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传二 作者:未知 一 梁铁公有一個梦想,不大,但很实在。 乡间良田数顷,大屋七八间,厅堂能容十余人饮酒作乐,卧房能挡寒风苦雨,仓中之粮足够三年之费,箱藏之银用时不缺。贤妻一位,美妾两三人,僮仆三五十名,足矣。当然,還要儿女双全,男儿读书博取功名,乡试中举即可,女儿嫁乡绅之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日子安稳,亲家来往不绝。 为了实现這個梦想,梁铁公制定了一個计划。 首先是改名,梁铁公原名“石弹儿”,听着就是穷命,一定要改,“铁公”不错,每次自我介绍的时候都可以這样开头:“在下梁铁公,跟‘铁公鸡’沒有半点关系,不過阁下若想向我借钱,务必找個好点的理由。”然后大笑三声,沒有意外的话,就可以握着对方的手称兄道弟了。 其次是赚钱,這是重中之重。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這是說天道循环,就算你是秦皇汉武,也有撒手的一天,要将天下让于他人。 财富也是,你看那金银珠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今朝在你手,明日入他门,說来說去,也是一個“循环”的道理,譬如流水,在谁手裡都是暂时的,最终還是得流走,人人留不住,所以人人可留。 有人說梁铁公是骗子,他自己绝不承认。 我抢钱了?沒有。偷钱了?也沒有。人家恭恭敬敬把钱送到我手裡,就像是水流到我家的一亩三分地裡,难道還要筑坝拦着不成? 這不叫骗,這叫循环,天道循环,梁铁公的“赚钱之道”也是循环,所以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无悔意。 二 张五娃被梁铁公說得心服口服,当即改名张五公,梁铁公說:“你要做神仙,不是妖怪,叫什么‘蜈蚣’?就叫……张五臣吧,臣服的臣。” “五臣、五臣……人家要是问哪五臣,我怎么回答?” 梁铁公斜眼道:“天机不可泄漏。” 梁铁公五短身材,怎么努力都打扮不出世外高人的模样,所以他选了一位傀儡。 张五臣身躯伟岸,初次见面总能唬人一跳,但是也有明显的缺点,开口必笑,气势丢得一干二净,怎么也改不過来,所以他干脆不开口,将說话的事情全交给梁铁公。 “进屋之后你就折腾吧,声音越大越好,但是不准砸坏窗户,记住了嗎?”每次接到活儿之后,梁铁公都要叮嘱一番。 张五臣点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吞了一下口水,心裡想的全是拿到钱之后就能大吃一顿。 三 贺升也被梁铁公說服了。 当时刚下過雨,道路积水,贺升小心翼翼地躲避水洼,对面一名五短身材的道士迎面跑来,嘴裡嘀嘀咕咕。 擦肩而過时,贺升终于听清对方在說什么。 “贺家要倒霉,贺家要倒霉……” 贺升一把抓住道士,喝问道:“哪個贺家?” “张家湾的贺家。” 贺家的确流年不利,先是家中发生火灾,损失倒是不大,可男主人贺员外受到惊吓,一個月后竟然病故了,膝下无儿无女,唯有一妾怀上了孩子,偏偏又爱得病,时常吃药,令全族人对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操心不已。 贺升是贺员外的族亲,出来买药,撞上這么一位道士,心有所感,不由得放松手,“你這人嘴巴太损,不怕挨打嗎?” 道士后退两步,打量贺升两眼,突然调头就跑。 到了這种时候,贺升不得不追,而且還要问個明白,“我就是贺家的人,你把话說明白了。” 