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魁首

作者:明月傾
沈碧微消息倒是靈通,夫人小姐們還在前院見裴照,她已經拼湊出大概,立刻趕來跟凌波發難。

  “好啊,好啊!”她氣得張牙舞爪:“我勸了多少都不管用,把我支開,就開始跟人私奔了是吧,原來我纔是多餘的那個人啊。一個裴照把你搞得神魂顛倒了,哦,還不是裴照,是霍英禎!你叫我不要惹趙衍澤,你呢?現在好了,我打也不能打,罵也不能罵了!”

  凌波被她按在睡榻上,一邊躲一邊笑。

  “誰說不能打了,你照樣打他嘛,我還想打他呢……”她還故意學沈碧微之前的語氣:“‘讓我逮到那個男狐狸精,看我不打死他!’”

  沈碧微立刻不幹了。

  “好啊,你幫他!”她立刻按着凌波要說法:“以前跟我的感情都是假的是吧,你還幫他笑我。”

  凌波看她急了,笑着哄她:“沒有沒有,我永遠和我家微微最好,裴照也好,霍英禎也罷,都給我靠邊站。”

  “真的?”沈碧微不信:“那你不準嫁給他。”

  凌波立刻笑了。

  “憑什麼不嫁。”她眉飛色舞,勢利也勢利得這樣坦蕩:“可惜盧文茵不在了,不然我今天就嫁,明天就去她家做客,看她領着全家出來給我磕頭。當年她們那樣欺負清瀾,看我不一個個討回來呢。”

  “我勸你收着點吧,”沈碧微道:“你看長公主府裏藏龍臥虎,真不是好惹的。我們熟悉你的人知道你的心,外人未必知道。從來登高多險,你以後這些話不要說了,省得給你做話柄。”

  “就說,憑什麼不說。”凌波懶洋洋躺在榻上,伸個懶腰,道:“我還沒找裴照麻煩呢,憑什麼藏着身份那麼久,害我煎熬多少天,差點錯過了。怪不得孟姑子說呢,流水桃花極兇險,差點錯過正緣。”

  “你沒救了,信起姑子了還。”沈碧微雖然嫌棄她,但還是真心爲她考慮,勸道:“你也別追究他的事了,英國公的故事你是知道的,水深得很,是一團亂麻,他爲什麼隱姓埋名從軍,也自有他的緣故。他能爲你回來,這份心是真的就夠了。以後怎麼辦,還得你們商量着來。”

  說曹操曹操到,兩人正說話,小柳兒笑眯眯地進來,一副按捺喜悅的模樣,道:“小姐,國公爺到了。”

  她倒改口得快,像戲臺上促成姻緣的小丫鬟,不知道私下早跟小月她們笑着跳過幾輪了,也不管凌波答應不答應,直接把裴照引了進來。

  沈碧微哪裏肯,立刻就攔在門口,道:“好啊,霍家子弟,就這禮節?直闖小姐閨閣是吧?”

  裴照只是笑:“那就煩請小姐通報。”

  “少廢話。”她雖然打不得罵不得,卻神氣得很:“有本事再組一局馬球賽,不信打不贏你。”

  裴照只笑眯眯:“馬球有傷和氣,不如備謝媒酒,請沈小姐喝。”

  “這還差不多,算你有點眼光。”沈碧微囂張得很,這才讓開路,道:“進去吧,別多待,你家規矩大,別讓人說凌波。”

  裴照這時候自然好說話,笑着進去了。小柳兒上來,把沈碧微拖走了,又送了茶進來,偷偷躲在外間,守着門口,不讓人進來。

  凌波從他進來,就爬起來整理頭髮了,見了他偏陰陽怪氣道:“國公爺來了,民女有禮了。”

  “凌波這樣說,我要傷心了。”裴照裝傷心向來是一絕。凌波也沒出息,立刻就上鉤,只後悔自己失言。畢竟英國公府的過去可不怎麼愉快,正如沈碧微所說,他隱姓埋名去打仗,自然有他的理由。長公主這四年估計也是擔驚受怕,不知他的下落。

  要是沈碧微在這,一定要笑她了:好你個葉凌波,裴照不在的時候說得好好的,一見到他,魂都飛了,還心疼起他來了,怪不得被他耍得團團轉呢。

  但葉二小姐一點不覺得自己是被耍得團團轉的那個,大概還覺得自己是保護裴照的人呢。

  “怎麼樣,見了殿下了。”她說不了軟話,只能道:“捱打沒有?”

