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廟祝還想要挽留公良鳳和曄雲起到廟宇後園中坐坐,說是已備下酒菜,請衆位大人邊喫邊賞雪景。聽到後園兩字,曄雲起就覺得冷颼颼的,連忙婉拒了。公良鳳尚在出神之中,壓根沒理會廟祝。
曄雲起辭了公良鳳,便預備下山回府。司禮臺的執事們見他不喫,自然也不好留下,便隨着曄雲起一同朝外行去。百姓們自覺讓了道來,卻有兩人站着未動,爲首者抱劍而立,兜帽低垂,叫人看不清面目。
經過任廣攔馬車一事之後,曄雲起如今見着攔路的,心裏就有點發怵,總覺得司藥臺哪裏又出了紕漏,有個坑等着自己往下掉。
他正想上前詢問,身旁一名執事已快步上前喝斥道:“大司徒在此,何人膽敢擋路,還不快快讓開!”
來人伸手掀開兜帽,露出容貌,膚光勝雪,雙目猶似一泓高山冷泉,落在曄雲起身上。他怔了怔,覺得她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曾在何處見過。
掃了曄雲起一眼之後,她才冷冷看着那名執事:“司禮臺的執事,什麼時候跑來替大司徒喝道開路,是閒的沒事做了麼?”
執事認出她來,已是大大駭了一跳,慌忙施禮道:“卑職參見丹將軍。”
包括曄雲起在內,幾乎所有人都被驚到——無人知曉,爲何本該在燕行關的丹青爲何會突然出現在此地?丹青不僅是大司空的妹妹,而且還是執掌十萬曒山軍的大將軍,地位甚高,無人膽敢怠慢,其他幾名執事紛紛上前參見。
曄雲起落在最後,一則他是大司徒,雖說是個空架子,但論官階,比丹青還是高了一點,按規矩應該丹青來參見他纔對;二則,他腦中飛快地轉過數個念頭:丹青爲何突然回來?是爲了親事?如此說來,她已經知曉這門親事了?看她一臉冰霜,是對親事不滿?
執事們參見過後,便避在一旁,丹青與曄雲起之間相隔一丈不到,並無阻隔,卻並未有要上前見禮的意思。一時間,氣氛出奇地詭異,旁邊的執事們連大氣都不敢喘。
曄雲起性情溫厚,又是個極怕尷尬之人,見丹青沒有上前見禮的意思,便硬着頭皮主動朝她行去,笑道:“丹青妹妹,好久未見!”這話倒是實話,上一次他見到丹青時,丹青還是個梳着雙髻的小女孩,時常笑眯眯地追在丹澤和墨瓏身後。現下,面前的女將軍英氣逼人,冷若冰雪,他甚難將那個小女孩和她聯繫起來。
丹青將手一擋,面無表情道:“司徒大人既穿着官袍,咱們就以官階相稱,不論私交。”
好一句“不論私交”,顯然她對自己有氣,卻不知這氣從何來?是對親事不滿,還是對他掌了司禮臺不滿?曄雲起被她一噎,不知該如何作答,半晌才道:“丹將軍,你我之間恐怕是有些誤會吧?”
“我想,沒誤會!”丹青簡潔道,目光直直看着他。
她原本對這樁親事還有些將信將疑,但眼見曄雲起主持風雨神廟的供奉儀式,還有司禮臺的執事對他殷勤以待。這上百年來,司禮臺一直在丹澤治下,沒道理無緣無故突然換了個主子。
這話叫他沒法接,曄雲起正在尷尬之時,公良鳳從廟裏出來,朝丹青笑道:“想不到竟是丹將軍回來了,稀罕事兒啊。丹將軍已有數年都不曾回過拓城了吧?”
對於公良鳳,丹青亦是無甚好感,皮笑肉不笑道:“久違了,大典星。”大典星是司天臺最高執事官的官稱,公良鳳掌司天臺,她也只用官階稱呼。
“這趟回來所爲何事啊?”公良鳳不待丹青回答,立時看向曄雲起,撫掌笑道,“不必說,我知曉了!定是爲了與大司徒的親事吧。”
丹青面色一變,陰沉如水。曄雲起臉上也不甚好看。
偏偏公良鳳還要接着往下說:“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你二人真真是再般配不過了。恭喜!恭喜!不知親事定在何日,我也該回去備一份大禮纔是。”
“公良……”曄雲起剛開口,就被丹青打斷了。
“此事是謠言,大典星想是聽岔了。”丹青冷冷看着公良鳳。
公良鳳看看丹青,又看看曄雲起,微微一笑:“也罷,我只管回去靜候佳音便是,告辭!”說罷,領着司天臺一羣執事們,翩然下山去了。
剩下曄雲起面對丹青,他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很是尷尬。
廟祝堆着笑匆匆從廟中奔出來相迎,朝丹青施了個大禮:“小人不知大將軍至此,有失遠迎,萬望恕罪!”他守着這座風雨神廟,數百年難得有一回盛事,沒想到連大將軍都來了,這可是稀罕人稀罕事。
“大將軍,後園有備好的酒菜,不如在小廟歇歇腳,如何?”廟祝陪着笑道。
丹青倨傲而立,雙目看向曄雲起:“好!不知大司徒是否有雅興也來坐一坐?”
