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 100 章

作者:芝華玉樹
對這一結果沈宜毫不意外。他知道,項卓並非喪心病狂之人,要讓他殺人,本就是最後的絕路。更何況,這人還算是他在這世上唯一剩下的親人了,也許他並不像承認,但卻是事實。

  包廂裏的人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而付明術,也已經筋疲力盡,險些栽倒在地。

  裴筠同徐冀洛將他扶起來,慢慢坐在椅子上。

  而山洞這邊,沈宜透過還在連通的手機視頻看到他的身體正安靜地睡在椅子上,一旁的陳隨小心地扶着他的身體,以免他摔下來。

  付奚航將身上的繩子甩下來,站起來伸展着四肢,綁的時間久了,他的四肢已經開始麻痹發酸。

  “小航,你們現在這是在什麼地方啊?”

  裴筠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

  付奚航聽到媽媽的聲音,忙道:“還在盤龍灣這邊”

  我不是早就讓你回來了嗎?你看看你做的這是什麼事情?撒謊,肆意妄爲裴筠絮絮叨叨地教訓着付奚航,看着他慘白的臉,心裏又是心疼又是後怕。

  付奚航皺着臉聽着裴筠的教訓,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項卓,卻剛好同他的眼神對接上。

  他一愣,“項哥,哥”

  項卓一頓,那臉色就黑了下去。

  付奚航趕忙閉嘴,他眼神掃過項卓手中握着的手機,嘴巴微微蠕動了一下,什麼都還沒有說出口,下一刻,迎面一個東西砸過來。他手忙腳亂接過,定睛一看,卻正是項卓的手機。

  付奚航笑了笑,朝項卓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沈宜咳了一聲,“項卓,現在你找到舅舅了,事情也解決了,那我就走了哦”

  項卓神色卻是一怔,“等等”

  沈宜看向他。

  他臉色有些糾結,半晌,才說出口,“你你真的是神仙?”

  這問題卻把沈宜難住了,這個時候,說是吧,沈宜實在又不想騙他,說不是吧,這不是自打臉嗎?

  他想了想,便道,“是與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未騙你,你也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東西,這不是已經足夠了嗎?”

  說完,沈宜一溜煙就跑了。

  這項卓和其他人可不一樣,這小子聰明得緊,那麼緊張的時刻,他還能騙過他們所有人,他可不敢再繼續待下去了。

  這個答案讓項卓有些不滿,他微微皺眉,想要再問,卻聽得旁邊的付奚航叫道:“哥,哥你在跟誰說話呢?剛纔我就想問了”

  項卓一頓,他之前就猜測付奚航聽不到星君的聲音,而現在,已經明確了。他還想再問,卻覺得臉頰旁邊輕輕拂過一陣柔風,

  “星君?”他輕輕喊了一聲。

  山洞內已經沒有了那道聲音,他知道,他已經走了。

  他心裏忽然浮起一陣微微的失落,好像平靜的湖面泛起了一絲漣漪。

  “哥,快過來,我爸叫我們呢!”

  付奚航的大嗓門傳了過來,項卓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轉過頭,就見付奚航臉上帶着同往常一樣開懷的笑,揮着手朝他招手。

  項卓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心裏卻浮起了一陣不解,就像當初他們剛認識時,他心裏時常會浮起一陣莫名的無奈。

  付奚航,你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難道,你真的就這麼沒心沒肺嗎?

  付奚航見項卓又是那種眼神看着他,黑白分明,看不出喜悅,看不出憤怒,平平淡淡,就像以前無數次看向他的那種眼神。

  他磨了磨後槽牙,像以前一樣沒臉沒皮地湊上去,無視他的冷臉,他笑着,將手機舉在兩人面前。

  手機對面,付明術說着話,“小卓,小航,你們兩就先回酒店吧,我派人去接你們,明天一早你們就一起回”

  “不必了,我會自己回去,就不勞煩付先生了。”

