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 73 章
身後有人在喊。
宋琪沒回頭,他不知道自己闖了幾個紅燈,可能有三個,可能四個,他沒記。
他連路都沒記,只是往前開,往有路的地方開,往能開的地方開。
罵人者的尾音淹沒在呼嘯的風和此起彼伏的喇叭裏,所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被摩托發動機的巨大轟鳴傾軋而過,像被斬斷的波浪一樣追着他。
不知道開了多久,嘈雜的波浪徹底斬斷了,宋琪聽見了真正的波聲。
他看見了大橋,看見夜晚的河灘上張牙舞爪拱起的水浪。
“你看他瘦得跟麪條似的,可不就是麪條麼。”
二碗擰着身子扭了兩下,假裝自己是根柔軟的麪條。
宋琪手腕一抖,車速緩緩降下來,想聽清耳朵邊響起的聲音——
宋哥,今天喫什麼。
哥,晚上喫什麼。
今天喫啥啊哥!
我覺得我都餓瘦了。
你沒發現宋哥是個節都過,尤其過年前後,儀式感滿滿的。
什麼時候去買豬蹄啊哥!
你還喫麼宋哥,不喫我就給你打掃了。
哥。
宋哥!
開摩托回去啊哥
哥!
又不是我拿掉的,我又沒……
我餓,哥。
車身一顛,摩托前輪從河灘石塊上碾過,剮蹭着傾斜下去。
“砰!”的一聲,宋琪的意識在失衡狀態下被拉了回來,他放鬆油門,被甩出去的同時提了提胳膊,上臂代替腦袋撞在雜草叢生的河灘上。
撞得有點兒狠,宋琪覺出了點兒天旋地轉的意思。
哥。
琪琪。
宋哥。
宋琪。
他死了。
來不及了。
節哀。
再去看他一眼吧。
你不配。
因,因爲下午,宋哥罵,罵,罵……
他說他想攢錢租個大點兒的房子,把你和你媽都接過去照顧,他說這是他最開心的一個年,他終於有家了。
二,二碗他,不,不,不,不行……
我只是覺得你不配。
……
宋琪保持着姿勢在河灘上躺了好一陣兒,他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還是昏迷的,耳朵裏的聲音很擁擠,八年前與八年後交織成一張網,他被籠在裏面,八年前陷進泥裏,八年後泡在水裏。
嘩啦啦的河濤聲由遠及近,重新灌回耳朵裏,宋琪睜眼看着半空中的大橋上車來車往,從胸腔裏又深又緩地呼出一口氣,動動發麻的胳膊欠身坐起來。
膝蓋和胳膊都擦爛了,翻出鮮紅的肉,手臂上三個關節是重災區,外套擦爛得很規整,側面一整排破了皮的紅槓。
轉了一下,骨頭應該沒事,只有肌肉被撕拉扯拽着,每一根神經都一跳一跳地發着燙。
摩托橫躺着摔在幾米外的地上,還在“突突”的轟着,宋琪用了點兒力氣才把它扶起來,車尾巴的側翼護杆磕斷了,油箱側面也被颳得花裏胡哨。
宋琪蹲下來久久地看着車,再低頭看着自己這一身鬣狗啃過似的痕跡,莫名有點兒想笑。
這回真是稀巴爛啊。
一股由心底擴散開的倦怠與脫力,順着滿身經絡骨骼,發着麻地席捲到他每一根手指尖。
手機一直在震動,他掏出來關機,從胸口的兜裏摸出煙來點上叼着。
河灘上有風,宋琪耐心地點了三次,點完後悶了一口,揚手用力地把煙盒跟手機甩進了河堤裏。
沒有聲音。
明明用了最大的力氣,卻連個響兒都沒有。
宋琪重新仰面躺倒在河灘上,煙霧薰着眼簾,他看着頭頂充滿了人造光的黑天。
跟你的人生一樣,宋琪。
有個聲音在說話。
跟你這八年一樣。
跟你這個人一樣。
——稀巴爛。
清晨的陵園深處傳來兩聲空蕩蕩的鳥叫。
早上七點四十七,陳獵雪匆匆登記完走進墓園,看見縱康墓前的人影,他終於松下口氣。
“找到了,爸爸。”他給等在門口的陳庭森打電話,朝宋琪身邊走,“你去忙吧。”
電話掛掉後又進來一個電話,以爲是陳庭森還有話要交代,陳獵雪舉起來看,來電顯示是江堯。
猶豫一下,陳獵雪在原地滑下接聽鍵:“喂,江堯。”
“小陳哥,”江堯不知道是一夜沒睡還是剛醒,聲音聽着又幹又啞,急頭火燎地一連串說:“你聯繫上宋琪了麼他手機關機一晚上了,小梁說他一直沒回店裏,我剛去他家看了一眼,也沒回來,你看是不是該……”