曄雲起雖怕冷,但覺得和丹青之前的誤會還是越早解開越好,不如就藉着廟祝這頓酒菜將事情說明白,便點了點頭。廟祝忙引着兩人往後園去,葉景和白察察也跟着過去。剩下的司禮執事們面面相覷,出於自保的本能,沒人敢跟過去,各自作鳥獸散。略聰明點的,快馬加鞭一路趕回城去,想向丹澤稟報此事。
步入後園之中,曄雲起才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廟祝的心意。他此前來過幾次,廟祝早已看出他畏寒怕冷,雖是露天石桌石凳,但周遭擺了四個火盆,坐在其中,倒也不覺得如何寒冷。
總算丹青還是給他留了幾分面子,略微一讓,先請曄雲起坐了上首,自己方在下首落座。她在燕行關駐守多年,邊關苦寒甚於拓城數倍,早已習慣寒冷,火盆一薰,頓時覺得太熱,當即脫下身上的墨色披風,交由身後侍女拿着。裏頭穿着一件月白箭袖袍,繡紋簡潔,通身都透着習武者的乾脆利落勁兒。
反觀對面的曄雲起,絨衣雖暖,但也略顯臃腫。兩人甫一落座,氣勢上他便輸了一籌。白察察畢竟年幼,好勝心甚強,猛給曄雲起遞眼色。曄雲起猶豫片刻,絨衣裏頭是件單衣,想想還是暖和要緊,沒必要逞這個強。
官階不對等,廟祝雖是主家,卻也不能上席相陪,殷勤地替兩位斟了酒,便退了下去。
“還未賀曄二公子掌大司徒印,我先乾爲敬!”
話音剛落,丹青一手執壺,一手執杯,竟向曄雲起連敬三杯酒,皆一飲而盡,然後手持空杯看着他。
“多謝。”
姑娘家都喝了,曄雲起自是不好推辭,他硬着頭皮,只得也喝了三杯。他在谷中慣喝果酒,對於北地的燒酒着實喝不慣,酒又尚未溫過,冰冷入肚,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丹青冷眼看着,她心中認定丹澤必定是被曄雲起拿住了什麼把柄,不得不把司禮臺交還給他,而且曄雲起貪心不足,竟然還想與丹家攀親。
“有件事我想聽大司徒親自澄清一下,不知可否?”丹青擱下酒杯,菜都未喫一口,便直接問道。
“大將軍請說。”
“燕行關近日忽傳流言,說我將與大司徒締結婚約,不日將舉行大婚典禮,並且……”她頓了頓,盯住曄雲起,“傳說因爲大司徒受不得邊關苦寒,所以我將會辭去大將軍一職,追隨在大司徒身邊。”
曄雲起瞠目結舌,起先聽說有婚事的流言,這倒也罷了,想不到居然傳丹青要掛印,這不可能是丹澤的意思。
“不不不,我絕無讓大將軍掛印歸鄉之意。”他連忙解釋,“這其中定然有誤會。”
丹青眉毛微挑:“如此說來,你我婚約,並非誤會?”
曄雲起一時語塞,看眼前這個情形,丹澤壓根就沒和丹青提過此事,更不用提什麼丹青對自己傾慕已久讚賞不已等等言語。她分明是趕回來興師問罪!看她這身打扮,風塵僕僕,顯然是剛剛趕回來,還未來得及進城,就在風雨神廟這裏撞上了自己。但凡她能和丹澤先碰個面,也不至於將他置於這般既難堪且尷尬的境地。
“其實,婚約一事,也、也……我也曾再三推辭,但令兄一片赤誠之意……”說到此處,看見丹青目光透出些許異樣,曄雲起立即意識到這番說辭有問題,忙補充道,“我再三對令兄說,我久居林泉谷,不過是個山野閒人,無才無德,實在配不上丹將軍……”
丹青擡手示意他莫再說下去,微微一笑,只是這笑容甚是冷淡:“大司徒此言差異。丹青雖是女兒家,但在邊關打滾多年,混跡軍營,也曾風餐露宿、茹毛飲血,早就沒了女兒家該有的閨閣之態,自然是我配不上大司徒。”
“大將軍千萬莫這麼說,你雖爲女兒家,擔當卻更勝男兒,令在下欽佩不已。”
其實聽罷她的話,曄雲起心中不禁升起些許憐惜之意。青丘局勢微妙,公良半青丘,公良長在虎嘯關,手握二十萬大軍。拓城鐵吾軍,丹家掌北軍,公良家掌南軍,人數各自在五萬上下。再有就是在燕行關的丹青,手握十萬大軍。自從丹川滸誤中敵軍圈套身死,若不是丹青挺身而出,牢牢掌住十萬曒山軍,丹澤大司空的位置恐怕已是岌岌可危。她身爲女兒家,在家族危難之際,有這份擔當與魄力,自然令人敬佩。他此時說出的話,亦是真心實意。
聞言,丹青深看一眼曄雲起,目光專注而探究,看得他不由有點不自在。
“欽佩?那我倒是惶恐得很。”她又是一笑,竟起身主動替曄雲起斟了一杯酒,執壺而立,目光落在遠處皚皚白雪之上,“不知大司徒可否還記得,柔兆三年的盂蘭節?”
