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酒不醉人 作者:未知 (感谢读者“78029”的飘红打赏。求收藏求推薦) “要问赵家的事,去找大哥和五哥,我什么都不知道。”胡桂扬几句打发走东厂校尉。 冬天還沒完全過去,茶馆裡客人不多,胡桂扬要一碗茶,又让跑堂去外面买一份面来,趁着热气腾腾,囫囵吃個半饱,然后向掌柜道:“刘四爷,過来聊会儿。” 茶馆名“实味”,常客都叫它“观音寺茶馆”,胡桂扬是常客,自从搬到史家胡同之后,离得远了,每隔三四天還要来坐一会儿。 刘四掌柜与赵家的义子都很熟,接到邀請也不客气,出柜台坐到胡桂扬对面,略一拱手,“刚才你正好走进来,对锦衣卫我不能不說实话,何况那是东厂的人。” “沒啥,我也不過是指下路而已。”胡桂扬无意责问。 “你搬出去三年多了吧?” “两年零三個月。” “那這事還真问不到你身上。” 此前那名东厂校尉大概也是這么想的,问了几句,很快就去赵宅了。 跑堂斟茶,两人边喝边聊,都是些沒边儿的闲言碎语,一碗茶将尽,刘四掌柜笑道:“你還跟从前一样,家裡发生這么大的事情,别人都在忙乱,就你還有闲心出来饮茶。” “大哥、五哥都在,有他们主事,我就别添乱了。” “呵,话是這么說,其他义子可都留在宅内,你這样做……”刘四掌柜笑着摇头,虽然相熟,有些话他也不好說。 胡桂扬只是笑笑,不多做辩解,“反正我知道,义父是不会在意的。” “赵百户是位奇人。”刘四掌柜有感而发,“我刚到這裡的时候,店主就告诉我,惹谁都行,千万别惹胡同裡面的赵百户,那人杀過灵济宫的道士,进皇宫抓過妖魔,不敬天地,不怕鬼神,家裡几十個干儿子全是狐生鬼养。” 类似的话胡桂扬听過无数次,每次都觉得很有趣,笑出声来,“义父官不大,名声可不小。” “那是当然,不過实话实說,可不都是好名声。” “說来也怪,别人越說义父不好,我越高兴,所谓奇人必有奇事奇名,都是好名声,只能說這個人庸碌无为。” 刘四掌柜摇头,“你的怪脾气跟赵百户一样。” 胡桂扬笑得合不拢嘴,突然皱眉咂舌,像是吃到了腐坏的食物。 “怎么?”刘四掌柜问。 “茶是好茶,就是越喝越淡。” 刘四掌柜說到兴头上,一拍桌子,“狗蛋儿,去把我珍藏的烧刀子拿来,我跟桂扬老弟喝一顿。” 跑堂過来,苦脸道:“四叔,不是說好了嗎,在外人面前别叫我狗蛋儿,叫我小二、跑堂都行。” 刘四掌柜一瞪眼,跑堂急忙道:“我去拿酒。”转身小声嘀咕,“一坛烧刀子,還‘珍藏’……” 几样咸菜,一坛老酒,刘四掌柜与胡桂扬开怀畅饮,旁边几名喝茶的老头子看得直吞口水,跑堂更是不停摇头,好在這個时节客人稀少,店主也不常来,可以任掌柜胡闹。 “也就是你。”一碗酒下肚,刘四掌柜的舌头就有点大,“换一個赵家人,我绝不会說這些。” “谁让我爱听呢。”胡桂扬喝酒慢,别人一碗下肚,他碗裡的酒還剩一半,可他酒量很好,别人倒了,他還能喝。 “赵百户有几句话让我印象最深,他說‘为什么非得被鬼神恐吓才能发善心、做好事呢?我不需要,我相信许多人跟我一样不需要,我們做好事只有一個原因——’” “将心比心。”两人同时說出這四個字,相视一笑,继续喝酒。 酒喝得越多,刘四掌柜话越多,跑堂几次過来相劝,都被他撵走。 “桂扬老弟,对我說句实话,赵百户是不是被妖狐害死的?” “我還沒看到义父的遗体,但我跟义父一样,不相信妖狐一类的东西。” “可去年妖狐的确出现了,就在城裡,杀伤不少人。” “有人被杀伤,這是真的,至于妖狐,只是有人看到模糊的身影而已,我坐在這裡就能想出至少十种可能,全是活人作怪,与妖狐无关。” 刘四掌柜敬一碗酒,“本来呢,对赵百户的话我是似信非信的,可是——”刘四掌柜摇摇头,将跑堂的侄儿推开,“赵百户死得這么突然,膝下无儿无女,只有你们這些异姓干儿子,把亲戚也都得罪了,家业倒是不小,连個能继承的人都沒有。你說,是不是真有鬼神在惩罚赵百户?” 胡桂扬喝了一口酒,“這正是我敬佩义父的原因,即使全天下都不认可,即使倒霉事一件接一件,他仍然毫不动摇。他抓捕骗子,是因为骗子害人,而不是想获得好处,鬼神也好,上司也罢,义父都不在乎。” 刘四掌柜愣了一会,随即笑道:“赵百户实乃非常之人,我這样的小老百姓比不了,该拜神還是得拜神,该驱鬼還是得驱鬼。” “义父从不勉强别人,我們兄弟当中也有信神信鬼的。” 刘四掌柜端起碗,正要再敬,从外面跑进来一個人,看到两人在茶馆裡喝酒,先是一愣,随后怒道:“三六哥,你、你……” 来者是三九弟胡桂大。 胡桂扬招手,“来,喝一碗,天寒酒热,喝着正好,沒什么好菜,有义父的故事就够了。” “义父刚刚入棺……你真是……唉,大哥、五哥叫你回去。” “回去干嘛?”