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对立
暴雨之中,四月二十一日,蜀州刺史衙门正式接到吏部和剑南道节度使衙门的行文,李曦经此时周邛和司马柳博的保举,得以以白身出任正九品下的晋原县主簿一职。
因为李曦被保举出任晋原主簿的消息事先便已经从刺史衙门走漏出去,众人也都知道,一州刺史和司马联名保举一個小小主簿,那是断断沒有通不過的道理的,因此此时行文到达本地,除了人们总是不免要啧啧的感慨几句李曦最近真是红星高照之外,反倒是并沒有引起什么太大的反响,就连晋原县县衙之内,也是平静的紧。
就在這样有点不太正常的平静之中,在一個大雨倾盆的日子裡,李曦正式走马上任晋原县主簿。
县一级的衙门,自然是不能跟刺史衙门相比,不但格局小了很多,而且還是分为前厅后院两個部分,前厅,是县衙诸位官吏僚属们办公的地方,有大堂、二堂和县衙六房等等地方,而后院,也即所谓的后衙,便是县令大人和家眷们的起坐帷幄之地了,并不会像刺史那样,享有一個专属的庭院。
时人每常喜歡称呼在衙门任职的人为官吏,将官与吏并称,其实那只是普通老百姓实在是闹不懂其中分别的情况下才有的称呼,因为对于他们来說,哪怕是县衙内一個再普通的刀笔吏,也足以让他们战战兢兢仰面屏息了。
而事实上,官与吏的严格区分,历来便有。
官,由吏部负责铨选,直接归属中央任命和管辖,即便是一個从九品的小官,要正式任命,也必须得得到朝廷吏部的认可才行,他们任职一方,或三年或五年,随时可以调动到其他地方转任他职,俸禄则是由中央户部直接方法,這叫流官。
吏,则由地方官员们负责征召和使用,中央吏部几乎是完不管,权限完在地方,甚至于李曦一個九品主簿,只要征得了县令大人的同意,在道理上来說,就已经可以自主任命属下吏员了,而且吏的俸禄,也是由他所在的衙门来发放的。
也正是因为地位低微,所以吏是几乎不流动的,县令可以由此地调任彼地,吏员却不会,任你上头主官如何变幻,他们却是几乎不变,只是呆在一個地方一個职位上,或许做上一辈子,因为在称呼上为了区别于流官,则称呼吏为不入流。
一個人要想做官,除了要满足出身干净身世清白,以及五世以内不曾有過作奸犯科的记录等等基本要求之外,往往還要有個出身,這個出身,自然是以朝廷举行的科考为最主要,但是时下大唐的科考规模還不是太大,比不得后世的宋明等朝体制完备规模庞大,因此只是科举一途,并不足以满足大唐官员更新的需要,因此,自然還有其他途径。
比如保举,比如推薦,比如恩荫,等等。
但是每一條途径,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說,都是比登天還要难的,如李曦這样不是科举出身,却年仅十八岁就得以晋身官员行列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一县之内,吏员可能很多,但是吃着吏部俸禄的官员,却一共只有四個。
县令,为一县之主官,掌导风化,查冤滞,听狱讼。凡民田收授,县令给之。每岁季冬,行乡饮酒礼。籍帐、传驿、仓库、盗贼、堤道、虽有专官,皆通知。
县丞,为县令之二,负责辅佐县令总掌县政务。
主簿,是县令大人的从官,负责协助县令处理一些细务。
县尉,分判众曹,收率课调。
简单归结的话,李曦出任的這個主簿,也可算得是晋原县的第三位“大员”。
他到任的时候,雨势略缓了缓,不過還是很大,因为事先就已经从周邛的口中得知,县令郑爽早在昨天上午就已经带了人下去走访查看灾情了,县令出巡,县尉自然不好在家裡坐着,因此本县县尉江安便带了十几個衙役也跟着下去了。所以,李曦拿着任命状到了县衙之后,便直接找到了留守县衙的本县县丞裴俊裴大人。
