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世林
東城有一家酒樓,叫做德月軒,專供達官貴人享樂。裏面的姑娘也不像南城那樣庸俗,而是猶抱琵琶半遮面,藏一半露一半,別有風情。除此之外,吹拉彈唱樣樣在行。
德月軒近來有一位客人,已經在這裏喝了八天的酒,喝的是上好的思春堂,酒窖都快喝空了。
德月軒的朱老闆一面暗暗高興,他不怕這位尊貴的客人會付不起酒錢。與此同時,又暗自擔心,生怕這位公子死在自己店裏。於是只能一邊勸着:“別喝了,別喝了。”一邊讓夥計把最貴的酒端上來。
這位公子已經喝的不成人形,活像是從酒缸裏撈出來,再好的華衣錦服穿在他身上也猶如乞丐般破爛。他披頭散髮的坐在德月軒,一杯接着一杯喝,喝到興起時暗自流淚,嘴裏說着胡話。
周圍的人只會覺得他可憐,這位公子是夏侯府的小公子夏世林,他本來大好的前途,已經拿了朝廷的委任狀,成親之後就要去京都任職了。但是天降人禍,一夜之間,父親死了,連新婚妻子也瘋了。
頭兩天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夏世林可憐,第三四天就覺得他可憐兮兮的樣子厭煩起來,第五六天的時候,旁人對夏世林簡直到了恨鐵不成鋼的地步,男子漢大丈夫,這點挫折都經受不住,不僅不爲父報仇,反而整日喝酒,像什麼樣子!就連在德月軒看到他頹廢的樣子都覺得礙眼極了。
德月軒到了夜晚時笙歌響起,夏世林只佔一個角落的桌子,不妨礙老闆做生意,朱老闆便找個了夥計專門照看他,免得夏侯府的小公子真出了什麼事兒。
這夜夏世林喝到一半,對桌突然來了兩個人,一人是面冷的瘸子,一人額頭上有一處火雲紋。夏世林還以爲自己喝多了發酒瘋,所以並不在意,仍然在一口接着一口的喝着。
面冷的瘸子皺了皺眉,問道:“你每天都這樣喝酒?”
夏世林擺了擺手道:“滾,別煩我。”
伏城道:“你這人會不會好好說話?”
夏世林緊盯着伏城的火雲紋,覺得自己眼更花了,道:“你誰啊?輪得着你管嗎?”說着就站起來,一邊嚷嚷着,“朱老闆,你怎麼什麼人都往裏放,給我把人趕出去!”
朱老闆開始發愁了,他沒見過周玄逸,但總覺得這人也是個非富即貴的主,人家客人正兒八經的來喝酒,夏世林還真當這德月軒是他家夏侯府啊,於是苦着一張臉,對伏城和周玄逸道:“這邊還有空座,這邊請這邊請。”
伏城一腳踩在椅子上,宛如地痞流氓上身,“我就想要在這兒喝,怎麼着吧?”
“這……”朱老闆開始犯愁,他看見伏城腰間明晃晃的佩刀了,北城不比南城亂,酒樓和刀客之間沒有保護傘的關係,伏城這明擺着就是來砸場子的。
朱老闆小心翼翼道:“夏公子,樓上有雅間,要不您上樓去?”
“憑什麼我上去!”夏世林孩子氣的脾氣上來了,真跟伏城因爲一張桌子較勁,“我今天就坐這兒了怎麼着吧。”
周玄逸用柺杖點地道:“既然都想要這張桌子,公平起見,我們要不要賭一把?”這不是周玄逸心血來潮,白麓城的民風,難以抉擇時還不如坐下來就賭一把。
夏世林果然又坐下來,道:“賭什麼?”
周玄逸道:“最簡單的搖骰子。”
“我不會。”夏世林不是不會,他年輕的時候也玩過幾把,但是夏侯爺家風森嚴,他被揍了幾頓之後就不碰這玩意兒了,如今好多年沒玩兒,跟不會也沒什麼兩樣。
“我也不會。”周玄逸道,他確實是真的不會。
伏城聽到這裏就樂了,一個不知真假的小太子,一個真的小侯爺,這兩個達官貴族竟然開始聚衆搖骰子了。伏城和周玄逸來夏侯府之前曾經答應周玄逸,不論發生什麼事,伏城都不能插手。
夏世林估計真的喝懵了,周玄逸說自己不會玩兒骰子他竟然真的信了,“賭什麼?”