  “沒有。”裴照只垂着眼睛,桃花眼也不帶笑了。凌波看了,更加心軟,她天生好強,也說不出關心的話,只能又問:“那吃了午飯沒有。”

  “吃了點。”

  裴照只垂着頭,往她身邊靠,凌波本能地道:“幹什麼?”但又硬不下心來揍他,只能往後靠,她這時候總有種倉皇而強作鎮定的模樣,裴照也真是性格惡劣,偏偏就愛看她這樣。

  好在他到底是守禮的,並沒十分過分。凌波這纔想起他素日身上那股氣度從何而來,她只當他是懶洋洋,現在想想,恰好和沈碧微身上的勁很相似。也正是京中年輕男女中,地位最高的兩個。

  受過最好的教養,學會了最嚴格的禮節。所以才整日漫不經心,但真把他們扔到莊嚴場合,卻又比誰都像話,別人模仿都模仿不來。

  答案就寫在眼前了,偏偏自己看不出來。

  凌波想得氣悶,看裴照這樣子,又不好罵他,只能道:“哼,你騙得我好苦。”

  “我也不想的。”他只笑着看凌波:“葉小姐原諒我吧。”

  凌波自然不會說原諒他,那也太沒出息了。只能闆闆道:“你家裏到底怎麼回事,你爲什麼會跑去參軍,爲什麼又改了名字?殿下這四年不管你的嗎?”

  “她一直不怎麼管我的。”裴照道:“但我也不用她管。凌波真要聽我家裏的事?”

  他看着她的眼睛這樣漂亮,凌波早發現了,他之所以這樣風流又不討人厭,是因爲他的笑意下總藏着點別的什麼,沈碧微的厭世外顯,所以冷若冰霜,他卻藏得深,像甜如蜜的點心配的是極苦的茶,所以一點也不膩人。反而讓人想探究這笑容的面具下,藏着怎樣的一個裴照。

  凌波也是心軟,立刻就往後退,道:“你不想說就別說了……”

  “別人問我就不說。”他朝她微微笑:“但凌波不問,我也要說。其實那天在桃花林我就想說了,但凌波沒給我機會……”

  也怪凌波,活了二十歲,一直覺得自己不好看,畢生聰明不用在情場上,一概經驗全無,纔會被他一句話說得心都痠軟起來。就算知道他並不像他表現得那麼溫和無害,也甘心一步步走入他的陷阱。

  午後的陽光裏,暖閣的睡榻上,雲母窗漏進來的陽光如同桃花林的花影。他靠在她的腿上,終於說起他的過去,英國公的故事,從他的眼中看過去原來是這樣,與世人傳說的都不同。

  那故事像蒙了塵的廟宇,是夕陽殘照中的斷壁殘垣,漢家宮闕,故事中的每個名字都是史書上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他是他們留下的唯一痕跡,活生生的人證。

  青獅子是他父親親自挑的馬,挑的時候馬才一歲,牙齒都沒長全,府上的嬤嬤記得自家世子爺的得意,說要等他長大了,親自教他騎。國公老夫人笑他犯了傻,等英禎十六歲,青獅子早就老了。他父親說,那就讓青獅子的孩子陪着英禎。

  他是在國公府所有人期待中出生的小世子,承載着所有慈愛和希冀的目光,是最年幼的未來。爲了他這個未來,他的祖父隨大周太·祖征戰十餘年,身上被創上百處,他的祖母在頻繁的轉戰中熬壞了身體,失去了三個孩子。他的父親沒有機會參加花信宴,早早定下尚主的婚事,他的堂叔父,他的堂姑,也都曾抱着年幼的他在花下曬太陽,爭執着誰來教他射第一支箭,騎第一次馬。他們有那麼多的希望,那麼多的愛要給他,那麼多的歲月要陪他走過,最後還要欣慰地看着他走向所有人都到不了的未來。

  他是最尊貴的孩子,大周朝凌煙閣上第一名的將領,和皇族嫡長公主的後裔,血液裏流淌着皇家的血脈,還有最強的武將,他的外祖父是當朝天子,也曾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成爲國之棟樑,和宮廷中的天子一脈守望相助,共鑄趙家的鐵桶江山。

  相比趙家,霍家就平和得多,他的小名其實不叫阿鷯,而是叫阿福,他們什麼都不要,只要他有福氣。家宴上也曾用筷子點着酒,教他飲酒,祖母的嗔怪,父親的大笑,他坐在長公主的懷抱中,聽姑姑叫他小阿福。小阿福,快快長大,學騎馬,學射箭,學打仗,替皇姥爺坐穩這江山,還有許多的事,要帶他去玩。