一番花团锦簇的客气之后,两人对面坐下,裴俊倒是丝毫都不摆架子,只是满脸笑容地道:“說起来老朽在這县丞的位子上呆了也有不少年头了,却也是在做了多年幕员之后得到保举,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今日,仔细算来,老朽出任青城县县尉的时候,也已经是三十有五了,出任本县县尉,更是四十多了,像李大人這样年仅十八岁就出任一县主簿,啧啧,老朽活了那么一大把年纪,還真是第一次见到,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李曦闻言笑笑,這位裴俊裴老爷子他可是并不陌生了,据說上次自己那首诗经過了戴军戴胡子的嘴走漏出去之后,更是气得老爷子几乎当场吐血。
想来也是,毕竟人家老爷子前脚還在帮着他洗清罪名呢,后脚李曦却已经自己都承认了,而他那艳诗裡的女主角更是這位老爷子家裡的儿媳妇,虽然說已经裴杨氏已经出去自立门户了,但是想来老爷子心裡肯定還是会闷气不已的。
因此他說些這种表面上客气恭维,其实暗裡却很有些鄙夷意味的话,李曦倒是不难理解。
当下他也笑着,一脸谦虚受教的表情,道:“裴大人客气了,晚辈可是不敢当的紧。晚辈稚嫩,此后公务之上,還請县丞大人不吝赐教。”
裴俊见对方不理自己的茬儿,便也笑笑,“哪裡,哪裡。”眼眸一转,又道:“說起来初生牛犊不怕虎,這县衙裡,還就真是缺個像李大人這样的年轻人来,有些事情才好做啊!只是,唉,說起来這县衙虽小,只是有些事情,却還真是不好上手,本县前任主簿李逸风李大人,知道吧?說起来也是一個老官了,前些日子還不是自己告病請辞了?唉,为官,不易呀!”
李曦闻言心裡一凛,抬头看着他,心想這老家伙這话可是话裡有话呀。是他知道了李逸风辞职之后沒走反而留在自己家裡为幕僚,让他心裡不舒服了,還是拿李逸风的被迫告病来先敲打自己一下?
前段日子闲聊的时候,李逸风還曾经特意的提到過,之所以他那儿媳妇的家裡人死闹不已,其实背地裡他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据說站在他们那些人身后的,正是眼前這位笑容和煦不已的县丞裴俊裴大人。
当下李曦想了想,笑道:“大人說的是,不過請大人放心,虽然同是姓李,不過李逸风大人马虎大意之下犯的那些错,晚辈倒是自信不会犯的。”
“哦?是嘛!”
书案之后,裴俊闻言之后突然坐直了身子,眸中笑意尽去,只是目光炯炯地紧紧盯着李曦,刚才脸上那一抹和煦之意,此时也已经消失的不见丝毫影踪,浑身上下只是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恨意,只见他一只手轻轻地拾放着手裡的压案木,缓缓地道:“李大人须知,得放手时须放手,如此才不至于彼此都难以做人呀!”
李曦也坐直了身子,丝毫不惧地迎面与他对视着,闻言却是轻轻一笑,据柳荣說,似乎自己那首诗一出,可是着实惹恼了裴家,裴俊裴老爷子自矜颜面,除了到衙门署理公务之外便也只是闭门谢客罢了,他家那位大公子裴颂却是每每大骂,說是要找自己拼命来着。
只不過既然知道了裴杨氏居然就是歷史上那個著名的虢国夫人,李曦又岂会因为裴家這边可能给自己制造出的一点小麻烦就轻易放手?
别說裴杨氏眼下是個寡妇,還已经自立门户,便是他有丈夫,也是非得抢過来不可啊!
因此仔细想想,其实柳荣說的也对,只要自己不肯对裴杨氏放手,那么自己和裴家之间,只怕是沒有什么可以转圜的余地,此后非得对立不可了。
除非什么时候自己的权势可以大到让裴家连得罪都不敢得罪。
因此当下他想了想,道:“县丞大人多虑了,其实有些事情啊,只要人自己心裡放得开,别也就沒有什么了,您說呢?”