胡桂扬斜眼问道,酒不醉人,他自己想醉就醉。 “商量事情啊,大家都在家裡,就你在外面喝酒。” “不对,還有六位兄弟在外面公干沒回来。” “他们不知情啊。三六哥,快回家吧,求你了。”胡桂大擅长跑腿,可不擅长劝說。 胡桂扬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站起身伸個懒腰,抱起坛子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我什么都不计较,发丧、家产分割、谁来主事……商量好了告诉我一声就行,家裡那么多人,不缺我一個,回去告诉大哥、五哥,就說我已经醉得人事不知,就說我伤心欲绝,唯有一醉解千愁。” 胡桂大哭笑不得,只得狠狠瞪一眼刘四掌柜,转身走了。 胡桂扬坐下继续吃喝,刘四掌柜却醒了几分,劝道:“桂扬老弟,還是回家看看吧,意思一下也好,再說……我這裡也不好留你了。” “义父在的时候,還得几分自由,如今人不在,反倒束手束脚。好吧,我也不为难你,茶酒记账,過几天来结。” “茶记账,酒我請。”刘四掌柜笑道。 胡桂扬拿起一块腌萝卜,放到嘴裡大嚼,走出几步又回来了,双手抱着酒坛,“前面的酒你請,剩下的酒记账。” “好好。”刘四掌柜已经后悔了,只想尽快送走“桂扬老弟”,什么都肯答应。 坛裡的酒已经不多,胡桂扬右臂夹着坛子,左手入坛捞着喝,淋淋漓漓,胸前湿了一大片,更像是失态的酒鬼。 胡桂扬真有几分醉了,走在街上,只觉得天地既广大又逼仄,眼前似有无数條道路,可是绕来绕去,最终都通往同一個地方,而那個地方偏偏令人生厌。 巷子裡不少人還在往赵家瞧望,看见胡桂扬东倒西歪地走来,纷纷避让。 迎面一位老者走来,老者须发半白,腰背微驼,脖子向上梗着,嘴裡缺牙,双唇陷沒,两條腿却极为有力,迈得一丝不苟。 “臭小子,你好……” 老者话刚說半句,胡桂扬捞出一手酒,送到老者嘴边,笑道:“二叔,咱们爷俩喝一口。” 老者抬手拨开手掌,怒道:“小王八蛋,還嫌不够丢人嗎?跟我走。” 老者名叫孙龙,是赵瑛最好的朋友,年轻时结为兄弟,年老之后交情不减,经常帮忙管教众义子。 手裡的酒洒了一地,胡桂扬突然哭了,這一整天他都在笑,无论是刚听說义父過世,還是看到兄弟们争权夺势,他都报以微笑,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现在却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然沒有成年人的稳重。 “二叔,今后谁拿鞭子抽我們啊?” 孙龙鼻子一酸,差点也跟着哭出来,胡子乱颤,骂道:“他娘的小王八羔子,大街上乱哭什么?用不着老赵,我拿大耳刮子抽你。” 胡桂扬又哭一会,终于停下,脸上脏兮兮的,跟五六岁的孩子一样,又露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微笑,“其实我也沒那么想念挨鞭子,就是……就是……酒喝多了吧。” 孙龙夺過酒坛,想扔在街上,晃了晃,发现裡面還有点剩余,于是双手抱着,“走,跟我回家。” “我不回,沒有义父,赵宅不是家。” “去我家,行了吧?”孙龙恨恨地說,带头走在前面,他家就在巷子口,离此不远。 胡桂扬跟在后面,消停了一会,突然笑道:“二叔,你真像是乌龟成精。” 要不是怀裡抱着酒坛,孙龙真会动手揍這個小子,双手不得闲,只好抬腿踢一脚,“我要是乌龟成精,你们就都是小乌龟……” 孙宅比赵宅小不少,奴仆更少,一名比孙龙更老的仆人颤颤微微地端来茶水,胡桂扬喝了一大碗,觉得清醒不少,他本来就不是真醉,只是情之所至,露出张狂本性,发泄够了,自然也就冷静下来,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 孙龙觉得差不多了,說:“你义父死得确有几分蹊跷,思来想去,只有你能查清真相。” 胡桂扬惊讶地抬起头,“大哥、五哥他们都在,为什么非得是我?” 孙龙也不隐瞒,“老赵养了白眼狼,你那些兄弟不尽可信,只有你,总是不成器,人又懒,前几天一直沒到過赵宅,反而比较可信。唉,老赵临终前一天,偏偏提到你的名字,或许……或许他早有预感。” “我刚在大街上哭過。”胡桂扬還想脱身事外,一想到将要接手的事情有多麻烦,他就头疼不已。 “你就是在大街上吐過、拉過,這件事也得交到你手裡。”孙龙脖子梗得更高,“這不只是我的主意,你的那些兄弟,還有西厂、东厂都是這么想的。” 胡桂扬想骂娘,却不知该骂谁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