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效马骨(四)
“听着口音,确似北地人士,只可惜当初沒有跟那些老西儿打過什么交道,却也一时不敢确定。不過,山西远在万裡之外,已是皇明的北方边地省份。就這么一個人,兵荒马乱之中,一路南下,就算是有运河之便,也需要莫大的勇气、能力以及运气。”
“不行,就杀了。省得万一是個细作,反倒是坏了大事。”
郑成功下手的两個武将,一個四十出头的样子,中等身材,面相忠厚,另一個则显然還要年长几岁,身材矮胖,腰围甚大,面露凶相,看样子似海盗远多過经制武将。
這二人,坐在右手的那個中等身材的叫做洪旭,爵忠振伯,去年随郑成功南下南澳的部下中便是以此人为首,最是郑成功的心腹重将。而坐在左手边的则是原本的南澳副总兵,前不久刚刚被郑成功晋升为南澳总兵的陈豹,军中诨号三尺六,只是不知是說他的身高,還是讲他的腰围。
上一任南澳副总兵不是旁人,正是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陈豹能够在其后接任此职,足见其亦是郑芝龙的心腹。此人在隆武朝赐爵忠勇侯,地位自是不同。也正因为是郑芝龙的心腹,当郑成功去年带着九十几個部下来此的时候,陈豹也毫不犹豫的将兵权拱手相让,如今亦是郑成功的心腹重将。
出于为主帅分别、谋划的基本原则,洪旭有些怀疑陈凯的說辞,陈豹则直接提出了将其除掉以免后患。
此时此刻,决定权自然在郑成功的手中,只是郑成功早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自是不会轻易动摇:“這是最近半年第一個投奔于我的读书人,就算沒有功名,起码读书识字,更何况此人能够引经据典,当非俗类。就算乃是個无能之辈,优待其人也可以引来更多的读书人投效。退一万步讲,真的是個细作,身在海岛,我若以诚相待,当也可让其转而为我所用;就算不能,他一书生又能逃得出去?”
“那他若根本不是什么读书人呢?”
“他不也沒說過他有功名嗎?”
由于识字率的問題存在,陈凯便有了天生的优势,再加上其人能言善辩,也曾引经据典,更是对那個少年开蒙的說法有所印证。此时此刻,郑成功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洪旭和陈豹对视了一眼,也立刻对郑成功的看法表示了认同。至于下属该做的事情,自也是要做的,无论是防备,還是其他的什么。
事实上,這也是沒有办法的办法。郑芝龙背叛隆武皇帝降清,郑成功却在南澳偏僻之地起兵反清,虽然从陈豹手裡继承了郑芝龙的些许实力,又是伯爵之身,但是他的身份决定了士大夫中看好满清的不愿意为這么個“不识时务”的抗清之辈效力,愿意为明廷效忠的也未必看得上這么個叛徒之子。
說句明白话,现在的郑成功,最是尴尬的时候,在世人眼裡就是猪八戒照镜子——裡外不是人。此间能有個读书人慕名来投,已是莫大的喜事,哪還有心思挑挑拣拣的。当然,就算是想要挑挑拣拣,他也须得有那個到万裡之外的山西去调查的能耐才行。
這件事情就暂且這么决定了,大堂裡的话题又重新回到了陈凯到来之前。去岁郑芝龙降清,为端重亲王博洛掳走,但是郑成功托庇于郑鸿逵,摆脱了郑芝龙的掌控。此后数月,郑成功一直在南澳岛上练兵,到了昨天,大抵是清廷得到了切实消息,所以派人到此送了一份劝降的书信過来。
清廷的话裡话外,无非是拿郑芝龙作为要挟,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虽說郑芝龙降清时郑成功已经表明了态度,但是当清廷真的如此施为,他也免不了要在這痛苦中进行新一轮的抉择。
這是近期郑成功所部最重要的事情,他们昨夜便商议良久,最后却也沒能拿出個两全其美的方案来。此番在虎节堂中,原本還是在商议此事,后来還是被陈凯的到来打断了一下,或许于他们而言,亦是缓上一二,重新整理思路的過程。
此时此刻,陈凯已经离开了這裡,新的問題有了初步的应对,郑成功很快就发现了,那本来還让他挠头不已的老問題,似乎也真的迎刃而解了。
谈過了陈凯的安置,郑成功派人唤来了福建巡抚衙门的那個使者。当着使者的面,在案上写起了回书。只是此处并非是正常答复的行文模式,郑成功却是当即做了一首诗出来,借此来坦明心志。
“天以艰危付吾俦,一心一德赋同仇。最怜忠孝两难尽,每忆庭闱涕泗流。”
写到此处,心中那份对于忠孝不能两全的苦痛已分明于笔下。但是郑成功细细看了看,似乎却并不满意,却也沒有重新写就,干脆就在诗文的下方加上了一個注脚:“太师为满酋诱执,迫成功降。再四思量,终无两全之美。痛愤儿不欲生,惟有血战,直渡黄龙痛饮,或可迎归终养耳。屈节污身不为也!”