“你……放肆!”饶是裴俊老爷子這些年城府极深,听了李曦這话還是不由当即就给气得拍案而起。好家伙,你偷了别人家的媳妇,让人家一家人都跟着丢人,跟着抬不起头来,不說息事宁人自己认错,居然還劝人家消消气,让人家心裡想开些,那意思是你们還是认命了吧。——像這种“劝人”的话,便是脸皮再厚的,也受不了這個刺激啊!
当下他恨恨地盯着李曦,胸口急剧起伏之中,却是刻意的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道:“小子,别以为你有柳家做后盾,又拜了刺史大人做老师,就可以为所欲为,接下来本官就会让你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有些人,是你得罪不起的!”
李曦闻言不屑地一笑,拂袖起身,摆出一副丝毫都不在意的模样,淡淡地道:“多谢县丞大人提醒,那就且走着再說吧,晚辈的任命状就留在大人這裡,這便上任去了。县丞大人,咱们回聊。”
起身走出几步,李曦似乎是又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停下脚步又转過身来,想了想,拍拍脑门一脸懊悔的样子,对裴俊道:“来的时候還說有件事一定得請教一下裴大人来着,毕竟您见多识广,想必可以为晚辈解惑呀,谁想刚才一說话,差点儿就给忘了。”
裴俊正自怒气填膺,见他突然回头說出這么一番话来,竟是不由让他给弄得一愣,当下就有些微愣。
這时候李曦直直地盯着裴俊,满脸疑惑地求教道:“据說古人用来形容两家的关系非常好,是不是会說叫什么通家之好?昨天上午晚辈一时起意,想要把在下的院子跟隔壁裴杨府的宅子打通了,修一座小门,也方便两家来往,那时候晚辈說了這個词,为何令儿媳裴杨氏少夫人竟然会說根本就沒听過這個词呢?真是奇也怪哉!”
說完了他不理对方的目瞪口呆,只是深施一礼,诚恳地道:“万望大人为晚辈解惑呀!”
“你……你……”裴俊伸手指着李曦,气得浑身发抖,却偏偏的只是說不出话来。
李曦直起身来,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
县衙内大堂的侧后一方,是县令大人办公用的房间,大堂的另一侧则是县丞的办公之地,這也彰显了县丞是县令副手,县衙内第二号人物的地位。
而事先从柳蓝那裡請教過,李曦知道,自己办公的房间就在县令大人那间房子的一侧,可以說,也正好符合了主簿是县令从官的地位。
沒人带领,甚至沒人搭理,李曦出了裴俊的房间之后,便绕過大堂,自己去找自己的办公房间。
县衙裡空空荡荡的,偶尔碰见两個人,一看见李曦穿着九品的官服往這边来,也都是远远的就低头避开,却是一副避若蛇蝎的模样。
李曦笑笑,不以为意。
裴俊担任本地县丞多年,這些年在他的用心经营之下,整個县衙堪称是铁板一块,就连县尉江安也是唯他裴俊之命是从,甚至于据說现任的县令郑爽虽然到任已经一年有余,却也一直都是被他架空着,只能是大事上拿帽子压住他,小事上却也是听之任之躲起来装糊涂而已,更何况自己只是一個小小主簿,裴俊想要对付自己還不容易。
因此早在上任之前李逸风就已经给分析過来,自己到任之后最后可能面对的只有两种情况。第一就是被裴俊给架起来,官俸该怎么拿怎么拿,却就是不交给自己具体主管的事务,导致自己虽然上任,却是毫无实权。第二则是挑一些非常棘手难办的事情交给自己去办,逼得自己出错,或者一看太难办就干脆的知难而退。
而且按照李逸风的分析,因为有了此前那些虽不是当面却剧烈之极的冲突,這两套办法只怕都会被裴俊用在自己身上,那就是先架起来,架得自己熬不住了,主动去要事情做,然后他就可以顺手祭出第二招,直到彻底把自己的那一股子热火劲儿给浇灭了为止。
眼下看来,李逸风分析的一点儿错都沒有哇。
