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魏惠王的名將與老將
魏惠王剛剛梳洗完畢。這些天他一直悶悶不樂,火氣很大,連柔媚有術的狐姬也不敢來討好他了。龐涓一死,魏惠王頓時覺得膽氣虛了。龐涓活着時,魏國的精兵名將天下第一,可以任他對列國頤指氣使,說攻誰就攻誰各國使者無不成年累月的泡在安邑看他的臉色,刺探到一星半點兒的消息,立即快馬回報本國。那時侯,別說他這個魏王,就是魏國一個大夫,列國都奉若神明,生怕惹腦了魏國。魏惠王打個噴嚏,列國都要傷風咳嗽,那是何等的威風愜意縱然在桂陵戰敗後,列國也還是唯唯諾諾。誰想馬陵道一戰後,各國竟然一齊翻臉。且不說同出一源的韓國趙國,那早已經是勢同水火了,連向來以魏國馬首是瞻的楚國,也驟然翻臉,非但同齊國結盟,而且要討回自願割讓給魏國的淮北九城還有燕國這個最沒出息的老牌軟蛋,竟然也敢撤回使者,給魏國一個冷臉。齊國不消說,已經是魏國大敵了。秦國呢,更是百年以來對魏國恨之入骨的夙敵。這些大國風向驟轉不要說起,就連魯國、鄒國、薛國、宋國、衛國這些小諸侯,竟也撤回了駐安邑使者,紛紛向齊國楚國獻媚去了。
魏惠王是在兩代霸業的基礎上即位稱王的,近三十年來,他從來沒嘗過被天下如此冷淡的滋味兒,一時窩火得不知摔碎了多少名貴寶器。想來想去,他竟恨上了龐涓,也恨上了孫臏,甚至連鬼谷子都恨上了。這個老東西忒邪門兒,教出兩個鬼學生,沒一個堂堂正正的主兒一個只會硬碰硬,一個只會使陰招兒,害得他十幾萬精兵竟做了屈死的冤鬼。要不是太子申、公子卬帶領三萬精兵趕回,別說安邑不保,就連威震天下的魏武卒只怕也會一個不剩的死在馬陵道。
梳洗完畢,魏惠王獨自一人到園林漫步去了。他是個喜好熱鬧豪闊的君主,身邊從來都是鶯鶯燕語一大羣,要麼就是和狐姬糾纏在一起。象今日這樣獨自漫步,還真是數十年來第一次,宮中的內侍與侍女竟然都不知道該不該跟着國君了。走了一陣,他覺得累了,便坐在草地石墩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發呆。若非上天有眼,保住了太子申、公子卬這兩員大將和三萬魏武卒,就是趙國這樣的二流戰國來攻安邑,也無法自保了呢。魏罌啊魏罌,魏氏祖先的基業如何被你弄成了這般模樣就在他煩躁不安的時候,內侍來報,說河西將軍龍賈星夜趕回,正在宮外求見。
“讓他進來吧。”魏惠王不耐的揮揮手,沒辦法,只有回宮見這個倔犟的“龍不死”了。
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老將軍龍賈大步匆匆的走了進來,風塵僕僕,汗流滿面,頭盔下的白髮水淋淋的貼在兩鬢。立即,一股濃濃的汗腥味兒便在這芬芳的大廳中瀰漫開來,魏惠王不禁皺了皺眉頭。
“臣,河西守將龍賈,參見我王。”
“龍老將軍,何事如此匆忙啊”
“秦國大軍,已經祕密開進了洛水東岸。臣察其意圖,欲與我在河西決戰。我軍新敗,士氣受挫,臣請我王速做部署。”龍賈顯然很急迫。
魏惠王一驚一怔,又略一沉吟,便哈哈大笑起來,“秦國老軍破車敢打河西的主意老將軍弄錯了吧。”
“斷無差錯。”龍賈大手一捋,將臉上的汗水甩掉。魏惠王連忙後退兩步,又是大皺眉頭。龍賈毫無覺察,肅然正色道:“我軍連遭敗績,皆因輕視敵國而起。十多年來,秦國已經今非昔比。若無精銳新軍,秦國斷不致與我做河西決戰。我河西守軍步卒佔八成以上,且多老少,難以抵禦。”
“以老將軍之見呢”
“速將安邑的三萬精銳鐵騎調往河西,歸臣統轄,方可與秦軍周旋。”
“如何”魏惠王一下子驚訝的瞪起了眼睛,“三萬鐵騎給你那安邑如何防守”