道士又退两步,“是你让我說的。” “我让你說的。” “好,那我就說实话了。你身上有妖气。” 贺升举拳要打,道士转身又跑,扔下几句白诗,“实话不爱听,贺家要倒霉。世人皆昏睡,唯道得清醒。” 街上的人都在看热闹,贺升再次追上去,问清道士的姓名与落脚处,也不买药,立刻回家向主母郭氏禀明。 次日下午,梁铁公和张五臣一块登门,张五臣人高马大,长须茂盛,直垂腰际,身上的道袍扯下来能铺床,背后的宝剑赶得上齐眉棍,一亮相就把贺宅上下惊住了。 张五臣不說话,绕過影壁,左右看了看,突然迈步疾行,脚下也沒個套路,四处乱走。贺家人都不敢阻拦,纷纷避让。 梁铁公神情越发严肃,大声說话,将众人引到自己面前,“你们這些凡夫俗子啊,身在险中却一无所知,個個脸上都有妖气,你、你、你,還有你,都有妖气,再這么下去,早晚成为妖怪肚中之食……” 贺家算是富户,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人,都被這番话吓着了,抬手摸自己的脸,同时望向身边的人,心生惶恐,彼此怀疑。 “后院還有人?”梁铁公严厉地问。 众人顺着瘦小道士的目光看去,只见胖大道士已经止步,站在通往后院的小门前,双臂稍稍分开,像是振翅待飞的肥鸟。 “如夫人住在后院,有孕在身,因此沒出来迎接道爷。”贺升回道。 “那就对了,這位如夫人就是妖怪。” “不会吧。”贺员外的正妻郭氏开口了,在丈夫的遗腹子生下来之前,她就是一家之主,对這個孩子,她有理由比别人看得更重。 梁铁公指着张五臣的宽厚背影,“张三丰听說過嗎?那可是本朝太祖爷金口玉牙亲封的神仙,就這样,张神仙也不领情,四处游山玩水,過那闲云野鹤的日子。這位张五臣,就是张三丰的第十一位徒孙,也是最后一位,只因为凡心未泯,被祖师打入凡间,要捉九十九只妖怪,才能重返师门。也是你们家老爷积過阴德,死得又冤,才有张五臣亲来捉妖。我們不要钱,也不收礼。” “一文钱也不要?”贺升很意外。 “不是說過了嘛,张五臣要捉够九十九只妖,今天這是第八十五只,捉妖就是他的报酬。” 贺升看向主母郭氏,郭氏看向众人,尤其是几位特意請来的族中长老,得到默许之后,說:“空口无凭,捉妖得有证据。” “那是当然。”梁铁公得到许可,向张五臣大声道:“可以恭請祖师爷了!” 张五臣抬起右脚,重重落地,顺手解下背后的长剑,全身抖动不停,口中念念有辞。 不摆香案、不动乐器,這样的法师可有点特别,众人又是一惊。 梁铁公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一個头,然后直身看向周围的观众,“神仙降凡,连皇帝都要跪迎,诸位比皇帝還大嗎?” 三十多人急忙跪下,心中纵有怀疑,這时也不敢說出来。 张五臣抖了一会,猛地向前疾奔,冲入后院,很快就听得呼喝声起伏不断,间杂着摔壶折凳的声响,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 众人心惊胆战,道士不起身,他们也不敢动。 梁铁公嘴上不闲着,一会快速诵经,一会介绍张五臣的种种异事,总之不让院子裡的众人有提问和查看的机会。 哇——后院响起婴儿的啼哭,众人再无心听道士胡說八道,纷纷起身,梁铁公愣了一下,也站起身,激动地喊道:“妖孽!妖孽出生,再晚一步,你们贺家死无遗类!” 众人似信非信,实在听不出那啼哭声有何异样。 张五臣从后院出来了,手中拎着一只布袋,往地上一扔,袋子裡有活物在动,将众人吓得步步后退。 “妖怪……妖怪抓住了。”张五臣脸色变幻不定。 “何种妖物?”梁铁公问。 “狐、狐妖。” “本尊還是附身?”梁铁公不得不使個眼色。 “附身!”张五臣快要崩溃了。 “所生之物是妖是人?” “啊?” “我问你,后院生下的孩子是人,還是妖物?” 