“我贏了,你把桌子讓給我,還得賠我一罈思春堂。”周玄逸淡淡道,“我輸了我就把這塊玉佩給你。”周玄逸說着就從伏城脖子上把玉牌扯出來,伏城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手,周玄逸自從把這塊玉牌送給他之後,伏城就一直掛在脖子上從未摘下來過,戴的時間久了,都讓人忘了這是周玄逸暫時放在他這兒的。
伏城有點不爽,哪有送人的東西又要回去的?
玉牌在夏世林眼前晃悠了一下。僅僅是一閃而過,夏世林也斷定這玉佩的成色相當不錯。
夏世林悲傷的喝了八天的酒,第一次覺察出一絲樂趣來,爽朗道:“好!”
伏城聽周玄逸竟然以龍符做賭注,手肘撞了撞周玄逸,“你心可真大啊。”伏城說好了不管這檔子事,但只要周玄逸開口,不管是跟伏城借錢還是讓伏城來賭錢,伏城估計連推脫都不會,樂顛顛的就去了。
周玄逸道:“我心裏有數。”
伏城哦了一聲,真是鹹喫蘿蔔淡操心,決定不管這檔子事兒。
周玄逸開始搖第一把,周玄逸這個人很容易給人一種錯覺,不論他幹什麼事兒,一副胸有成熟的樣子,光是氣勢都壓別人一籌。夏世林這時候有點後悔,自己還真的信了這個瘸子。
實際上週玄逸並不懂其中門道,也不仔細聽,頗爲隨意的搖了兩下就開蓋了。一個三,兩個四,不大不小,要是第一次玩兒,這個數字倒還不錯。
夏世林看到周玄逸搖的骰子,冷笑一聲,他是斷定周玄逸根本不會了。夏世林就顯得專業的多,他足足搖了十八下,一邊搖一邊聽骰盅,搖骰子的聲音讓整間酒樓的人都興奮起來,十八下之後,骰蠱重重的砸在桌面上。
這桌身邊已經擠了不少人,大多數都是看熱鬧的,活想看夏侯爺的小兒子到底怎麼出醜。
在衆人高昂的一聲“開!”中,夏世林搖出了兩個五一個六。夏世林得意的笑道:“我贏了。”
伏城還以爲周玄逸有什麼大神通,眼看已經輸了,捅了捅周玄逸道:“你真給啊。”
周玄逸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他尤爲淡然的把玉牌扔給夏世林,好像這玉牌乃是天底下最不值錢的東西。
玉牌在伏城訝異的目光下,在空中拋向了夏世林的懷裏。
夏世林接住玉牌,忍不住笑了,自從夏侯府發生那件事兒之後,他好久沒笑過了。他得意的摸着玉牌,上好的成色,手感如同水一般順滑。但等夏世林摸清楚了玉牌上的字,突然睜大眼睛。
“受命於天,既壽永康。”這你孃的是傳國玉璽上的字啊!
夏世林生長於官家,比伏城更能明白龍符的作用,龍符不僅是龍脈的象徵,更是可以調動一隻隱藏在暗處的羽林衛。
夏世林什麼酒都醒了,當下就想給周玄逸跪下,”殿……“
周玄逸一手攔住夏世林下跪的姿勢,同他使了個眼色,“樓上說。”
周圍人的一臉的不明所以,覺得這兩人好大的陣仗,玩起來真的好沒意思。朱老闆不愧是老江湖了,看人看的極準,果然如他所料,囂張跋扈的夏小公子,在周玄逸面前跟着水的炮仗一樣沒了音。朱老闆吩咐夥計麻利的準備了一間上房。“兩位貴客,這邊請。”朱老闆已經下意識的把伏城當做周玄逸的打手了。
夏世林懵懵懂懂跟在周玄逸身後上了樓。爲了防止有人偷聽,伏城親自在門口放哨。
一進房門,夏世林便再也裝不出什麼冷靜淡然的模樣,惶恐道:“太子殿下,你怎麼在這兒?”沒有聽說太子離開京都的消息,更別說來白麓城這種地方。
“不提這個。”周玄逸淡淡一擺手,活生生把一張板凳坐出了龍椅的架勢,伏城暗自思忖,說不定這小子還真是個太子呢!