“趙韓兩國皆在休養生息,斷不會進攻安邑。”龍賈充滿了果斷自信,魏惠王卻大爲不耐,“老將軍,都城安危,豈是兒戲目下韓趙齊三國是魏國死敵,最大的危險是趙國偷襲安邑、齊國再次來攻,而非秦國之騷擾”
“我王差矣。”龍賈面色漲紅,“秦國絕非騷擾,而是要奪回河西。我大魏只有集中兵力,周密部署,我王親自督戰,與秦軍速戰速決。屆時,縱然齊趙襲擊,我軍也可立即回師,安邑絕然無憂。”
魏惠王真的有些生氣了。幾十年來,魏國大小臣子,包括那個死硬的龐涓,誰敢說他“差矣”想不到打了兩次敗仗,一個差點兒被人遺忘的老朽也狂妄起來,竟敢公然指斥他“差矣”還有點兒規矩麼他臉一沉,“軍國大計,本王自有運籌,老將軍無須多慮。”
“臣啓我王”
正在此時,內侍高聲報號,“太子、丞相晉見”
魏惠王笑了,“讓他們進來。老將軍哪,你還是聽聽名將的謀劃吧。”
龍賈臉色鐵青,默然佇立。他當然知道魏王說的“名將”是誰了。
太子申與公子卬精神抖擻的走了進來。現下整個魏國,可能也就這兩個人的士氣鬥志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也只有這兩個人是兩次大敗仗的受益者。馬陵之戰,他們倆率三萬鐵騎回援安邑,恰遇趙國五萬兵馬做試探進攻,龍賈的河西守軍又及時趕到,還沒有認真開戰,趙國就迅速撤回了。如此一來,安邑“解圍”,國人歡慶,倆人便被譽爲“千里馳驅,力克強敵”,名將的光環便更加璀璨了。如果說桂陵之戰那一次,倆人對“名將”稱號還有點兒不大自然,這次可是心安理得了。仗是自己打的,而且也確實大勝,名將稱號自然是當之無愧事後倆人對龐涓大加評點,竟列出了龐涓用兵的“十大缺失”朝中臣僚自然是驚歎不已,魏惠王更是後悔沒有將兵權交給兩員名將,否則,孫臏豈非早已經是階下囚了有如此兩個如日中天的國家干城,魏惠王真不明白象龍賈這樣的“老軍”操得什麼心
目下兩“名將”正當得志,人各一領大紅鏽金斗篷,綠色玉冠上鑲嵌着魏惠王特意賞賜的光華燦爛的國寶明珠。這倆人都有帶劍進宮的赫赫特權,太子申手持一口王室古劍,面如冠玉般嫩白,顯得俊秀風流。公子卬更是帶着那口稀世絕品“蚩尤天月劍”,容光煥發英氣勃勃。相比之下,老將龍賈的鐵甲布衣倍顯寒酸,就象一名土氣拙樸的老卒。魏惠王父子與公子卬,都是在聲色犬馬中浸淫出來的宮廷雅人,極爲講究衣食住行,尤其是衣着的精美考究更是上心。此刻看見龍賈粗土猥瑣的樣子,兩位名將不由大皺眉頭。
倆人行過參見禮,公子卬看着龍賈笑道:“夫上將軍者,威風凜凜,老將軍卻何其土著本丞相可是無欠軍餉也。”
魏惠王和太子申不禁哈哈大笑。
龍賈面色通紅,肅然拱手道:“丞相,龍賈是回宮急報軍情,何須金玉其外”
公子卬最善周旋,一點兒不生氣,反而親切笑道:“噢是何軍情啊”
太子申也立即凝神注目。這二人現下一聽“軍情”二字,就會莫名興奮起來。
“秦國大軍,祕密開進拉幫結夥洛水東岸。”龍賈硬邦邦回答。
“噢誰人統兵”太子申立即提出了一個極爲要害的問題。
“斥候探察,秦國大良造衛鞅親自統兵。”
“老將軍,你說何人”公子卬憋住笑意,似乎沒有聽清。
“秦國大良造,衛鞅。”龍賈淡淡重複。
突然,公子卬縱聲大笑:“我還以爲嬴虔出山了呢,原是那個中庶子啊”
“中庶子父王,衛鞅何人做過中庶子”太子申很冷靜。
魏惠王悠然笑道:“我也差點兒忘記了。這個衛鞅,當初是公叔丞相的中庶子,公叔拿他做國寶一般。龐涓呢,卻認爲他只能做個行軍司馬。後來,他就跑到秦國去了,竟然做了秦國大良造,這秦國變法麼,也是可想而知了。”
“這個衛鞅,帶兵多少犯我”太子申沒有一絲笑意,竭力做出名將氣度。
“號稱十萬。臣多方探察,以爲大約有五六萬之衆。”龍賈回答。
“五六萬”太子申也禁不住笑了,“五六萬就想拿下河西”