曄雲起面色微微一變,他自然記得。
不待他回答,丹青已自顧自說了下去:“那時節,大司馬還是墨易,他問你,若西狄入侵,該如何守住位於青丘西部的鹿澤,你答關閉城門不要應戰。他又問你,若西狄一味強攻,守不住城,又該如何。你說應該派人和談,把鹿澤以西的少洛,晉山都割給他們,請敵軍退兵。”
這件事,怕是這輩子都是自己洗不乾淨的污點了!曄雲起暗歎口氣。
“我守燕行關這麼多年,喫苦受累,爲得就是不讓青丘寸土有失。”丹青轉頭看向他,目光如刺,語帶譏諷,“所以沒法理解,在你的口中,怎麼那麼隨隨便便就能將土地割讓出去?”
“我……其實……”曄雲起還是想辯解兩句。
丹青打斷他,並不容他有辯解的機會:“你方纔問我,你我之間是不是有誤會?”
“我……”
“沒誤會,只有三個字——瞧、不、上!我瞧不上說出這種話的人!”她直截了當地望着他。
這話頗爲傷人,曄雲起愣了愣,腦中想起當年盂蘭節後爹爹對自己的嚴厲訓斥,那時候既然未解釋,現在又何必再辯解。他輕嘆口氣,已什麼都不想再說了。他身後的白察察卻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了,朝丹青怒嚷道:“我家公子不是這樣的人,他不知道多好,你豈能這樣詆譭他……”
“察察,不得在大將軍面前無禮!”曄雲起喝住白察察,朝丹青歉然道,“平日對他疏於管教,還請大將軍見諒。”
丹青望了他片刻,自斟了杯酒,朝曄雲起敬道:“冒犯之處,還請見諒。”說罷,將酒飲盡,轉身便走。侍女緊隨其後。
目送她的背影離開,曄雲起靜靜坐了半晌,回過神來,便探手要去拿酒壺。葉景上前一步拿起酒壺,一言不發地替他斟酒。
“可惜了這一桌子的菜。來!葉景哥哥,還有察察,你們倆坐下來陪我喫。”曄雲起招呼他們倆道。
葉景還在猶豫,見白察察就已經坐下來了,只得也坐下。
“公子,就算她是大將軍,可你是大司徒,咱們不用怕她!”白察察義憤填膺道,“她敢這樣詆譭你,我絕對不會原諒她!”
“察察……”曄雲起喚了他一聲。
“嗯?”
曄雲起用箸指了指桌上的菜:“菜喫完之前,你不許說話。”
“……”
白察察只得埋頭忿忿喫菜。
直至行到栓馬匹的槐樹旁,侍女天羅這才面露不忍之色,便替丹青披上斗篷,邊道:“將軍,方纔的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他畢竟是大司徒啊。”
丹青轉頭望向風雨神廟,出了一會兒神,偏頭不解道:“你說,他怎麼不着惱呢?”
天羅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麼,奇道:“將軍,您是故意要惹惱他?”
“得讓他知曉,我與他若是硬湊在一起,他絕無好日子過,這樣的話他纔會主動去找丹澤退婚。”丹青道。
“將軍,您若不想成親,大司空還能爲難您不成?”
丹青顰眉道:“他自然不敢爲難我,可我今年得管他要四百萬兩銀貝,這纔是正經大事。我何必爲了親事和他擡槓。曄雲起能主動退婚豈不是最好。”
天羅這才明白丹青的用意,喜道:“還是將軍想得周全。”
回想曄雲起方纔的神情,丹青復轉頭看向風雨神廟的方向,詫異道:“以前倒是聽說過曄家二公子性情頗好,今日看來,他的性情也委實太好了些,怎得都不着惱呢?”
“被您這氣勢給嚇着了吧,所以不敢着惱。”天羅猜測道。
丹青翻身上馬,思量片刻,自言自語道:“嚇着也好,總之他能去退婚就好。”
“將軍,我覺得這麼對他,有點、有點……”天羅策馬跟着她旁邊,後面的話沒敢說出來。
丹青瞥了她一眼,略挑了挑眉毛:“怎得,心疼他?”
“瞧他都被您說到地底下去了,還喝住侍從,不許出言不遜,這樣的修養和咱們邊關那些糙爺們一比,強得不是一星半點,是挺招人心疼的。您就不覺得麼?”還有一句話天羅沒敢說出來,曄二公子生得這般俊秀,溫文爾雅,欺負他着實叫人有些不忍心。
丹青本也有點愧疚,被她一說,不耐道:“行了行了,日後有機會再還他一個人情就是了。”
說罷,朗聲叱馬,馬蹄翻飛,揚起團團雪塵,向着拓城方向疾馳而去。天羅緊隨其後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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