张五臣犹豫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說:“是妖,实实在在的狐妖之子。” 四 张五臣一直沒弄懂梁铁公的赚钱之道,也从来不问,這本是两人之间的默契,這一次他却要问個明白,“那個女人……死了,就死在我面前,真他妈……真他妈的……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回家干嘛?种地?你连地都沒有。” “我跟着你一年多了,至少给十户人家做過法事,总该攒下点钱吧。” 梁铁公冷冷地看着张五臣,身材虽然矮了一大截,气势却高出一头。 张五臣心生惧意,却沒有退缩,“给我钱,我要回家。” 梁铁公叹息一声,“才一年而已,那点钱勉强够路费。天道循环,你才走到一半就不干了?” “我只是你手裡的傀儡,‘循环’的法子你可一点也沒教给我。” “别急。” “我看你根本就沒想教。” “你若是愿意留下来,我今天就可以传授给你。” “能学到东西,我当然愿意留下。”张五臣心中不那么愧疚了。 五 贺升赶到城隍庙,看附近无人,快步绕過正殿,到后面来找梁铁公,见张五臣也在场,不由得一愣,“不是說好只有你一個人嗎?” “我們二人不分彼此,我相信他。钱带来了?” 贺升面带狐疑,但還是从怀裡取出一只包裹,缓缓递给张铁公,“做得不错,可是那個孩子竟然早产。” “你若是早点找我帮忙,就不会有這样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贺升摇摇头,松开包裹,“婴儿呢?你们会解决吧?” 张铁公掂掂手裡的包裹,淡淡地說:“解决婴儿要另收钱。” 贺升的脸腾地红了,“二百两還不够?” “一码是一码,你事先也沒說会有一個活着的婴儿。” “多少?”贺升阴郁地问。 张铁公竖起两根手指。 贺升竖起一根食指,“就這些,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梁铁公点头。 “明天一早我送钱来,务必稳妥,我們贺家绝不能让人家指指点点。” 六 “二百两!這么多!”张五臣兴奋得直搓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包裹。 “咱们的生意就是這样,赚钱少的时候吃不饱,多的时候富可敌国,這笔只算是小意思,以后還会有更大的生意,够你吃喝几辈子。” 张五臣由衷地赞叹一声,“真沒想到是贺升来给钱,除掉如夫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梁铁公笑了一声,“简单地說吧,贺升私通主母郭氏,想要霸占员外的家产,必须除掉如夫人和肚子裡的婴儿,直接动手怕吃官司,所以我就找上门去,提供一点帮助。” 张五臣一下子明白许多,“你怎么知道這两人的心事,還能找上门去?” “别贪心,這其中的门道你得慢慢学。” “我不贪心。”张五臣笑逐颜开,突然听到隔壁的哭声,“小家伙怎么办?喂他米汤了,還是哭個沒完。” “交给我就是。” “你是要……”张五臣做出一個掐的动作。 梁铁公冷笑一声,“你要学的东西還多着呢,贺升既然只肯出一百两银子,我就要用這個婴儿再换一百两来。” 张五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七 梁铁公带走婴儿,入夜還沒回来,张五臣开始担心了,因为梁铁公连贺家的二百两银子一块带走了,分文未留。 “老家伙不会骗我吧?”张五臣心生疑虑,在屋子裡自言自语,“他若敢骗我,我……我自己单干!” 可他只学会了施法,待人接物勉强能行,却接不到生意,甚至连生意藏谁家都看不出来。 “不会,老家伙需要我。”