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森林之子(三)
這是一種讓基因原體感到無比熟悉與安心的狀態,他甚至享受着這一切。
碧綠色的瞳孔被金色的髮絲輕輕拂過,射出銳利的鋒芒,穿透了浩如煙海的藤蔓與茂盛葉羣,在空谷與河流中靜靜地尋覓着。
莊森抽了抽鼻子,細細的聞着空氣中流淌的氣息:衰老的落葉脫離了脆弱的枝丫,在風與重力的指引下,落在了地面,發酵出腐臭的味道;潺潺的流水送來已經死去多日的屍骸,被獵食者魚羣和水流衝擊到只剩下一副白骨;巨大到足以遮蔽日光的食腐猛禽在最高的蒼穹上游蕩,它們的羽翼撒下了貪婪和死亡的腥臭氣息。
還有那聲響,細微的聲響,那是雀鳥的羽翼拍打着風的聲音,那是野獸的腳掌踩踏在泥土上的聲音,那是無數或尖銳或渾厚或溫順或野蠻的獸吼與嘶鳴在毫無邏輯地交織着,奏響只屬於森林與弱肉強食的樂章。
儘管只有生存掙扎與逃亡,只有殺戮卑鄙與吞食,但是這並不妨礙森林本身的生機與繁榮,無數事關生與死的競賽詠歎與書寫伴隨着那些有生命或者無生命的事物而不斷演奏着,此起彼伏,生機勃勃。
當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氣息,所有的生與死的節奏一股腦地涌向基因原體的腦海時,他竟產生了一種的錯覺。
一切就宛如卡利班的森林一般,不過似乎也有一些不同。
他就彷彿在那座古老的森林中行走着,在那些剮蹭着巨獸皮毛的樹木旁穿行,仔細端詳着那些皮毛與排遺,從這些標榜自己領地的野蠻行徑中,追蹤着他的獵物。
莊森還記得那些時光,從身着破破爛爛的樹葉服飾,到騎士侍從所標配的鐵絲布衣,再到屠殺巨獸所需要的整齊盔甲,雕綴着繁瑣的榮譽標記。
他還記得,那時候,他的身軀會從樹林中穿過,就像一個沉默的騎士穿過更爲沉默的王國,並走向
等等。
!!!
莊森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反轉着手腕,揮出了一道劍芒,就彷彿用野獸的利爪撕破了虛假的帷幕一般,那熱熱鬧鬧的萬般聲響在一瞬間就變得寂靜。
沒有落葉,沒有流水,更沒有雀鷹的羽翼在頭頂劃破風聲,沒有巨大的野獸在林中咆哮追獵。
徒留下一片死寂。
唯有死寂。
最簡單的死寂。
莊森看着死寂,聽着死寂,感受着死寂。
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是真正的森林,宛如卡利班的森林。
在這真實的死寂之中,他聽到了笑聲。
更爲死寂的笑聲。
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在蒼穹與山谷中不斷地迴盪着,它既沒有驚起鳥雀,也沒有喚起野獸的嘶吼,因爲這森林中的一切都是死寂一般都寧靜,就連風聲拂過樹葉的沙沙作響都在竭力壓低着自己的韻調。
那聲音彷彿來自於天上,就如同慵懶的女神依靠着奢靡的山巔神殿,通過清風與隱形的使節傳遞着自己的話語。
莊森行走着,他沒有立刻地回答,只是從緊咬的牙縫中吐出了幾絲嘲弄。
基因原體毫不留情地下達着結論,語氣中是幾年來他對摩根習慣性的命令與要求,但這一次,回答他的不是那句。
而是連綿不斷的笑聲。
他眯起眼睛,微微弓着腰,就彷彿一頭真正的野獸一般,不斷的呼吸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清風之中,金色的長髮遮掩在細碎的日光之中,宛如黑夜中的藤蔓,沉重的鐵靴擦過那些昔日劈啪作響的生脆落葉,竟沒有發出哪怕一丁點的聲響。
他就像是一頭野獸,一頭永遠不會存在於現實裏的,傳說中的野獸,它們只會出現在篝火旁的故事中,出現在最老辣的獵人那猙獰的疤痕裏,它們融入了黑暗,融入了純粹的獵殺,不會被任何光芒與視線所感知到,只有受害者的鮮血在無盡的長夜中一點一點滴落,昭示着它們曾經的到訪。
而現在,莊森就是那頭野獸。
他迫切地想要殺死什麼。