龍賈正色道:“太子不聞兵諺,萬人被刃,橫行天下吳起昔日只有精兵三萬,卻是無堅不摧。兵貴精,不貴多。秦國五萬新軍,不可小視。”
太子申大爲不悅,當初他就極是厭惡龐涓對他的這種訓誡口吻,但也無可奈何,龐涓畢竟是名門上將。如今一個老龍賈也來教訓他,好象將他當做沒上過戰場的黃口小兒一般,當真豈有此理他正要斥責龍賈,公子卬卻眨眼示意,嘲諷笑道:“龍老將軍,秦國五萬兵馬,河西八萬魏軍。他能橫行天下,難道你就不能麼”
龍賈亢聲道:“八萬魏軍並非精銳,丞相應當知曉。”
“兵不精,將之過也。鎮守河西十餘年,老將軍竟將精兵帶成了衰兵,盡失爲將之道,難道有功了麼”公子卬儼然一副訓誡的口吻。
龍賈氣得雪白的鬍鬚簌簌抖動,激奮高聲,“丞相差矣當初我王與龐涓上將軍反覆說河西無戰事,只給老夫留下老弱步兵六萬。十多年來,老夫慘淡經營,收留林胡降卒遊勇,兵力增加爲戰,難道有罪了麼”
魏惠王見龍賈認真起來,知道這個三朝老將剛烈之極,生怕當場有個三長兩短,連忙擺手道:“老將軍息怒,丞相隨便說說而已,何必當真計較現下說說,這仗究竟如何打法老將軍高見”魏惠王特意撫慰一下猶自喘息的老將。
“臣已說過,三萬精兵調往河西,臣與秦軍周旋到底。”龍賈還是咬定那個主意。
太子申冷冷一笑,“周旋打仗就是打仗,如何周旋貓鼠做戲麼”
龍賈強忍怒火,“太子當知,兵機多變,未曾臨敵,如何能虛言打法”
“沒有成算,爲何要精兵三萬老將軍打盲仗麼”公子卬揶揄笑問。
龍賈剛烈坦直,又拙於言辭,被三個機變高手揶揄奚落得憤懣不堪,卻又無從辯駁周旋,想想長吁一聲,拱手道:“老臣無能,但憑我王部署。”
魏惠王笑了,“終究是老將軍,明白事理。兩位名將說,如何應對秦國”
太子申慨然請命,“兒臣請與丞相同率大軍,活擒衛鞅,振我國威”
“好”魏惠王拍案讚歎,“丞相之意呢”
公子卬肅然做禮,“臣以爲,太子乃國家儲君,當鎮守國都,以防齊趙萬一偷襲。臣自請精兵兩萬,再加河西庶子獻於我王闕下”
魏惠王大笑,“妙極讓衛鞅再做丞相中庶子”他霍然起身,“本王決意,丞相爲河西統帥,龍老將軍副之,一舉消滅秦軍太子申鎮守安邑,預防齊趙”
“臣等遵命”三人齊聲應命。
出得王宮,公子卬拿起統帥架勢,讓龍賈等在宮門,他自己去辦妥了兵符印信,方纔悠然轉來,笑着命令,“龍老將軍,你先星夜趕回河西,不得妄動。等我大軍到來,再一舉殲敵,明白麼”
“丞相,你的精銳鐵騎不能延誤,我看衛鞅絕非善類。”龍賈憂心忡忡。
公子卬大笑起來,“老將軍怕衛鞅,我卻視他如草芥一般耳”驟然收斂笑容,“方纔,是本帥第一道將令,可曾聽清楚了”
“末將明白。”龍賈見公子卬根本無視他的提醒,也不再多說,大步匆匆的走了。
公子卬輕快的上了軺車,趕魏惠王的秋季大獵去了。
深秋暮色,河西官道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一隊鐵騎放馬奔馳。這便是龍賈的親兵騎隊。老將軍沒有喫飯,更沒有回府與老妻重溫一宿生疏日久的敦倫之樂,便飛馬回程了。
龍賈已經七十三歲了,非但是魏國僅存的三朝老將,而且也是列國聞名的老將軍之一。還在魏文侯時期,他便少年從戎,一刀一槍的苦掙功勞,從伍長、什長、百夫長、千夫長,一步一步的錘鍊成了軍中猛將。在吳起爲統帥時,他終於做到了前軍主將,跟隨吳起與天下諸侯惡戰七十六次,竟然沒有戰死,當真是軍旅罕見。時間一長,魏軍中便呼他爲“龍不死”。吳起離開魏國後,魏武侯便冊封龍賈爲河西將軍,鎮守離石要塞,專司對秦趙作戰。那時侯,魏國的主要戰場有兩個,一是與秦國爭奪河西,二是與趙國爭奪上黨。河西將軍在實際上便是魏軍的主力統帥。