张五臣发现自己真离不开梁铁公。 外面传来敲门声,张五臣一跃而起,急慌慌地去开门,“你可回来……” 门外进来的不是梁铁公,而是一根木棍,劈头击来,正中张五臣额头。 张五臣吃痛,哇哇大叫,也不管這是怎么回事,捂着脑袋就往外闯。 乱棍齐下,张五臣被迫后退,最后实在受不得,伏地抱头求饶。 很快有人冲进来,将张五臣捆成一堆。 “你们……你们……”张五臣吃惊地看着四五名公差,不明所以。 外面又进来一人,穿着与普通公差不同,张五臣常在通州、北京一带行走,能认得出来,“你是锦衣卫?”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赵瑛。” “我沒犯法,抓我干嘛?”张五臣心虚,目光乱扫,希望看到梁铁公来救自己。 屋子不大,赵瑛看了两眼,“另一個呢?” “就我一個。”张五臣嘴硬。 赵瑛从旁边公差手裡接過棍子,照头就打,张五臣躲不开,硬接這一棍,额上立刻又鼓起一個大包,见对方再次举棍,急忙道:“别打、别打……你叫赵瑛,前年在灵济宫杀死老道周玄亨的就是你?” “是我。” 张五臣气势顿消,“梁铁公带着婴儿出门了,說是天黑回来,现在也不见人影。” 赵瑛放下棍子,迅速下达命令,公差们出屋布置埋伏,屋子裡只剩下他和五花大绑的张五臣。 赵瑛拔出腰刀,“我跟姓梁的是私人恩怨,所以你最好配合一下,否则的话我只能先斩后奏了。” “哦。”张五臣恍然大悟,“我就說嘛,怎么连锦衣卫都招来了。”沉默片刻,他忍不住问:“江湖传言你是個不敬神佛的妖魔,你……真不相信嗎?” “你信?” “当然,举头三尺有神明。” “可你還是要做伤天害理之事?” “天道循环,神明借我的手惩罚恶人,消除他们上辈子的业债,這不叫伤天害理,這叫替天行道。”张五臣丝毫不以为耻。 赵瑛冷笑一声,心想這個梁铁公還真有几分花言巧语的本事。 外面响起打斗声,赵瑛将刀架在张五臣脖子上。 张五臣小声道:“不是我多嘴,梁铁公一身本事,就凭那几名公差……” 房门被推开,一名公差兴高采烈地說:“抓到了,不堪一击。” 张五臣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梁铁公被押进来,他挨打比较少,头的包只有两三处,看到锦衣卫也是一愣,“凭什么抓我?” “你就是梁铁公?”赵瑛收起腰刀,上前问道。 “是我,阁下是哪位?”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赵瑛。”停顿片刻,他继续道:“還记得那些被你毒倒的孩子嗎?其中一個是我儿子,他死了。” 梁铁公脸色骤变。 八 赵瑛难得地睡了一個踏实好觉,结果一大清早還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一名公差惊慌地說:“那两人被抢走了!” 赵瑛大惊,“谁敢如此大胆?梁、张二人乃是锦衣卫北司抓捕的要犯。” 公差正为此事困惑不已,“抢人者也是……也是锦衣卫,說是南镇抚司的校尉,有驾贴,我們不敢不交人。” 九 官场的规矩谁也突破不了,赵瑛等了足足半個时辰,才得到指挥佥事袁彬的接见。 “這是怎么回事?不是由我全权负责丢魂一案嗎?好不容易捉拿到两名要犯,为什么会被南司抢走?而且——南司什么时候开始管這种事了?” 袁彬一脸苦笑,“我也是刚刚得知,陛下指派亲信太监坐镇南司,专管寻仙捉妖事宜,南司要走犯人,想必是发现了线索。” “张五臣乃一无知蠢货,梁铁公专事坑蒙拐骗,既不是妖,也不是仙……” “据我所知,梁铁公带走一名狐生之子。” 赵瑛恼怒地摇头,“什么狐生之子,全是骗人的鬼话,贺家主母郭氏与族人贺升有染,共谋财产,贺家主人死得就很蹊跷,所谓狐妖产子,全是梁铁公编造的谎言,我已问出口供,证据确凿。” “那個婴儿呢?” 