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茲》作者:Kristine Kathryn Rusch
博茲緩緩地從睡夢中醒來,確信無疑自己聽到有個老歌手在哼唱《白色聖誕節》這首歌。他拉出枕頭,蓋在自己的腦袋上,試圖阻擋住喧囂之音,直到他想起自己身處何方。
宇宙中。飛船上。與任何種的生命都遙隔好幾個光年。
這是聖誕頌歌嗎?他從沒有預料到自己會對此產生幻覺。
博茲坐起身來。他的艙室裏慢慢地充滿了亮光。飛船上的系統被設定來模仿標準地球日(他們以爲在地球上普通的一天裏光照不會產生變化),並且通過調節參數,系統還可以模擬四季。
當“美麗夢想者號”還在設計階段的時候,全體船員就定下了兩件事:一是他們會繼續24小時作息制,第二件就是船上會沿用西洋日曆。博茲不介意使用24小時作息制,但卻覺得繼續遵循西洋日曆毫無道理。他曾經投票反對過它,但卻被駁回了。這十分的可笑,要知道他將是飛船上唯一一個醒着的、能“享受”到西洋歷好處的船員。
博茲嘆了口氣,翻過身十子,把枕頭從腦袋下十抽十了出來。確定無疑,20世紀的一個象徵正是演唱聖誕節歌曲。只是歌變成了“我將回家度聖誕。”這真是個殘酷的玩笑。這艘上的人沒一個能再回家去。
但那不是博茲所擔憂的事。好幾十年了,他從沒擁有過一個家。
他坐了起來,用手指抓撓了下一頭茅草般的亂髮,發問道:“電腦,今天是幾號?”
電腦用它那毫無感情、令人討厭的聲音回答道:“12月25號。”
聖誕節到了。
“我要完蛋了,”博茲喃喃自語道,然後身十體瑟抖了下。
音樂不是從電腦揚聲器中放出來的。如果是的話,他早就該在艙室裏直接聽到了。相反,聽起來它是從遠處傳來的,好像是有人在門廳那端播放着曲子。
(事實上,這聽起來與他在紐約獨自居住的那段時光很相像:聖誕音樂會從每個角落——從隔壁的公寓,從附近的商店,從樓底下的街道向他席捲而來。博茲想起那段不愉快的回憶,再一次地抖了下十身十子。在他加入這項任務之前,日子真是過得艱難得很。)
“讓音樂停下來。”他命令道。
“在我的記錄上,未曾播放過任何音樂。”當該死的艙上系統運轉不如人意的時候,電腦嘎嘎的聲音卻越加難聽。
“那好,肯定有人在播放音樂,而且現在飛船上只有我和你兩個大活人。”
“我要糾正,”電腦出聲道。“在船上有656個人類。我不是名人類成員。我是被設計用來……”
“我知道。”博茲立馬盼望自己剛纔喊得不是太響。他在一聲嘆息後又做了次嘗試。“有沒有哪個船員意外地甦醒了?”
“所有的睡眠艙都運行良好。全體船員都無變化。”
“那麼音樂聲從哪兒來呢?”博茲問道。
“我沒有任何播放音樂的記錄。幻聽到聲音是個警示的預兆。需要我喚醒全息十精十神病學醫師嗎?”
“不,”博茲斷然拒絕,與此同時他決定停止與電腦的對話。假如電腦確定博茲十精十神錯亂,那該死的系統就會喚醒某個另外的船員——而那個傢伙絕不可能重返冷凍睡眠狀態。接着博茲就將被迫與那個傢伙同處一船——他還將被事先告知博茲身患病瘍、受了重傷,還或許得了十精十神病。
他沒法子應付那種狀況。
音樂聲又一次地發生了改變。現在響起了一羣年輕人高歌《快樂的節日時光》的歌聲。那音律至少變得了稍許摩登。孩童的清澈嗓音下的和聲讓博茲突然懷念起白雪,懷念起地球家園。
白雪、寒意,還有絲絲微風。還有那些他不會爲了一絲微風而拿去十交十換的東西。
博茲在艙門口停下了腳步,把頭倚靠在金屬門上。自從頭一個月起,他從沒有如此強烈的思念故鄉。他已經在這艘飛船上獨自呆了差不多一年,在大多數時候,和預計的一樣,思鄉的情緒從沒有煩擾過博茲。
博茲是個十分內向與自閉的人,就是那種即使被允許與自己所喜歡的人呆在一起、卻依然要一個人獨處的傢伙,他那類人喜歡自已的相伴勝過任何他人的陪伴——至少,這是那一整套心理測驗得出的結果。測驗的過程嚴格保證匿名十性十——用號碼記錄,由此研究人員就無法獲知受試者的過往情況。而當博茲的號碼一被揭開,他個人的經歷與測定結果完全符合。
沒有婚姻,沒有小孩,父母早亡。博茲從16歲起就一個人生活,從沒有思念過他人的陪伴。
但現在不是說過去經歷的時候。現在該提到聖誕頌歌了——音樂現在換作了《鈴兒響叮噹》(這首歌到底代表了什麼意思呢?)——以及以下的現實情況:電腦堅持認爲自己對音樂毫不知情。
有什麼東西運行錯誤了,很古怪的錯誤。博茲會把它找出來。
他拉開房門。音樂聲變得越來越響。他能夠聽見童聲底下的鋼琴聲以及鼓聲,孩童們的聲音正在快樂地吟唱猛十衝進白雪的情景(哦,思念又起:博茲把情緒壓下。他不能夠在鄉愁中迷失自我——他還有兩年多的孤獨時光等在前方呢)。熱可可的香味十溫十暖了博茲,讓他想起了自己度過的僅有的那些聖誕節:那些與自己的父母共同度過的聖誕節。
熱可可?