  這一切都被那一場逆案憑空斬斷,先皇身體不濟,爲了太子順利繼位,自然大殺功臣。霍家是最大的威脅,他於是成了反賊中唯一存活的後代,是抄家的漏網之魚,是流着皇家血脈和反賊血脈的怪物,是長公主曾經嫁給謀逆之家的鐵證,血淋淋的證據。

  他的祖父已經亡故。他擁有蓋世武功的父親英國公世子霍翾,束手就擒,卻被卑鄙手段毒死在白馬驛,有人說是左相揣測聖意,讓下面的人下的手,最寵愛的長公主做了寡婦,先皇雷霆震怒。長公主因此和宮中決裂,讓今日的官家愧疚到現在。

  而他那時候才四歲。只知道霍家忽然少了許多人,當然他仍然尊貴,仍然是霍英禎,只是霍家剩下的人似乎把他保護了起來,對於一切宮廷的人虎視眈眈,連長公主殿下也不例外。他母親是有歉疚的,所以總是遠遠看着他。

  他七歲,祖母去世,從此在府中只剩下母親一個親人。剩下的僕人仍然繼承主母遺志,與長公主劃府而治。他其實也不覺得什麼,因爲有奶媽,有嬤嬤,有太·祖賜的內侍,有許多忠心耿耿的老僕人,只是極少出門罷了。

  “記得最深的事,其實是有個我祖父當年的老副將要見我……”

  他說起孩童時的記憶,說起那個七十多歲的老將軍,白髮蒼蒼,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怒髮衝冠,根根直立,鬚髮皆張,像古傳奇中的老英雄。穿的還是當年大封凌煙閣功臣太·祖御賜的錦袍。府中的金吾衛攔住他,他把錦袍一撕,拍着胸脯道:“小東西,敢碰你樊爺爺!我當年跟隨太·祖爺打仗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裏呢!”

  夕陽如血,照着那老將軍老樹一樣的身體,身上全是疤痕,整個右肋空了一大塊,是西戎的鐵棘弩,有倒鉤,鐵鏽入肉,傷口在戰場上爛掉了,挖掉腐肉,留下碗那麼大一個瘡疤。

  但那樣鐵塔般的老將軍,趕來祭拜英國公,跪在靈前也落了眼淚。祠堂裏霍家的牌位累累,燭火昏暗,那眼淚帶着紅,總讓人疑心是血。

  老將軍發現他在偷看自己,朝他道:“記住了,你是霍家的兒郎,不要上趙家人的當!”

  不知道爲什麼,他一直記得這句話。那時候在永寧宮讀書,和宮裏的三皇子打架,是慧貴妃的兒子,正得寵,他十歲就比同齡的孩子高出一截,是天生的武將,身體堅韌修長,壁上掛着的大弓,他一伸手就拉開了。三皇子當然打不過,被按在地上打,罵他是反賊,說霍家都是反賊,他是抄家剩下來的野種。

  他也沒說什麼,收起弓箭就回了家,還是官家親自上門來接他,三皇子被罰跪在御書房前一天一夜,跪得暈過去,從此失了寵,送去了行宮。慧貴妃也因此掉了位份,貶爲庶人,怪她不會教兒子。

  總之都是世人的錯,官家總沒有錯。

  後來又過了幾年,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樊將軍死的時候他們以爲他會傷心,也並沒有,都在背後說他心冷,不像世子爺當年心熱,有血性。祭祖的時候也有瘸了腿的老僕人,是留在祖陵守陵的,看見他長大的模樣,肖似他父親,抱着他的腿哭,他也無動於衷。

  霍家的老僕人漸漸死,漸漸少,這府裏也越來越像個長公主府了。

  最後他離京也不是什麼大事。是秋狩,他十七歲,帶一小隊隨從,在樹林中追逐一隻白老虎,獵到的時候,整個營地都沸騰了。官家都親自來看,賞他鷹角弓,錯金翎,長公主也很開心,賜了酒給他,他連飲三杯,嬤嬤說國公爺有些醉了,長公主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問他要不要回去睡一會兒,像兒時一樣,是純粹的開心,開心到忘了自己是誰。

  回去的路上,不知道爲什麼,他總覺得樹林裏似乎有東西,一錯眼,看見一個青年站在樹下看着他,裴照不認得他的臉,但本能地覺得那應該是他父親。裴照踉蹌着朝他走,他卻往後退,他身後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他們都在大笑。