赵瑛一时语塞,過了一会才道:“被梁铁公送走了,他不肯招,可是只要用刑,他肯定会說实话。” “唉,就交给南司吧,如果真与妖仙无关,他们会将梁铁公還回来的。” 身为主管锦衣卫的指挥佥事,曾经与当今皇帝共患难的袁彬,似乎也不是那么得宠,赵瑛沒再纠缠下去,心裡却对南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十 赵瑛沒想到,自己這一等就是五六年。 天顺八年,二度称帝的皇帝驾崩,庙号英宗,新帝登基,改元成化,袁彬升为都指挥同知,终于接管南司,第一道命令就是将赵瑛从北司调至南司。 赵瑛到任之后立刻追问梁铁公的下落,结果南司上下竟然沒人知晓内情,只是送来一堆簿册,請百户自行查找线索。 花了整整一天時間,赵瑛看完了文书,什么也沒說,回家休息去了,南司众人松了口气。 三天之后,赵瑛带来一纸命令,袁彬亲笔书写,盖着锦衣卫印,還有皇帝的几句批语,凭着它,赵瑛直接进入南司内书房,随意查看最为机密的文件。 南司的确查過许多案子,很多时候冠以北司的名义,其中一些就是赵瑛過去几年裡领办的,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南司想从這些装神弄鬼的案子当中追查妖仙的下落,结果正如赵瑛所料,全都一无所获,不過书写人很聪明,每次都留下一個高深莫测的尾巴,或是一缕清烟,或是一束白光,或是一声异响,总之无法解释。在一份文书中,书写者甚至大胆写下自己的猜测:神之不欲见人乎?人之心志不诚乎?天意难测矣。 赵瑛冷笑一声,真想在后面再加上几行字:神仙见首不见尾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妖怪也不见一只? 两天之后,赵瑛终于在故纸堆中找到梁铁公的內容。 记载很是简略,无非是用刑与口供实录,沒有出人意料的內容,随后梁铁公被收监,看样子并不受南司的重视。 赵瑛继续看下去,在梁铁公入狱一年以后,他的名字又出现在文书中,更加简略,通常是被带出去配合查案,事后归监。 渐渐地,梁铁公被带走得越来越频繁,天顺六年二月初九,他又一次出监,从此再无下落,既沒回来,也沒有死讯,就此消失无踪。 南司沒人愿意說实话,赵瑛直接去见顶头上司袁彬。 “這個叫云丹的是什么人?這些年来,每次都是他带走梁铁公,最后一次沒有归還人犯,而且他的名字很少出现在其它文书当中。”赵瑛调至锦衣卫七年多了,从未听說過此人。 袁彬沉默良久,最后道:“你明天再来见我。” 袁彬在锦衣卫为官多年,历经起伏,曾是英宗皇帝的亲信,也曾在内斗中败给同僚远贬它方,最终,他是胜利者,掌控了整個锦衣卫,包括南北镇抚司,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仍然不由他做主。 袁彬认识云丹,正因为如此,他要向某人請示之后,才敢向一名百户透露实情。 次日再会,袁彬与赵瑛闲聊多时,将近半個时辰之后,才說道:“陛下早就知道你。” 赵瑛垂头,沒有接话,他已猜到袁彬所要請示的“某人”必是当今皇帝。 “南司寻找仙人的下落不是一天两天了。”袁彬继续道,叹了一口气,“太祖曾经派人寻找神仙张三丰,几度封号,甚至专为张三丰建立宫观,永乐皇帝登基,也曾派人遍访天下名山大川,晚年时将寻仙的任务交给了南司。可惜,直到今天也沒找到一位真神仙。” 赵瑛仍不接话,因为他觉得原因非常简单,简单到谁都不愿意承认。 “先帝英宗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当初落难北虏,只有我陪在身边,先帝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候也不气馁,坚信自己是真龙天子,必有神灵护佑。