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衛鞅出奇兵 老龍賈酣戰身死

作者:孫皓暉
洛水東岸的高山頂上,衛鞅和車英、景監正在凝神東望。

  遙遙可見大河之水劈開崇山峻嶺,從林胡云中的白雲深處澎湃而來,在鬱鬱蔥蔥的廣袤高原上一瀉千里向南流去。那滾滾滔滔的大河水,帶着敕勒川大草原的清新,帶着陰山大森林的青綠,在萬里無雲的碧藍天空下,就象一條閃亮透明的緞帶,溫柔的纏繞着雄峻粗獷的千山萬壑,竟是壯麗異常。

  “大良造,那就是河東的離石要塞。”車英遙遙指向大河對面。

  正是秋高氣爽,遠眺之下,依稀可見大河東岸山頭上的紅色旗幟和灰色城堡。衛鞅知道,那就是魏國河西大軍依託的本土根據地離石要塞。大河在這裏被兩山夾峙,河面狹窄,水流又深又急,河面上一座大石橋直通河西,是上下千里唯一的一座大河石橋。從位置說,離石要塞東北不到二百里,便是趙國重鎮晉陽;東南二百多裏,便是魏國北部重鎮平陽,離石要塞恰恰在趙秦魏三國交合地帶,自然成爲魏國北部的屏障與根基。離石要塞雖然只是一個很小的城堡,但卻是卡在大河上游的一道門戶離石在手,既可以東面威脅趙國、侯後期,吳起正是以平陽爲第一跳板,以離石要塞爲第二跳板,渡過大河,與秦國在河西大戰三年,盡奪河西千里土地的。

  “離石要塞,懸在秦國頭上的一把利劍。”景監說。

  “奪過離石要塞,將這把利劍架在魏國脖子上”車英接道。

  衛鞅沒有說話,默默的將目光轉向大河西岸的魏軍營寨,心中不禁讚歎龍賈的老辣。龍賈的河西大軍自然不會駐紮在離石要塞,那裏只是他的後援基地。所謂河西大軍,分別駐紮在大河西岸的三個山頭。這三個山頭,東距大河五六十里,西距洛水也是五六十里,在兩河的中間地帶形成一個天然的“品”字形,互爲犄角之勢。中央山頭上一面大纛旗迎風招展,顯然便是龍賈的中軍大營。北面前出的山頭上,隱隱有戰馬嘶鳴,應當是龍賈的騎兵右軍。南面前出的山頭營寨前,隱隱可見鹿角壕溝,顯然是龍賈的步兵左軍。三座山頭各自相隔二三裏,中間各是一片開闊的谷地。四面山原地勢都很低緩,魏軍營寨完全是居高臨下,既可迅速展開,又可快速回攏。無論怎麼看,都是一片易守難攻的營地。

  “你們說,龍賈的糧草輜重藏在何處”衛鞅沒有回頭。

  車英:“當在大河西岸的那片山溝裏。大良造請看,那條路伸到山下就沒了。”

  “我看也是。那座山過河就是離石要塞,兩邊均可救急。”景監贊同。

  衛鞅微微點頭,回頭吩咐,“車英,立即命行軍司馬,尋找幾個當地老秦人,請到中軍。走,我等回帳。”

  回到中軍大帳,衛士立即給衛鞅拿來秦軍的傳統戰飯,一塊很鹹很辣的幹牛肉,一塊又硬又酥的幹烙餅,一大碗野菜湯。幾百年來,深受遊牧部族騎兵影響的秦軍,歷來的糧草輜重都比別國軍隊簡單。非但每人攜帶五斤乾肉、五斤幹餅算做三天軍糧,而且輜重隊伍也不運谷麥生糧,騾馬大隊馱運的全部是幹餅、乾肉和馬料。大軍歇息,從來不用埋鍋造飯,但有飲水便成。如果是兼程疾進,士兵們就邊走邊喫。所以,秦軍的輜重後軍從來沒有牛車挑夫,非常精悍且行動迅速,幾乎從來都是與大軍同步前進。主力大軍中也沒有專門的炊兵,全部是作戰兵士。只有在紮營休戰的時間裏,秦軍士兵門才採來野菜,埋鍋煮湯。衛鞅很喜歡這種簡單生活,真正是與士兵們一模一樣,竟覺得比官署宮廷還酣暢了許多。