  付奚航小心地瞥了眼項卓的神色,想說什麼,又還是閉嘴了。

  付明術難得被人嗆聲,卻並未生氣。他看着二人,一個抿着脣,一頭金燦燦的黃髮沒精打采地耷拉着,看着傻憨憨地,一個面無表情,顯得有些陰沉。

  他心裏一痛,面上越發和藹,“小卓,一起回來方便一點,你也不用再自己去機場”

  “是啊,是啊,一起回去吧,方便一點,機場人那麼多,排隊挺累的”

  幾人說着話,旁邊突然一道略微有些低沉的聲音傳來,“一起回去挺好,項卓,我希望你回去後不要隨意外出走動,我現在以警察的身份通知你,你涉嫌綁架謀殺未遂,警方有權逮捕你。”

  沈宜剛一睜開眼睛,就聽到了陳隨這番抑揚頓挫的話,頓時呆在了原地,一時沒了反應。

  他立刻轉頭看向付明術,果然就見他臉色沉了下去,眉峯緊緊攏起,帶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他眸光一掃,射向了徐冀洛。

  徐冀洛一窒,心裏大呼倒黴。

  “這付先生,這位是東陽市公安局治安大隊的隊長陳隨”說完,徐冀洛就閉嘴了,眼觀鼻鼻觀心。

  很顯然,陳隨的身份讓付明術幾人有些措手不及。

  項卓聞言只是微微一頓,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快得幾乎沒人發現。

  而付奚航睜大眼睛,一時不知該做出什麼反應,他一下看看項卓,一下又看看付明術,最後還是決定把這一切交給他老爸。

  項卓靜默了片刻,隨後點點頭,“陳警官,我會”

  “陳警官!”付明術出言打斷了項卓的話,他看向陳隨,目光微斂,眸色極深。

  “這是我們付家的家事,就不勞陳警官費心了。”

  陳隨臉色不變,“付先生的家事我自然管不着,但此時牽扯到刑事案件,我既然遇見了,自然不得不管。”

  包廂裏的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沈宜眨眨眼,他挺不想項卓坐牢的,但是怎麼說呢,他身爲警雞,這個時候,是應該站在陳隨的身後。

  他糾結地踩了踩爪子,到底什麼也沒說。

  徐冀洛坐不住了,他呵呵笑道:“老陳啊,咱們做人要懂得變通嘛,小孩子鬧着玩,也不是多麼大的事情,再說,項卓那孩子也不容易,這也是付先生的家事,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陳隨眼眸一沉,橫掃了過去,徐冀洛立刻閉嘴了,他知道,他這話算是把陳隨得罪了。

  眼看陳隨態度堅決,衆人一時都靜默無聲。

  項卓卻無所謂,從他做這個決定開始,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正在這時,一道大大咧咧的聲音打破裏這緊張的氣氛。

  “不是吧陳警官,你這也要管啊?我們兄弟兩個鬧着玩,至於還要說什麼逮捕,什麼刑法這麼嚴重嗎?”

  衆人頓時有些詫異地擡眸。

  付奚航咂砸嘴,擡手薅了一把焉噠噠的金毛,“cospy知道嗎?”他誇張道:“這你都不知道啊?壞人良民,綁架犯和被綁架的,咱們就是玩玩,玩玩而已。”

  項卓奇怪地看着他。

  他卻忽地一把撈過項卓的肩膀,滿不在乎地說:“看到沒?我們兄弟兩感情好着呢,不就是玩個遊戲嗎,你還當真了?”

  “不好意思啊各位,都嚇到你們了吧,哈哈哈哈”

  付奚航哈哈大笑,無視了衆人五顏六色的神情。

  項卓面上有些怔忪,眼神呆呆地看着他,“你”

  付奚航卻忽地轉過頭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對月牙,“是吧,哥”

  “哈哈哈哈”付明術忽然笑了起來,低沉的笑聲在包廂裏很是牽動人心。

  “陳警官,兩個孩子都這麼說了,你還要繼續堅持嗎?”