结果天下人都看到了,先帝不仅安全返回京城,還真的复辟了。若說沒有神灵相助,怎么可能?” 赵瑛继续沉默,心裡其实想问,既有神灵相助,为什么只帮英宗复辟,却要害死保卫北京城的大忠臣于谦? “当初调你到锦衣卫北司,一是你家曾对南宫有恩,二是想摒除假仙,可是——”袁彬苦笑一声,“這些年来,你做得太成功了,一位神仙也沒留下。” 這是功劳,也是罪過,赵瑛因此一直都是百户,寸官未升。 “皇帝富有天下,为什么非要寻找神仙,给奸人可趁之机?”赵瑛问道。 “长生。”袁彬只回答两個字,解释得清清楚楚,“不過事情有变化了,先帝那么虔诚地相信神灵,未到不惑之年却已驾崩,当今圣上以为,世上必有神仙,但是神仙不会与凡人来往,苦寻无益,不如不寻。” 只差一步,皇帝就会承认世上根本沒有神仙,赵瑛也不能要求得更高了,“陛下英明。” 袁彬从桌上拿起一封信函,“去趟广西,那裡正在剿灭叛匪,军情以外,你尽可以做主。” 十一 云丹是名太监,四十多岁,看罢皇帝的亲笔手谕,他笑了,然后双手捧信送還原主,說:“百户大人今后就是我的新上司了,失敬。” 云丹相貌儒雅,颔下无须,显得更年轻一些,虽然拱手带笑,却沒有多少尊敬之意。 “我要梁铁公。”赵瑛由京城千裡迢迢赶到广西,目标并非一名太监。 “真是遗憾,大人来晚一步,梁铁公——已经仙去了。” “什么时候?在哪裡?” “十多天前,官兵攻破大藤峡叛贼巢穴,梁铁公随军深入,不幸遇害。” 赵瑛一個字都不相信,“你在前年将梁铁公带出锦衣卫南司,一直沒有归還。” “嗯,這两年来我們东奔西走,一心做事,沒机会回京,但是事事上报,百户大人沒看到嗎?” “南司沒有记录。” “那就是在宫裡了。”云丹回视赵瑛,面上依然带笑,全无惧意,更不在乎对方相信与否。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赵瑛明白,自己碰上对手了。 十二 這与其說是尸体,不如說是一根烧焦的木头,从头到脚乌黑一片,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這是梁铁公?”赵瑛问。 “正是,而且死得很蹊跷,烧死梁铁公的非是凡火,而是神火。” “神火?” “同去的数十名官兵亲眼所见,梁铁公乃是自燃,周围百丈之内绝无明火。” 赵瑛瞥了云丹一眼,“你要小心,当今圣上不相信這一套。” “我只管实话实說,不管信与不信。” 赵瑛嘿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赵大人。”云丹叫了一声,“你也要小心,先帝初登基时,也不相信神明,两年之后不得不信。” 再给赵瑛一百年,他也不信。 十三 大藤峡是两广叛贼的老巢,被官兵改名为“断藤峡”,沟壑众多,战后官兵四处搜索,仍能捕获大量俘虏。 赵瑛跟随将士们走遍了整個峡谷,亲眼见到了梁铁公自燃之处,那是一座平坦的峰顶,烧過的痕迹還在,沒人敢于靠近,赵瑛一個人观察多时,沒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不死心,继续调查下去,上至带兵的将军,下至挑担的役夫,只要遇见就聊几句,他相信,事实就在众說纷纭之中。 赵瑛再回到军营裡,已是二十天以后,大军遣散,只留少数人驻守,朝廷旨意已到,众将士皆得厚赏,营中一片喜悦。 赵瑛不顾风尘仆仆,进营之后立刻求见大帅韩雍。 韩雍以文臣提督军务,一举平定两广,深得朝廷赏识,风头正劲,但他還是抽出時間接见這名心急的百户。 