  衛鞅剛剛用過戰飯,車英就帶來了三位老人。

  車英一說這是大良造,老人們就一齊拜倒,唏噓流淚的哭訴起來。

  魏國佔領河西已經四五十年了。魏文侯後期與魏武侯時期,的確是雄心勃勃的將河西之地當作本土一樣治理。但在魏惠王即位後,卻由於秦獻公拼死抗爭,連年進行收復河西的大戰,加之魏國君臣都志在中原爭霸,便認爲河西之地是“兵家戰區”,撤回了官吏和魏國老農戶,任這裏的老秦人自生自滅。雖然沒有了官府管轄,龍賈的幾萬大軍還是照樣向河西老秦人徵賦徵役,散兵遊勇欺壓老秦人的事,更是屢見不鮮。於是,河西老秦人便部族相結,紛紛逃亡到山中自保。近十幾年來,河西老秦人聽說秦國變法後大富起來了,便又成羣結夥的偷偷下山,想逃向關中。不想山口要道都被魏軍封鎖,雖零零星星逃走了一些,大部分老秦人還是在山中過着半匪半民的日子。近日秦軍開過洛水,龍賈收縮兵力,撤回了封堵山口要道的軍兵。老秦人們方纔得以偷偷出山打探,才知道秦國大軍到了,奔走相告間竟是喜不自勝,卻又聽說秦國法令嚴苛,疑惑會不會接納他們這些遺民,一時間竟是不敢出山。

  “我等三人,在山外採藥,被幾位軍爺找來,請大良造饒恕我等遺民。”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叩頭不止。

  衛鞅連忙扶起老人,連連感慨嘆息,“丟土遺民,國府之責,庶民何罪河西老秦人飽受淪喪之苦,衛鞅代國君向河西父老賠罪了。”說罷,便是深深三躬。

  老人們大出所料,一陣激動,竟一齊伏地,放聲大哭起來。

  衛鞅車英也唏噓不止,連忙將老人們扶起入座,吩咐拿來戰飯菜湯讓老人們充飢。

  一個老人驚訝了,“還是秦軍老戰飯也大良造也用如此戰飯麼”

  車英笑道:“老人家,大良造和士兵們一模一樣,有時比士兵喫得還簡樸呢。”

  老人拭淚感慨,“二十年前,我也是秦軍騎士呢。大將如此,秦國有望啊”

  “老人家,你當過秦軍騎士麼”衛鞅目光閃亮。

  老人點頭,“少梁之戰,我身負重傷,被埋在死屍堆裏了。夜裏爬出來,爬到天亮,卻不想迷失了山向。要不是這兩個採藥老哥哥,早沒我了”

  “你便和兩位老人家,一直採藥”

  老人點點頭“兩位老哥哥教我的,他們還懂點兒醫道呢。”

  “老人家,你等對這一帶山地很熟悉麼”

  “那熟大路小路,人道獸道,閉上眼都能走出去”老騎士慨然回答。

  “魏軍紮營的三座山,也熟麼”

  “熟”另一個精瘦的老人笑道:“那三座山本來沒有名字,我等叫它三熊山。中間那座山有黑熊,北邊那座山有白熊,南邊那座山有灰熊。就叫它三熊山可”

  “後山有路麼”

  老騎士沉吟,“有是有,很難走,大狗熊踩踏出來可。”

  “魏軍可知道這些路麼”

  老騎士連連搖頭,“說甚來他們咋個知道我哥兒仨經常爬到後山頂看魏軍操練,魏狗子一點兒都沒得覺察”

  “一萬人上山,大約要多長時間”

  老騎士眯着眼想了片刻,“夜間上山,要大半夜,五更到山頂可”

  “三位老人家,夜裏可能帶路麼”

  老騎士哈哈大笑,“說甚來咋不能只怕兵娃子還跟不上我等老弟兄可”

  “好”衛鞅拍案吩咐軍吏,“將三位老人家請下去好生歇息。老人家,請。”

  三位老人下去後,衛鞅立即和車英景監祕密計議,一個奇襲方略便在半個時辰內迅速形成了。片刻之後,將令傳下:兩萬騎兵堅守營寨,三萬步軍立即輕裝

  天色暮黑,烏雲遮月。秦軍營寨依舊燈火連綿,衛鞅的三萬步軍分成三支,悄無聲息的開出大營,沿着隱祕的山道急行。在三位採藥老人的帶領下,疾行一個時辰,便各自到達三熊山的背後,散開隊形便悄悄開始登山。