  陳隨看着視頻裏兩個勾肩搭背的少年,一個笑得張揚傻氣,一個愣怔怔的,但眼神卻意外的柔和。

  他的嘴角微微抿起了一個細微的弧度。

  他認真道:“我只負責把我看見的上報過去,至於其他的,事實如何,都看警方收集的證據。”

  付明術看着他,突然嘆了一聲,“陳警官當真是公正嚴明,付某佩服。”

  沈宜左看看,又看看,最後爪子一軟,趴在了椅子上,算了算了,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其他的事可不歸他操心了。

  這一頓飯一喫就喫到了凌晨,出來的時候,外面燈火通明,路上行人三三兩兩,時不時一輛汽車飛快駛過,留下一陣轟鳴,又很快消散在空氣中。

  陳隨和他們告別後,就開車回到了小區。何倩還沒有睡,看到他們回來,詢問了幾句,就帶着兩個小孩去洗澡了。

  之後,陳隨也果然同他所說的將這件事上報了。

  項卓和付奚航剛到海城沒多久,當地警方就上門把項卓帶回了警局調查。

  而付明術和裴筠也第一時間回到了海城,替項卓請了最好的律師。

  由於被綁架者付奚航堅持自己和項卓是在鬧着玩,他們一時興起玩的cospy,這才引起了陳隨警官的誤會,並不存在綁架殺人的事情。而警方也調取了他們一同前往盤龍灣海灘的朋友,也都說他們關係好,並無矛盾。

  付明術一家人也堅持兩個孩子只是鬧着玩,並非什麼大事。

  人證物證全都沒有,甚至連被害人都不承認,又有著名律師在身後斡旋,檢察官也不得不放棄起訴項卓。

  很快,項卓便被無罪釋放。

  這一場鬧劇,也徹底收尾。

  這一日,天朗氣清。

  一向安靜的鳳西村迎來了一輛輛豪華的汽車。車子停在村頭,引來了村民們好奇的打量。

  當衆人看見從車裏下來的一個熟悉的身影時,一時都倒抽了口涼氣。

  人羣中的萍嬸揉了揉眼睛,禁不住向前跨了一步,“項卓,是你啊,你這是回家了?”

  還彷如夢中的項卓聽到熟悉的聲音微微一愣,側頭看去,便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是啊,瓊嬸,最近還好嗎?”

  “好,好!”瓊嬸點頭,她小心地掃了一下他身邊的人,輕聲問:“這些人是?”

  項卓笑意淡了下去,“他們是我媽的親人。”

  此話一出,看熱鬧的村民都是一怔,這些人竟然都是石蘭芳的親人?看看那一身的氣派,還有那一輛輛光滑得發光的汽車,這可都是有錢人啊。

  誰不知道石蘭芳家裏窮得叮噹響,她竟然還有這麼有錢的親人?

  衆人嘖嘖嘆道:

  “怎麼以前沒有見過啊,可惜咯”

  “也是命苦啊,人都沒了,有錢又有什麼用啊”

  付明術看着這簡陋的村子,又聽着衆人的嘆息,心裏更是不好受。

  他側頭,“小卓,你媽在哪兒呢?”

  項卓神色淡淡,“在後山,我帶你們過去吧。”

  他徑直走在前面,身後付明術和裴筠,付奚航等人都跟在後面。

  衆人都穿着一身黑衣,走在崎嶇的山裏上。其間誰也沒有說話,連付奚航,也是難得嚴肅。

  不知走了多久,項卓停下了腳步,他靜靜地站在那裏,清瘦的背影顯得孤寂單薄。良久,他側身,讓開了一條道。

  付明術上前兩步,一塊被風霜侵蝕過的墓碑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渾身一顫,下一刻,淚水已經模糊了他的視線。

  墓碑上那陌生的名字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膝蓋一彎,已經重重跪在了墓碑前。

  裴筠也是面色悽楚,一路過來,還有什麼不清楚的,這些年,這位本該是大小姐的人,究竟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

  她輕輕跪了下去,旁邊的付奚航同樣跪在了兩人的身後。

  他抽了抽有些堵塞的鼻子,眼神定定地看着那微微拱起的墳塋,莫名地便想到了那天。

  自車禍發生後,他害怕彷徨了好幾天,終於鼓起勇氣去了醫院。

  病房裏,那個可憐的女人躺在牀上,臉色發黃,疼痛一直折磨着她,讓她的眉間一直若有似無的蹙着。

  他站在病房門口,沒敢進去。但不知怎麼的,她還是發現他了。

  他一驚,便想轉身逃跑。

  而這時,她卻叫住了他,“你找誰?”