见礼毕,赵瑛道:“听闻军中欲阉割数千童子送往京城,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這些儿童都是叛贼之子,按律该斩,如今網开一面,也是他们的造化。” “這不是大人的本意吧?” 韩雍眉头微皱,开始觉得這名小小的百户有些无礼了,“朝廷命我提督两广军务,军中一切自然都是我做主。” 赵瑛拱手道:“大人休怪,我听到一些传言,声称军中太监以献俘为名,其实是要造‘子孙汤’。” “子孙汤?”韩雍眉头皱得更紧,他实在不愿参与到太监的事情当中去。 “就是能让太监重新长出子孙根的一种汤药。” “哈。”韩雍忍不住笑出声来,“滑稽。” 赵瑛沒笑,“确实滑稽,但是太监们相信,而且真的在做,那几千名男童的……东西就是重要药材之一。” 韩雍收起笑容,“不只是男童,也有女童。” “女童是障眼,太监们要的是那些男童,而且這些儿童不都是叛贼之子,许多是从外地拐买来的,太监云丹一直在追查此事,到了广西却与其他太监同流合污。” 韩雍沉默多时,“你来晚了,那些男童恐怕都已经受過刑。” “能救几個是几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太监们得逞。” “子孙汤……不会真有用吧?” “当然沒有,可是太监试過一次之后,就会用更凶残的手段尝试下一次。” 韩雍這才明白事情有多严重,缓缓道:“我奉命来两广提督军务,剿匪以外的事情不归我管,但是你可以,你有陛下的亲笔谕旨。” 十四 赵瑛坐在屋中,静待来客。 未经通报,云丹直接闯进来,面皮涨红,再无半点儒雅之气,不客气地指着赵瑛,“你好大胆!” 赵瑛盯着太监,“你知道得太晚了。” 云丹脸上忽青忽红,“别以为一时得势就能只手遮天,你只是一名小小百户,与陛下隔着好几层哩。回京之后我随时能见陛下,你能嗎?” 赵瑛得承认,虽然受到重用,但他从未得到過皇帝的召见,无论大事小情,都要通過上司袁彬传达,而袁彬并不是时时受宠。 “我能拿出无可置疑的证据,你能嗎?”赵瑛曾在证据問題上深受其害,调到锦衣卫之后,特别小心在意。 云丹脸色更红,“你在挑战我們所有人,记住我的话,等当今圣上对长生不老感兴趣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 云丹转身就走。 赵瑛又坐了一会,起身出屋,叫来一群军士,這些人都是韩雍拨来的,受他调遣。 “去太监的库裡,将所有‘药材’扣押,那都是查案的证据,一分一毫不准丢失,更不准被任何人拿走。” 众军士领命而去,只要责任有人承担,他们愿意接受這样的命令。 赵瑛带领少数士兵,前往附近的一座军帐。 几十個孩子挤在裡面,小的五六岁,大的不過十四五岁,木呆呆地或坐或站,眼中充满了恐惧。 赵瑛只来得救下這些孩子,其他人都已受刑,正在静养,准备送往京城。 “你们是一群独特的人。”赵瑛看着這些孩子,心中涌起遏制不住的同情与愤怒,但是声音依然平缓柔和,就是這個声音,将让這些孩子牢记终生。 “传言說你们是狐妖所生,被送到鬼母处抚养,姑且承认传言都是真的吧。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忘记自己本来的出身与来历,你们全都姓胡,古月胡,中间一個桂字,桂花的桂,還有一個字,容我慢慢想。” 赵瑛下定决心要救這些孩子,他觉得云丹的确說出了一些真相,皇帝早晚会对长生不老感兴趣,到时又会热衷于鬼神之事,“狐生鬼养”四個字或许就是這些孩子的护身符。 至于烧焦的梁铁公,赵瑛相信,只要盯住云丹等人,自己還会再见到他。 (前传到此结束,6月10日新書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