“沒事。”陳獵雪皺眉看着宋琪的背影,對江堯說,“他現在跟我在一塊兒,放心吧。”
“啊。”江堯在電話裏猛地鬆了口氣,笑笑,“那就行,再聯繫不上他我都想着報警了。”
說完這句後他沒掛電話,像在猶豫什麼。
陳獵雪知道江堯想跟宋琪說話,他也想說一句“你要不要跟他講兩句”,然後把手機遞過去給宋琪。
但宋琪現在這樣子……
露出來的皮膚上深深淺淺的口子不說,聽見他的聲音卻連頭都沒回,動都不動一下,跟個木頭一樣呆在縱康的照片前面。
陳獵雪在心裏嘆了口氣,他這一夜也沒閉眼,處理完醫院那一羣,跟救助站聯繫完二碗後續的安排就開始找宋琪。
本來以爲宋琪一定會在縱康這兒,結果過來的時候墓園早就關門清查過了,門衛一直沒放人進來,陳獵雪要求着開門進來看了一眼,宋琪確實沒在,他又趕緊去宋琪家、宋琪家過去的房子、縱康之前打工,現在早已經換了門面的車廠、救助站等等能想到的地方都跑了一遍,現在看見這樣的宋琪,他心裏實在沒什麼底。
“江堯,”陳獵雪眼睛盯着宋琪,對手機說,“我跟宋琪現在有點兒事要處理,處理完我讓他聯繫你,好麼”
宋琪聽見陳獵雪說話了,腳步聲剛拐上這條小道,他就知道是陳獵雪來了。
他也聽見了陳獵雪的兩個電話,聽見了江堯的名字。
“江堯”兩個字在宋琪心裏拽了一下,眼前照片裏平面的縱康被江堯的名字拉扯得鼓了起來,頭髮變長,線條年少又戾氣,用口型對他說:不是你的錯。
對,他昨天還衝江堯發了頓火。
他像個野人一樣把江堯往牆上摁,兩人臉對着臉互吼,他卡在江堯脖子上的手幾乎不能控制地發着力,虎口都能感受到江堯喉嚨口一脹一收的脈動。
宋琪輕輕攥了一下掌心。
你還是這麼野蠻,宋琪。
一點兒也沒變。
陳獵雪掛掉電話後走到宋琪身邊,估算了一下他這半身擦傷的嚴重程度,感覺還在可承受範圍內,不用立刻威脅宋琪跟他去醫院消毒包紮,就拽拽褲子也坐了下來。
“摔了吧。”他問宋琪。
不年不節時的墓園早晨真的很清淨,宋琪從鼻腔裏哼出的輕笑都能完美地傳進陳獵雪耳朵裏。
“很慘麼,看着。”宋琪問,聲音聽起來像乾涸的河牀,乾裂得讓人後背癢癢。
“還行。”陳獵雪仔細地又看了一眼,“跟你昨天晚上比起來反而更像個人。”
宋琪看着縱康的照片沒說話。
半晌,他有些突兀地開口問陳獵雪:“縱康斷氣之前跟我說了句話,你猜他說了什麼”
陳獵雪蹙了下眉,宋琪從沒跟他說過這事兒,他是第一次知道。
“什麼”他問宋琪。
“不知道。”宋琪說,“他當時已經發不出聲音了,我什麼都沒聽見。”
陳獵雪看着他,目光跟宋琪一起轉到照片裏的縱康臉上。
宋琪接着說:“昨天下午我衝二碗發了頓火,罵了他,罵得很難聽,我本來可以在走之前跟他道個歉,但是我沒張嘴。”
他的眼皮垂下來,蓋住一半瞳孔,嗓子啞出了氣音:“怎麼就沒跟他道個歉呢。”
沉默在空氣中瀰漫了一會兒,陳獵雪開口說話:“其實你心裏明白,他們早晚都得死。”
他的聲音四平八穩,不帶安慰也不帶憐憫,是純粹到了極點的敘述,每個吐字之間唯一的情感是疲累,甚至帶着點兒麻木。
“而且都會死在你前面,每一個人都會,包括我。”陳獵雪隨手撿開縱康碑前散落的葉子與小石子,“就算縱康哥沒出那場意外,也會死在某一場突然的意外裏,誰都預料不到,發生得猝不及防。”
“二碗就是這樣。”陳獵雪說,“我知道對你而言很難接受,但你跟這個羣體接觸這麼多年了,你得接受。”
“我不覺得縱康哥想看你跟個——”他用眼角在宋琪身上掃了一圈,輕聲笑笑,“丟了魂的野狗似的。大清早跑來嚇唬他。”
宋琪低頭看自己劃爛的衣服,也笑了一聲。
“這可能是個機會,宋琪。”陳獵雪轉頭看着他,“你該開始過你自己的生活了。”
宋琪眯起眼睛沒說話。
陳獵雪這話聽着挺可笑,但他也無所謂開口糾正。
什麼叫開始自己的生活。
他活到現在,在這個狗屎一樣糟爛世界裏掙扎的每一天,沒有哪一分一秒不是他自己熬過來的。