毕竟不管是周邛還是柳博,他们虽然位高权重,却毕竟不是直属管辖,有些事情纵然可以给些声援,却总是不能把手直接伸到县衙裡来的,即便是明知道裴俊刻意刁难自己,他们也并沒有什么好办法,因为裴俊的身后站着的是本州别驾高月,那也是一個周邛和柳博不敢轻易得罪的大人物。
說到底,要想坐住甚至当好這個小小的九品主簿,還是要靠自己啊。
只不過,如果他裴俊以为自己会完按照他的剧本走下去,那可也就太小瞧自己,或者說是太小瞧自己和李逸风這個老官僚的组合了。
找到自己的房间推门进去,李曦不由得笑笑点点头。
還好,裴俊倒還沒有下作到把這间房弄成一团糟,虽然這房间裡也太“干净”了些,李逸风口中所說的那個文案架上竟是连一张纸都沒有。
架空的意思很明显嘛。
李曦是孤身来此,一個随从都沒带,事实上他也不喜歡带什么随从,现代社会的时候就一個人独来独往惯了,還沒有适应带個秘书跟班的生活,因此当下他便只是简单地吹了吹书案和胡椅上的一点明土,便直接坐了下来,在房间裡四处打量。
自立春之后,蜀州各地普降大雨,而且還连绵不绝,中间偶尔歇上几天,却也几乎不曾见過太阳,因此今年的涝灾已经是几乎不可避免,眼下上到剑南道和蜀州刺史衙门,下到這晋原县的小小县衙,几乎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救灾和赈灾而忙碌。
据三叔李肱的消息,眼下县衙裡的很多吏员都正忙着收拾和盘点核对本县的仓库储藏呢,不管是将来赈灾时发放,還是上头拨下救灾物资来,都要有個明确的数目统计。因此這县衙裡本就冷清的可以,更何况只怕是大家事先就已经得到了裴俊的知会要刻意的冷落自己呢。
因此李曦在自己的办公房间裡坐了好大一阵子,竟是连一個路過自己门口的脚步声都沒有听到。
李曦的手指无节奏地敲击着桌面,面对着這空空荡荡的房间,在心裡盘算着自己的计划,良久之后,或许是因为周围实在太安静了,除了窗外的雨声,竟是只剩下自己的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他竟是不知不觉的走了神,思路不知不觉的就拐到刚才与裴俊的对话上来了。
裴老爷子,对不住了,你儿媳妇我可是要定了,谁让他那么漂亮,而且偏偏還是杨玉环的姐姐呢?
這可是我這個可怜的穿越者最大的乐趣了呀,总是不好放手的。
对了,那天问起来杨玉环,杨花花說什么来着,杨玉环今年十五岁了?应该是還沒嫁给唐玄宗的儿子吧,太小了。就是不知道,她会在多大的时候嫁出去呢?
洛阳……好远啊!
想到她,就不知不觉想到武惠妃,然后就想起兰儿,唉,真是头大,眼下来的是個手眼通天的老和尚,自从那日自己去见了他之后,他虽然說了想要带兰儿走,但是自己不同意,此后他倒也并沒有动作,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下一個人来找自己要人?
再来人的话,還会如這個莫言老和尚一样好說话嗎?
……
正自遐思无限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李曦突然一下子回過神来,却是不由得一愣。
這时候谁会到自己的房间裡来?
李曦整了整衣服坐端正了,咳嗽一声,刻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低沉一些,道:“进来。”
房门推开,是一张尴尬的脸。
看见进来的人居然他,李曦也是不由得有些头大。
只听他說:“那個……回禀大人,小人、小人是份属大人治下的,闻知大人已经到任署事,特来、特来见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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