  天交四鼓時分,兩萬騎兵摘去馬鈴,包裹馬蹄,馬口銜枚,便在漆黑的夜色裏開出大營,祕密行進到三熊山正面的山谷裏埋伏下來。

  秦軍的營寨依舊燈火連綿,不時傳來隱隱的戰馬嘶鳴。

  此時,龍賈正在通往河西的大道上飛騎奔馳。他總有一種隱隱的不安,覺得衛鞅大軍靜悄悄的駐紮在河西卻不動手,大有蹊蹺。按照以往大國開戰的傳統,一般都會派出使者下戰書,而後發兵交戰。即或不下戰書,大軍開到戰區後也必然有所動作。以最近發生的大戰看,也都是這樣:魏國攻趙是大張旗鼓,攻韓也是大張旗鼓,齊國兩次猛攻大梁,更是大張旗鼓;桂陵、馬陵兩次伏擊是被動作戰,自然悄無聲息,但這是另類打法,不是收復失地的進攻性作戰。目下秦國開出數萬大軍,駐紮在隱祕的洛水河谷,卻是毫無動作,當真怪誕據斥候消息,秦國大軍似乎還不是從咸陽出發的,因爲咸陽沒有任何歡送大軍出征的舉動。那麼,這支大軍必是從秦國西部的訓練營地出發的了。如果說是到北地郡駐防,卻爲何開到早已經被魏國佔領四十餘年的河西地帶如果要收復河西,卻爲何靜悄悄貓在那裏不動呢這個衛鞅,還當真教人難以揣摩。想着想着,龍賈甚至後悔回這一趟安邑,非但受了一通奚落嘲笑,還沒有帶回預想的三萬鐵騎,而且還得等待那位膏粱統帥的兵馬會合後才能行動,這可真是自縛手腳了。

  作爲久經戰陣的三朝老將,他並不畏懼秦軍,更想依靠自己的舉擊退衛鞅的進犯。但他畢竟久在前沿,深知秦國已經今非昔比,自己縱然擊退秦軍,若不能斬首全殲,依然是後患無窮。爲今之計,也只有趕回去堅守,吸住秦軍,等待精銳鐵騎到來再聚殲秦軍。但願自己離開的這兩天,河西不會有事可是,秦軍萬一趁機突襲呢

  一想到這裏,龍賈的心驟然一緊,打馬一鞭,星夜急趕

  天交五鼓,正是天地最爲黑暗的時分。莽莽山原,盡皆溶入無邊的暗夜,惟有魏軍大營的軍燈在山上明滅閃爍,就象天上遙遠的星星。隱隱約約的刁斗聲混合着隱隱約約的大河濤聲,在秋天的山風中,就象山河在嗚咽。

  “鏜鏜鏜鏜鏜”魏國軍營的刁斗悠長的響了五次。

  突然,彷彿天塌地陷,三座山頭的戰鼓驟然間驚雷般炸響,山頂倏忽涌出連天火把,呼嘯着吶喊着衝入山腰處魏國的營寨魏軍的山後本來就沒有設防,只有攔截野獸的最簡單的鹿角木柵。就是這些簡單障礙,也早被秦軍悄悄挖掉了,後營幾乎成了沒有任何障礙的山坡。秦軍步卒俯衝殺來,簡直就象滾滾山洪,勢不可當魏軍長期蔑視秦軍,縱然明知秦軍就在洛水河谷駐紮,也絲毫不以爲意。統帥龍賈又不在,三軍更沒有絲毫的戰事準備。如今被精銳的秦軍步兵在黎明的沉沉睡夢中突襲強攻,立即陷入了一片無邊的混亂。營寨成了漫無邊際的火海,魏軍懵懂竄突,自相踐踏,完全潰不成軍,慌張之中,便如蝗蟲般涌向山口寨門。半個時辰內,三座大營的魏軍殘兵,便狼狽的涌進了正面的谷地之中。

  突然,又一陣雷鳴般的戰鼓,秦國的兩萬鐵騎在晨曦霧靄中兩翼展開,赫然堵截在谷口

  就在這時,一支紅色鐵騎從山谷衝進茫茫慌亂的魏軍之中,所到之處,紅色魏軍一片歡呼這正是老將龍賈率領他的百人騎隊趕了回來,在亂軍中突進山谷了。曙光之中,可見一面“龍”字戰旗迎風招展,一員大將白髮紅袍,手持一條長戢,胯下紅色戰馬,在狼狽鼠突的亂軍中竟是勇邁非凡正是赫赫猛將老龍賈到了他拔劍怒喝,連斬三名驚恐四竄的百夫長,魏軍的三四萬殘兵居然整肅下來,迅速列成了一個方陣。