魏惠王即位後,信任丞相公叔痤,魏國幾次對秦獻公的惡戰都是公叔痤統帥迎敵。龍賈這個河西將軍,反倒被調到東面戰場與趙國對峙。結果是公叔痤被秦獻公殺得大敗,連公叔痤自己都成了俘虜。魏惠王這才改變部署,重新以龍賈爲河西將軍,率軍二十萬鎮守離石要塞。就在這時候,恰恰是秦獻公戰死,秦國無力東進。龍賈便主張趁勢大舉滅秦。可魏惠王對龍賈這個“老軍”總是心存疑慮,龍賈每次請命伐秦,魏惠王都是不置可否。不久,便有了龐涓做上將軍,龍賈便成了釘在河西的一個“不戰”將軍。精銳的河西大軍全部被龐涓調走,留給他的只是老少步卒。十多年來,龍賈再沒有打過一次真正的大仗,他這個身經百戰的沙場老將,竟然在魏國幾次大惡戰中只能遙遙觀望,那種憋悶,是任何人都難以體味到的。
進攻趙國沒有他,進攻韓國也沒有他,與此相連,桂陵大戰與馬陵大戰自然也沒有他。整個魏國似乎都將他這個最有資格就戰場說話的老將忘記了,這使他很是窩火。假若他在大軍中,他絕不會讓龐涓進入桂陵、馬陵那樣的山地龍賈對那些山地太熟悉了,熟得就象自家的後院一般。他還記得,吳起當年率軍與齊國作戰時說過,“桂陵、馬陵,外緩內險,魏齊但有大戰,這裏便是伏擊好戰場也”龐涓雖然通曉兵法,但是卻不熟悉地形,如何有他這個老軍頭在這些戰場險地摸爬滾打的經歷可是,他能做什麼竟然只有眼睜睜看着魏國精銳大軍覆沒對於一個打了一輩子仗的老將來說,沒有再被這更令人痛心的了。
這次秦軍來犯,龍賈精神大振,決意要讓天下看看吳起時代老將軍的威風他非常自信,只要將魏國僅存的三萬精銳鐵騎歸入河西守軍,他一定能夠戰勝秦軍。儘管他本能的感到,河西很危險,衛鞅定然是個不循常法作戰的可怕對手。他的人生滄桑告訴他,一個十幾年便能將秦國大翻身的人,絕不會是公子卬他們說的那樣是個欺世盜名的草包但是,不管衛鞅如何厲害,仗總是要一刀一槍打的,只要有魏國的三萬鐵騎在手,縱然衛鞅是吳起再生,在河西這片土地上也休想佔得龍賈便宜
但是,今日安邑一行,龍賈的心卻猛然沉了下去。
那兩個荷花大少般的人物,竟然也算得名將還有一個竟然就真的成了河西統帥龍賈當真是苦笑不得了。他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莫非上天真要魏國滅亡麼否則,如何事事都是陰差陽錯這樣的國君,這樣的名將,和他這個一輩子在戰場上滾爬的老軍頭,能擰在一起麼他當真是心裏沒底。如果僅僅是個人委屈,他完全可以忍受。這些膏粱名將瞧他土氣而奚落他嘲笑他,可以忍了;國君對他這樣年高的老軍特有的辛苦沒有一聲撫慰,也可以忍了;這個膏粱統帥那樣冷漠的讓他連夜趕回河西,也可以忍了;更何況他本來就是打算連夜趕回的,只不過原來想的是率領三萬鐵騎趕回,現下卻是隻身趕回而已。這些都可以忍。可是,老龍賈實在不知道,如果那些膏粱名將要指揮他胡亂打仗,要拿近十萬將士的生命瞎折騰,他還能不能忍受當年,他這個“龍不死”,可是連威名赫赫的吳起都敢頂撞的呀。那個吳起啊,只要你頂撞得對,他非但不記仇,事後反而給你報功升爵就憑這一點,吳起與軍中將士結下了生生死死的情誼,打起仗來一聲吼,人人拼死命沒有一個士兵逃亡過,沒有一個將領戰場上做過手腳,甚至,不打仗時連個違反軍紀的都沒有。那個仗打得呀,才叫痛快淋漓。
兵諺雲,“一將不良,窩死千軍”而今遇上了如此一個不知打仗爲何物的“名將”,還要事事聽命於他,看樣子,他是絕不會允許部屬頂撞的該如何與這樣一個統帥相處呢老龍賈可真是束手無策了。
能怎麼樣呢也只有,但求問心無愧了。
秋風掠過原野,雪白的長鬚拂過臉頰,老龍賈不禁打了個激靈,一股老淚奪眶而出。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