  她的聲音並不好聽,帶着彷彿許久沒有說話的嘶啞,疲倦。但意外的是,她的聲音很溫和,沒有氣急敗壞的煩躁,沒有怨天尤人的不甘。

  無端的,讓付奚航一直忐忑不安的心莫名平靜了下去。

  他停住了想要逃跑的腳步,轉身看着她,“我我是來看望病人的。”

  她笑了笑,“那你應該找錯房間了,這病房裏只有我一個人,你可以再去下面找護士問問。”

  他還記得他當時搖了搖頭,對方的笑容給了他勇氣,他擡腳走進了病房,站在了她的牀邊,他說:“我是我是來找你的。對不起,是我,是我撞了你,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當時對不起,對不起”

  他彎着腰,垂着頭,一口氣將那反覆在心裏醞釀的話全部說了出來。然後他屏住了呼吸,沒有動。

  他等着她對他破口大罵,等着她生氣地把他趕出去。

  然而,對方卻一直沒有動靜,病房裏出奇的安靜。

  他有些遲疑地擡起頭,卻剛好對上了她看過來的眼神。

  “你多大了?”她突然問道。

  付奚航有些反應不過來,但還是老實地回答,“十五了。”

  “十五啊我有個兒子,跟你差不多大呢。”說到兒子,她的神情都柔和了不少。

  付奚航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她搖搖頭,“十五歲,正是什麼都不怕的年紀,你們這些孩子做起事來一向不顧後果,我聽說,你當時還喝酒了?”

  付奚航一慌,鼻子發酸,眼淚都快要掉出來了,“是,我當時喝了酒,我,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

  “人都是會犯錯的,我也常跟我兒子說,犯了錯不要緊,但要知道改正,改正了就好了。你既然知道錯了,以後就不要再這麼做了。”

  付奚航拼命地點頭,“我以後再也不開車了,再也不開車了!”

  “知錯能改就是好孩子,你也別哭了,男孩子不要總是掉眼淚,哭得多了,就沒有心氣了。”

  他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也不知爲什麼,在交警面前他沒哭,在家的時候他沒哭。而現在,聽着這個躺在病牀上的女人輕聲細語地說着幾句話,他卻哭了。

  付奚航看着那塊邊緣已經發黑的墓碑,臉頰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冰涼得刺骨了。

  他透過模糊的視線,看着前面父親不住顫抖的背脊,他想,姑媽有句話說得不對,有的錯一旦鑄成,就再也沒有改正的機會了。

  付明術渾身顫抖着,他細細地摩挲着那塊看起來就做工粗糙的墓碑。

  風吹過旁邊的樹,帶起莎莎的窸窣聲,草葉搖擺着,撫摸過他的手背,又輕又柔。

  他彷彿又看到了妹妹那張稚嫩的臉龐,她拉着他的手,銀鈴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哥哥,哥哥”

  付明術淚如雨下,“明嬌,哥哥來接你回家了!”

  一聲聲悸動的嚎哭在這清冷的山坡處響起,飽含了幾十年的無盡悔恨在此刻歇斯底里的傾瀉而出。

  項卓在一陣陣哭聲中擡頭,天邊雲捲雲舒,風清氣朗。

  他想,也許他們都是無心的,但有些錯一旦鑄就,就沒辦法當它不存在。

  他現在還做不到原諒他們,但也許以後,他能沒有芥蒂地面對他們。

  他垂眸,目光落在了墓碑上。

  他微微抿起嘴角,“媽,我帶他來看你了,你終於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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