經歷即真實。
這就是他的生活,是他宋琪真真正正的、狗日的人生。
上哪淘弄一套光鮮的新生活
不是人人都有心可換。
“給江堯打個電話吧,他挺着急的。”臨分開前,陳獵雪叮囑道。
宋琪“嗯”一聲,手往兜裏一揣纔想起來手機被他扔了。
“手機呢”陳獵雪看着他。
“再說吧。你有事兒就找小梁。”宋琪說,他有點兒累了,現在只想睡一覺,跨上摩托開了出去。
以往這個點鐘他該去店裏了,宋琪算算時間,去店裏的路途中間要先去一趟菜場,把一整天的菜買上,忙得像個老媽子,晚上再原路回家,等待着第二天的週而復始。
今天這些事都跟他無關。
不緊不慢地在路上開了近一小時,宋琪在診所門口停下,先讓老大夫給處理處理胳膊上的幾條大口子,然後去早點鋪子吃了頓熱氣騰騰但不知道都是什麼的早飯。
回到小區樓下,停車的時候有鄰居經過,“嗬”了一聲,望着掛彩掛得跟親哥倆兒似的一人一車不知該先關心誰。
“沒事兒吧小宋”鄰居問。
“沒事兒。”宋琪笑笑,拔了車鑰匙上樓。
在二樓與三樓的樓道口,樓裏話最多的阿姨賊頭賊腦地推開房門,衝宋琪招手:“小宋啊……啊喲這怎麼回事啊我跟你說昨天你掉在樓道里的行李箱被你朋友拿走了啊,兩個男孩子,我見過他跟你一起就給他了。阿姨可沒亂翻啊,萬一出點什麼事情你可要搞清楚的。”
宋琪“啊”一聲,望着昨天跟江堯說話的樓梯點點頭:“我知道。他拿走了就行。”
再擡腳,樓上有人又輕又重地往下跑,步伐咚咚的,像個不麻利的瘸子。
宋琪往上看,江堯從樓上蹦下來,滿臉“終於叫我蹲着了”的表情瞪着他。
看見宋琪半邊胳膊上抹滿藥水的擦傷,他又換了副表情,鎖着眉頭“操”了一聲。
江堯想問宋琪怎麼了,想想昨晚剛發生的事,又張了張嘴不知道怎麼開口。
“……疼不疼啊”憋了半天,他望着宋琪來了這麼一句。
等江堯說話的時間裏,宋琪一直維持着上樓的姿勢沒動,從下往上盯着江堯。
聽江堯這麼問,他扯了下嘴角,掏出鑰匙上樓開門。
“你……”江堯跟着宋琪,他明明憋了一晚上的話想跟宋琪說,想道歉,想安慰安慰他,這會兒終於見了人,卻連個屁都嘣不出來。
“落東西了”還是宋琪先開口問他。
“嗯”江堯把目光從宋琪手上的擦傷轉移到他臉上。
落什麼東西
說話的狀態也太自然了,跟昨晚簡直天差地別,宋琪是用半胳膊爛肉把自己給調整過來了
江堯是做好要面對瘋狗宋琪的準備在這兒守着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假設中的宋琪的狀態都太既定了,他明確地感覺到一定有哪裏不對。
但對現在的宋琪而言,似乎怎麼不對又都是對的。
“一大早跑過來,是不是有東西忘在這兒了。”宋琪重複一遍,他推開家門進屋換鞋,玄關上還放着江堯昨天留在這兒的鑰匙。
“沒有。”江堯看看那串鑰匙,在心裏給了自己一拳頭,習慣性地跟在宋琪身後想進屋。
“那你急吼吼地過來,是有什麼事”宋琪扭頭問他,一隻手撐上門框。
從門裏對門外,這不是個歡迎的姿勢。
江堯忍不住皺起眉。
他一整夜跟燒腚猴子似的,又愧疚又心煩地滿腦子找人,一大早過來當然是想看看宋琪怎麼樣了、好不好,別一個想不開跑去自殺。
明明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兒,這種話有什麼好問的,問了他難道能直接張嘴說“我來安慰你”麼
“江堯,”維持着對峙的姿態僵了一會兒,宋琪歪歪身子靠上門框,他很累,看着江堯說出的話都輕到失真,“我剛害死了第二個人。”
江堯愣了愣,望着宋琪僵在原地。
“你不該來我這兒,”宋琪沒有情緒地看着他,“你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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