“拿着此信回去,這就是吾的回答。”
使者告辞而去,郑成功也简单的向陈豹、洪旭二将表明了心意。郑芝龙的身份特殊,使得他们不得不谨慎再三,如今郑成功不改初衷,這是他们所愿意看到的。定下了這個基调,有些事情便可以重新拿到牌面上进行商讨。
同样是由于郑芝龙降清,当时博洛逼迫郑芝龙写书信给郑氏集团的众将,劝他们跟着他一起降了清廷。对此大多是的福建明军都遵照其人的命令,就此改换了门庭,但也有几個例外的,比如郑成功,比如郑鸿逵,再比如郑彩、郑联兄弟。
郑彩、郑联兄弟,這二人是郑芝龙的族侄,郑成功的族兄,如今盘踞郑芝龙当年的大本营中左所,也就是厦门,海贸也基本上被其控制,兄弟二人麾下大军更是不下四万之众,乃是继续抗清的郑氏集团各部中的实力最强者,沒有之一。
数日前,郑彩派人邀請郑成功联手进攻海澄县城,那裡是厦门的门户要地,郑彩有心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对于郑成功,则是表示了攻陷海澄后缴获上可以多分出一些。
郑成功接手了南澳协的部队,這個协原本的编制是两個营,一曰广东,一曰福建,正合此处地处闽粤交界,有协防两省海疆的职责。奈何原本就只有两千人的编制,再抛开吃空饷的恶俗,实则也就一千多兵,饶是郑成功招募了大批新兵,其兵力也不過只有三四千人,连郑彩的十分之一都不到,物资上更是只有些总镇府的库底子,少得可怜,郑彩的提议对他们亦是颇有诱惑力。
“国姓,末将听闻,郑彩改奉鲁王为主,那厮定是打算借着鲁王的虎皮来继承太师的基业。此人,不可不防。此去,恐怕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啊。”
“九峰說的沒错,就是這么回事。”陈豹拊掌而起,继而瓮声瓮气的說道:“按照祖宗的规矩,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太师北上,按道理也应该是国姓带着大伙谋生路,轮得到他一個通谱過来的族侄嗎?”
郑芝龙父子出自石井郑家,郑彩、郑联兄弟则是出自高浦郑家,按照《石井本宗族谱》中记载,郑氏南安始祖隐石公郑绵曾居高浦郑氏聚居過的三山,但那也是唐德宗光启年间郑氏入闽时候的事情了,或可算是“五百年前是一家”。所谓族侄实际上不過是一种拉拢的手段,而非真的有切实的血缘关系。
郑氏集团称霸闽粤沿海,如今沒了首领,下面的各方实力派便各有各的心思。洪旭和陈豹的揣测,并非空穴来风,此前唐鲁之争,郑家是一力拥戴唐藩的,早已把鲁藩得罪惨了,现在郑彩反過来又改奉其为主,若說沒有别样心思,只怕就连隆澳海裡的宅鱿都是不信的。
這個問題在清廷使者抵达前就已经商议過多次,现在問題又重新回到了原点。海盗之间互相吞并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现在郑彩的实力强大,乃是最有机会重新统一郑氏集团的势力,而从礼法上郑成功却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却也不由得陈豹和洪旭二人多想。
二人都不认同此事,按照他们的设想,還应当是郑成功带着他们单干。這种心思在這個微缩版的郑氏集团中并非沒有支持者,就连郑成功也還沒有下定决心,此间被陈凯的事情一打岔就更是变得沒了头绪。
說来說去,好半天也沒有讨论出個结果。就在這时,管家郑三带着那個小厮却回来复命,将随陈凯去送别林家兄弟时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详细复述了一遍。
“他把二十两银子全给那两個猎户了?”
“那只破草鞋他竟也贴身收好了?”
得到了這么一個结果,陈豹和洪旭对视了一眼,随即便看向郑成功。而此时,郑成功的嘴角上却难得的撇過了一丝笑意。
“重恩义,轻财货,這倒是個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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