  此時,一陣悠長的牛角號響徹山谷。站在山坡大纛旗下的衛鞅高聲笑道:“龍老將軍,我已下令步軍停止攻殺,老將軍下馬投降吧。”

  龍賈戢指衛鞅,怒喝一聲,“衛鞅偷襲,有何炫耀”

  衛鞅大笑:“兵者,詭道也。吳起當年若不偷襲,焉有河西之地老將軍乃魏國少有的骨鯁之臣,只要退出河西,秦軍放你生路一條。”

  龍賈憤然高聲,“爲大將者,自當戰死疆場,丟土全師,豈是我龍賈所爲”

  “好”衛鞅揚鞭一指,“老將軍尚有四萬之衆,我只用兩萬鐵騎,一個時辰全殲魏軍”

  龍賈哈哈大笑,“衛鞅,你打過仗麼一個時辰全殲狂妄之極列陣”

  衛鞅手中令旗一揚,猛然劈下

  車英舉劍大喝一聲“殺”便閃電般衝出,身後兩萬鐵騎自動展開,分成三路狂風驟雨般捲進山谷步騎平川決戰,步兵本來就是劣勢。加上魏國河西守軍多年沒有實戰,更不是龐涓原先率領的精銳武卒,經突襲之後驚慌逃竄出來,士氣正在沮喪,如何經得起鬥志高昂訓練有素的秦軍鐵騎的猛烈衝擊一個衝鋒,魏軍便被分割成小塊擠壓在山根,完全成了秦軍騎士劍下的劈刺活靶。就是龍賈率領的百人鐵騎,也被一個秦軍百騎隊猛烈衝散,只三四個回合便死傷了大半。秦軍對魏軍的仇恨由來已久,加上新軍首戰,鋒芒初試,人人要奮勇立功,剽悍猛勇之氣竟是勢不可當

  還不到一個時辰,山谷中的四萬魏國步兵,竟沒有一個能夠站着的了。

  惟有孤零零的龍賈,血染白髮,象一尊石雕般立馬層層疊疊的屍體之中。

  那時侯,騎兵將領也和騎士一樣,用的都是短兵器,使用長戢者極少。直到戰國末期,騎兵將領使用長兵器才日漸多了起來。這龍賈卻是天生異稟,膂力過人,一支鐵桿長戢五十餘斤,在騎兵短劍的戰陣之中從來都是所向披靡勢不可當身經百戰“龍不死”,與龍賈的特異兵器不無關係。但是,打仗畢竟不是兒戲,大將無論如何勇猛,如何抵得山呼海嘯般的千軍萬馬仗,總是要依靠全體士卒一刀一槍的整體拼殺的。龍賈身經百戰,豈能不明白如此簡單的道理當他眼見自己的三四萬步兵在秦軍黑色風暴衝擊下潰不成軍,根本沒有機會形成有效的陣形抵抗時,他就知道這將是他一生的最後一戰。他勇猛衝殺,不斷撲向秦軍的將領,發誓至少要將車英斬首馬下然則秦國的騎兵訓練別出心裁,五騎一伍,小陣形配合廝殺,絕不做憨蠻的個人比拼。眼見龍賈勇猛,便有兩個騎伍十名鐵甲長劍騎士衝上,將龍賈圍定在覈心做輪番攻殺在往昔血戰中,龍賈曾經身陷百騎包圍之中,也是照樣殺破包圍。可今日秦軍騎兵這戰法確實奇特十馬連環,個個騎術精湛,風車般圍着龍賈飛馳,劍光閃閃,竟是沒有絲毫縫隙可乘;長戢堪堪砍刺出去,身後便有長劍劈刺到人身馬身,竟是容不得他伸展長大兵器的威力。堪堪半個時辰,龍賈竟是衝不出這十騎圈子眼看紅色步兵一片一片的倒在山谷之中,龍賈終於長嘆一聲,突兀勒馬

  數百名騎士涌來,拈弓搭箭,圍住了龍賈。衛鞅飛馬趕到,高聲大喝,“不得對龍老將軍無理”走馬入圍,肅然拱手道:“龍老將軍,你可以走了。”

  龍賈悽慘淡漠的笑笑,拱手慨然一嘆,“衛鞅啊,秦國銳士將天下無敵。老夫佩服”說罷拔出長劍,一劍刎頸,沉重的栽倒在馬下。

  衛鞅嘆息一聲,“馬革裹屍,戰後安葬老將軍。”又轉身對車英下令,“多派遊騎,封鎖道路山卡,莫使消息走漏魏國”

  “遵命”車英一聲答應,便去佈置了。

  太陽堪堪升起,魏國片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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