基因原體繼續前進着,他走過了一片又一片的深林,身影在無數的裂谷與巨木下反覆的徘徊,直到一個巨大的天坑出現在了他的眼前,而安靜躺在其中的,便是暗黑天使最標準的空投艙。
他找到了。
他的獵物,他的顧問,就在這附近。
他了解她。
她不會走的太遠,因爲過遠的距離意味着操控感的缺失,她討厭,甚至是畏懼那種無法掌握手中一切的感覺。
她以爲她掩飾的很好。
然後,莊森再次聽到了笑聲。
聲音繼續迴盪着,但這一次,似乎更近了一些,每一個字符都在莊森的耳旁炸響。基因原體擡起頭,他聞到了野獸的臭味。
這並不是錯覺。
低沉的嘶吼開始在他的視野盡頭出現,接二連三此起彼伏成百上千無窮無盡。
野獸的身影匯聚成了惡臭的浪潮,無數的毛髮與獠牙在難得的萬丈光芒下彙集着,反襯着嗜血的渴望。
伴隨着這一頭頭生靈的涌入,森林彷彿在一瞬間就活了過來,莊森能夠聽到無數的嫩葉在齊刷刷地鳴響,一時間顯得吵鬧無比,而在這種最天然是遮掩之下,那數以萬計的藤蔓悄無聲息地抽離了自己的身軀,從樹幹與枝杈上快速的滑落,宛如沒有瞳孔與獠牙的毒蛇一般,在所有的土地上匯聚成交織的團塊,最後化作一縷縷長鞭,無聲地抽打着空氣與土地。
森林活了過來,就在一瞬間,那活躍且暴戾的氣息便在獅王的鼻翼下回轉。
不要認爲自然是和藹的,那隻不過是一種慵懶的假象,暴怒的自然是能夠摧毀人類任何認真的狂躁野獸。
但莊森只是微笑。
笑聲迴應了他。
這個詞讓獅王的眉頭皺起。
而那笑聲似乎更尖銳了一些。
這並不是一個問題,因爲就在話音落地的那一瞬間,早已知曉答案的兩人便不約而同地大笑了起來。
莊森在笑,真正的笑,那是蘊含着快樂嘲諷憤怒與殺意的笑聲,在這笑聲之中,他舉起了自己的大劍,碧綠色的瞳孔中反射出了無情的光芒。
然後,他衝向了咆哮的獸羣。
當在無窮無盡的血肉與咆哮之中釋放着毀滅性的風暴的時候,那聲音刺透了旋風的帷幕,來到了莊森的耳旁。
基因原體並沒有理會,他似乎沉寂於眼前的屠殺之中,數以千百計的巨獸在無聲地控制下爭相涌來,它們鱗爪飛揚,排山倒海,毛皮上還殘存着彼此廝殺所留下的斑駁痕跡。
也許有數百,數千,數萬,甚至更多,但是莊森毫不在乎,他的大劍揮舞着,便收割了越來越多的野獸之靈,一切就彷彿回到了他在卡利班最後的那些日子:所有的騎士一起出徵,旌旗連天,盔明甲亮,以世界爲帷幕的獵場在無數的咆哮聲中拉起,每一天都要流血,都要犧牲,越來越多,永無止境。
他懷念着它。
大劍再次揮舞,砍飛了數十獸顱。
終於,他把劍立在了地上,而無窮無盡的獸潮也在此刻安靜了下來。
終於,他笑出聲來。
他笑着。
莊森不笑了,他的嘴角在一瞬間壓了下去。
但那聲音還在繼續,那無情的笑聲緩慢地刺透了莊森的盔甲,慢慢的將接下來的話語融爲毒針,射入基因原體的心臟。
安靜持續了幾秒。
而打破他的,是基因原體不屑的嗤笑。
他揮舞着大劍,力量前所未有的沉重,無數巨大的野獸在這道劍芒之下化作了塵埃。
碧綠色的瞳孔中閃爍着從未有過的危險,他不斷地散發着自己的意志,渴望找到那個躲藏在深林之中的小賊。
摩根的聲音似乎沉寂了一下。
獅王的嘴角微微揚起。
他悄無聲息地前進着,踩過潺潺的血水。
她的聲音近乎於一種浮誇,夾雜着幾乎毫不掩飾的挑動,面對着這種聲音,莊森依舊保持着冷麪。
但他承認,他的心中在燃燒着一股微不可查的無名火苗。
他輕聲低吟着這個名字,就彷彿在提及一個毫無干系的陌生人。
莊森聽到了笑聲,前所未有的尖銳。
在莊森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地方,他不由得因爲這句話而皺起眉頭。
基因原體沉默了一會兒,便冷哼着。
他說着,卻又忍不住地冷哼。
他聽到了靴子摩挲樹葉的聲音。
這問題讓莊森的腳步停頓了一下。
隨後,他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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