周玄逸定定的盯着夏世林,他的目光堅定,帶着很多安撫意味,道:“我這次來是爲了你。”
“爲了我?”夏世林指了指自己,意識到周玄逸說的是什麼,突然跪下來,道:“請太子殿下查明真相。”
周玄逸扶起夏世林,一隻手慢慢安撫着他。
伏城一邊放哨一邊盯着裏面,腹誹着,怎麼跟竇娥喊冤似的。伏城不以爲然的嘖了一聲,好好說話,怎麼還上手摸上了?
周玄逸問道:“夏侯府到底發生什麼事兒了?”
夏世林一聽這話,剛纔好容易燃起來的鮮活氣又頹敗下來,“好多人都問了我這個問題。”
夏世林眼瞅着周玄逸,不能怪他盲目信任,周玄逸已經是他僅有生涯中見過最尊貴的人了。
“那天本來一切都很好,”夏世林緩緩的開始說起,“江湖傳言沒有錯,夜裏拜堂的時候,突然一陣風吹滅了喜燭。等再點燈的時候,我爹,我爹……”
夏世林抽抽噎噎的說話,周玄逸慢慢拼湊出那天喜堂發生的事。新郎新娘拜堂奉茶,這是整個喜宴最重要的時刻,所有人都緊盯着一對新人。就在這時,突然間一陣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陰風,喜堂所有的蠟燭頃刻間熄滅,在場的所有人,包括伏城認爲的四位高手在內,沒有人反應過來。
那是很奇怪的一瞬間,因爲連一陣刀光和劍氣都沒有,正在夏世林隱隱感到不安時,距離夏侯爺最近的新娘子突然大叫一聲,隨後一股血氣瀰漫開來。
再點起蠟燭,夏侯爺失去了活氣,隨之失去的還有他的半顆心臟。
新娘子當場暈厥過去,夏侯府的隱藏的暗衛調查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沒有人手上沾血,夏侯爺的半顆心徹底消失不見。
新娘子是北疆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連廚房都沒進過,清清白白的世家子女,不可能一夜之間能殺了夏侯爺。新娘子長這麼大連殺雞都沒見過,當下被嚇出了失心瘋,正被關在夏侯府的別院裏。逢人便說:“好疼啊,我好疼啊。”
夏世林講到這裏時有些動情,他深吸了一口氣,眼睛已經紅了,周玄逸拍了拍他的後背,等他情緒緩過來之後又問道:“你有沒有什麼別的情人?”
周玄逸問的太直接,卻也不是沒有道理,選擇在拜堂時下手,怎麼看都是有點報復心在裏面。
夏世林像是要撇清什麼,急吼吼道:“斷了,成親之前就斷了。”
夏世林少年時好玩樂,當然也有幾段風流往事,但他這個人本性不壞,他也是真心想跟新娘子過日子,在定下親事之後就不再和以前的鶯鶯燕燕來往。況且,他喜歡溫柔的,性情如水一樣的姑娘。他那幾段風流事兒裏,根本沒有人能有這個身手。
說到這裏,夏世林眼睛有些溼潤,他好好的新娘子怎麼能一夜之間瘋了呢!
周玄逸眼看他又要哭,立即道:“你有懷疑的對象嗎?”
夏世林梗着脖子,男子漢大丈夫,到底也沒真哭出來,他聲嘶力竭道:“一定是劉玉!”
在外放哨的伏城被這一嗓子嚇了一跳,探進一個腦袋道:“兩位大爺,你們能不能小聲點。”
周玄逸看了伏城一眼道:“劉玉人在京都,”劉玉作爲皇上身邊的紅人,和皇上寸步不離,除非是有要事,根本沒有機會來偏遠的白鷺城,周玄逸耐心道:“你知不知道污衊朝廷命官是什麼罪?”
夏世林這一聲污衊要是真讓東廠的人聽到了,那就不只是朝廷命官這麼能簡單概括了。劉玉作爲東廠總督,說是牢牢握住了國脈也不誇張,他甚至能先斬後奏。
夏世林壓低了聲音,“我有證據!在我成親前三天,東廠的人來了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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