋入土裏,要真是如此,豈不是天下大亂了?” 姜星火這話,自然是真正意義上的有一說一,屬於很公正的說法了,不偏不倚,因此,衆人都覺得客觀。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變法雖然要有變革,但變革不是讓你走極端,做事情總要循序漸進的來,對於思想界來說,程朱理學佔據統治地位這麼多年了,下個政令變了容易,那拿什麼來承接?怎麼面對無數讀書人的反噬?總該是一步一步進行的。 姜星火已經實現了變法在思想方面被世人所認可,接下來,就是把新學思想慢慢推廣開來,同時用心學來分流理學,如此一來,經過十幾年、幾十年的潛移默化,理學的主導地位,自然就被調換下來了,這才叫水到渠成。 沒挖好引流渠就直接炸大壩,這不叫整狠活,這叫找死。 “那依您看來,現在《明報》上講的這些大儒刊登的‘經史分流’之類的觀點,是什麼意思呢?” 方姓士子很認真地請教姜星火。 姜星火籠着手,身子靠在窗邊,微微斜側過來。 “我理解的意思,經史分流也好,研究《王制》的指導意義也好,目的肯定不是爲了徹底推翻理學,而是說,很多東西,不是研究理學能做到的。” “通經致用、經世致用,講究的都是實用。” “所謂通經致用,意思就是不尚空言,要‘在坐而言、起而可行’,也就是說,不能有程朱理學這種‘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的弊病。” “至於爲什麼要研究‘經史分流’?經術是治學的基礎,這個你們應該知道吧?” 士子們紛紛點頭,這個是沒疑問的,畢竟會試第一場按慣例就是四書+五經,現在是五書+五經了,但加了《荀子》是一碼事,五經總是沒變的。 而五經,傳承的就是經學的那一套,雖然最重要的《春秋》微言大義給整的已經沒學子重視了.但不管怎麼說,經學始終是沒斷傳承的。 姜星火又道:“經學是治學的基礎不假,但若論運用方法,歷史更爲重要。” “人不讀經書,不知自處之道;不讀史書,無從治其國家。” “今日提經史分流,大約便是這個意思。” “同樣,爲什麼要提《王制》?這個事情方纔我說了,但沒細說,其實研究的再深刻一些,說穿了也簡單,無非就是《王制》等禮樂的用途,並非是爲了恢復上古時期的冕弁之服、鼎俎之設,而在於考究上古典章制度,明確文化制度發展,爲今日的制度設計提供參考,這就是‘通經致用’的實際用途了。” 姜星火其實沒說幾句,但句句都在點子上,讓這些落榜舉子,是真的覺得自己好像看問題的層次和深度,驟然被拔高了好幾個等級。 方姓士子加着小心,本想就此打斷,但還是忍不住低聲來問道。 “那爲何又要梳理古文、今文學派呢?還請您不吝指點。” “古文、今文學派是怎麼回事,知道嗎?” 姜星火問的這個問題,還真不是瞧不起這些舉子。 對於這個時代,專心於通過科舉這塊敲門磚走入仕途的讀書人來說,除了科舉相關的書籍,其他一律都可以歸於“雜書”範疇。 科舉考什麼,之前已經說過了,而在科舉考試的默認比重裏,第一場四書五經八股文>第二場試論、判語、詔誥表>第三場時務策問。 而經過了這麼多年的考試,這些東西,早就有完整的訓練手冊了。 雖然大明沒有《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但類似的東西,是不缺的。 譬如詔誥表這些東西,都是有固定模板的,多準備幾套,照着往裏填,你寫的不好不要緊,只是正常得分,拿不了滿分而已,但本來這些涉及到歷史的東西佔比就不高。 至於第三場考的時務策問,在唐宋時代,這是科舉重點之一,可在明代,屬於是考官都懶得看一眼,像是今年甲申科這麼明令重視時務策問的年份,反倒是極其罕見的。 所以在真實的備考條件下,爲了節約時間追求效率,考生們對史書內容不太瞭解,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考的四書五經,裏面的五經雖然是經義,雖然跟經學脫不了干係,可說實話,這時候考的最多的就是《詩》《易》《書》,《禮記》和《春秋》基本不怎麼考,四書五經是要靠八股文的,也不需要考生去了解這裏面的歷史。 因此,要是這些落榜舉子,對於古文、今文學派的歷史淵源一無所知,姜星火也不會很奇怪。 但這裏面的陳姓士子,倒真是愛讀書的,這時候竟然能流暢完整地答出來。 “經學源頭,乃是西漢漢武帝建元五年,施行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策,設五經博士,以通經作爲選拔官員之標準,由此有了經學,而經學分爲古文和今文兩派。” “今文經學是指以當時的文字,也就是漢隸寫成的用來給人閱讀的經文,講求通經致用,使經學它成爲治國平天下的工具,同時闡發六經中的微言大義。” “古文經學則是用先秦篆書寫的經文,是復古派的作品,一開始只是在民間流傳,認爲孔子述而不作故此六經皆史,主要研究六經的本意,因爲是用篆書寫的,而且先秦各國文字不統一,所以古文經學注重名物考釋、文字訓詁的治學方法。” 這個答案是很標準的,實際上一開始今文學派和古文學派的區別很簡單,也就是對於現實政治與學術研究的不同偏重上,今文學派更關注於現實政治,把孔子當做政治家,認爲六經是孔子在春秋時期“託古改制”的政治手段,其實說白了,就是通過對經文的解釋來給董仲舒的一系列變法賦予思想和法理上的依據,即“六經注我”。 而古文學派在最初則是更專注於學術研究,把孔子視爲一名史學家,認爲六經都是前代留下來的史料,孔子是記錄者,所以纔要通過名物考釋、文字訓詁這些方法,以類似考古的手段,來對六經的微言大義進行復原,然後再闡釋出來,即“我注六經”。 “那古文和今文學派後來呢?” 這個衆士子就答不上來了,還是柴車幫忙解圍:“後來,大約是變了味了,都成了漢庭內部鬥爭的工具,譬如西漢末年劉歆大力提倡古文經學,激烈批判今文經學,遂引發了持續兩百多年的古今文之爭王莽就是古文學派的執牛耳者,建立新朝後就將古文經版本的《周禮》立爲官學。等到了東漢,則是鄭玄以古文經爲主,兼收今文經,重新遍注羣經,統一了古文、今文兩大學派。” 姜星火似是有些刨根問底:“再後來呢?經學忽然就沒了嗎?直接過渡到北宋五子的理學了嗎?” “這” 這次柴車也答不上來了,柴車看了看郭璡,郭璡也不知道。 如果姜星火不問的話,其實平常他們好像也不會去想這些問題。 就好像,從三國到北宋這740年的歷史,一直在打的頭破血流,學術思想就像是斷層消失了一樣。 那麼,真的消失了嗎? 當然不是。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