  笑他到底上了趙家人的當。

  秋狩之後,邊疆戰事起。他放下了鷹角弓,交還了錯金翎,離京的時候,他什麼也沒有帶,只騎上他父親的那匹老馬青獅子,就出了京。

  他不再是長公主殿下的兒子,他是霍家的霍英禎。死在戰場上也好,正是霍家人該有的命運。

  後來就是北疆,是大戰,是血肉的戰場。五千人死在鳴沙河,他恨自己是霍英禎,恨他天生知道要守住龍頭閘,恨自己知道用五千人的性命,守住他大周的江山永固,恨他甚至都不能爲他們請功。

  崔景煜也許猜到了,也可能沒有猜到,但他記他的恩,那五千人裏剩下的人隨崔景煜部一起接受封賞和追恤,除了他裴照。他早已決定,要做隱姓埋名的裴照,什麼都沒有的裴照。就讓這些故事隨着他一起沉寂吧,那些化不開的恩怨和血仇,霍家的人,趙家的人,他們都靜靜躺在他的血脈裏,最終也會隨着他一起死去。

  直到他遇見一個女孩子,那樣兇悍,那樣勢利,卻又那樣生機勃勃,她想要的東西,踮着腳也要去夠。她像是天生擁有一股點石成金的力量,能將所有遺憾的故事都化作灼人的火焰,她因爲二丫的故事跟他爭辯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世上原來有另外一番道理。他守在她身邊,看着她那樣用力地生活,兇狠地撕咬,不管不顧,要爲自己家人撐起一片天來。

  他最終爲她做回霍英禎,只爲將她留在身邊。

  這漫長的故事終於也說完,他垂着眼睛的樣子像只金籠裏的鳥,纖細又貴氣,凌波頓時心疼得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裴照反而笑了,躺在她腿上,偏着頭看她的表情。

  “凌波上當了。”他又開讓人傷心的玩笑:“我說這故事,就是要讓你心疼我的。”

  “纔沒有。”凌波本能地反駁。

  他躺着的樣子像是天下最漂亮的神像,但又沉甸甸的。凌波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臉,以爲他會就此開個玩笑,他卻把頭一偏,靠在了她的手心裏。

  手下的皮膚微涼而柔軟,他看着她的眼神,這樣溫柔而專注,這是屬於她的裴照,像她捕獲的一條珍貴的銀龍,她常常有那樣的衝動,要將他藏起來,又想要昭告天下,在他身上刻下屬於她的印記。

  凌波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篤定,他是不是霍英禎都沒關係,她只要他是她的裴照。

  她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讓他有機會看見自己告白時的神色。他的睫毛長,所以劃過她掌心的時候,像心臟都被羽毛撓了一下。遇見他之後,她常常覺得自己的心變得很軟,像春日的河冰,一層層消融,最終化爲一江春水,控制不住地向他流去。

  但她還是認真告訴他:“沒關係,我會一直陪着你,我們會有自己的家,不是霍家,也不是趙家,是葉凌波的家,我們葉家的女孩子很厲害的,我走到哪裏,我的家就會帶到哪裏,廢墟上我都能建起一個家來。就讓我葉凌波來給你一個家。好不好?”

  “好。”

  裴照把頭靠在她懷裏,高大修長的身形,她常覺得他像一匹漂亮的馬,但他親吻她的樣子,卻虔誠得像個孩子。

  就讓他成爲她新的家人吧,她是葉凌波,她保護所有家人,有權勢固然好,是霍英禎固然好,能一起成爲京中權力的頂峯固然好。但如果什麼都沒有,他也仍然是她的裴照,她仍然只要待在他身邊就這樣安心,她仍然願意將所有的人生都虛擲在他身上,陪着他去看許多場桃花,飲許多場酒,度過無數個春天和冬天,長長久久,歲歲年年。

  二月十五日,是月圓的日子,也是棣棠宴的正日子。京中的葉家鬧出一件大烏龍,好在長公主殿下坐鎮,又有鬧出烏龍的戴大人親自出面解釋。

  原來要和葉家二小姐定親的不是戴大人,他只是代長公主殿下向葉家求親,求娶葉二小姐的,其實是長公主殿下的獨子,京中唯一年輕的國公爺,霍英禎。

  而花信宴上今年的魁首,也終於在這個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時機塵埃落定。是那個從未有人注意到的葉家二小姐,相貌平平的葉凌波。

  舉京震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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