博茲低頭望去。在艙門的左邊正放着一個托盤。托盤的一邊擺放着一把杯子,裏面盛着一些看起來像是熱可可的東西,還像熱可可那般冒着熱氣。在托盤正中,一塊咖啡蛋糕閃爍着光澤,上面的糖霜是如此的新鮮,幾乎要從側面滑落。
博茲的胃感覺咕咕的叫了。
他彎下十身來,觸十摸了下托盤。它是真實的。是自己點的?如果他想要,那些令他的生活更爲方便的機器人就能把托盤給鼓弄出來。以前他從沒想要過。
博茲碰了碰杯子,辨認出它屬於船上的那套餐具。他只用自己個人的盤碟,船長稱其爲裝模作樣,但某種儀式十性十的要求迫使他保持這種十習十慣。
十精十神病學家早已說過,他心理並不健全——至少是在社十交十方面——但他恰好適合被單獨留在飛船上,呆上三年,直到飛船抵達新的殖民地。最初,像“夢想者號”這樣的殖民飛船都會留下三到四個醒着的船員,以便處理各種後備問題,但是單調的旅程讓他們丟掉了大半條十性十命。不止一次的“意外”死亡使得政策產生改變,之後十精十神病學家就插手進來了。
有能力、而又內向自閉的人是解決問題的答案。
但飛船抵達新行星的軌道、其他的船員甦醒之時,博茲在另一方面又將面臨新的問題。從那時起,他將與人羣十發生親密接觸,他大概將在那裏待上一年多的時間。
甚至在此時,博茲都在擔心不已。實際上,他早已跟船長麥克尼爾談過,說自己在必要的社會十交十往方面不夠資格。博茲無法忍受那樣的生活狀況,不只是在飛船上,更是在殖民地。
“我們知道,”船長說。她那雙湛藍色的漂亮眼睛閃閃眨着。他常常在思量,這麼一個心情愉快的傢伙是如何升到殖民計劃如此之高的位置的。“我們在碼頭上給你安排了好幾個解決辦法。你可以在旅程途中閱讀下。”
博茲的胃感覺被猛擊了一下。他不想考慮未來。未來把他嚇得如此厲害,以致於他都不想承認。
幾乎就像眼前的聖誕頌歌和那杯熱可可。博茲蹲下十身,摸十到杯子,感覺到從堅固的複合陶瓷杯面傳來的熱度。接着他把一根手指伸進那液體中——滾十燙滾十燙——然後博茲將熱可可舉到嘴邊。
熱可可。他好幾年沒喝過熱可可了,儘管這艘飛船上的存儲品裏有他想要的每樣東西,他從沒有想過在這裏也能弄出杯熱可可來。
然後,他觸十摸了下咖啡蛋糕。十分的十溫十暖。博茲扯下一小塊蛋糕。蛋糕烘培得很新鮮。
他咬下一口。味道像他過去在紐約喫過的油酥點心,那還是在他搬到休斯敦、開始殖民計劃培訓之前的事了。蛋糕滋味濃郁、口感新鮮、味道恰到好處。從中嚐到了過去的種種,那是他還未曾意識到、卻早已失卻的過往。
整個早晨讓他身心疲憊。這是某種測試嗎?如果是的話,那是誰搞出來的呢?爲什麼要選擇現在,選擇飛船航行的時候?他們沒法扭頭返回,船長麥克尼爾早已對他解釋過了,如果可能的話,他們不想被其他任何人吵醒。
博茲咀嚼着咖啡蛋糕,從杯中啜飲着可可,卻沒提起杯子。白天這麼一大早吃了太多的甜食。他將托盤推到一旁——這些留待稍後處理——然後朝着門廳走去,走向音樂傳來的地方。
現在換作了器樂。是《十胡十桃夾子》選段。他從沒有勞神去學點音樂——他所知的關於聖誕節傳統的知識都是在文化氛圍中偶十習十得來的。事實上,他爲了能夠逃脫每年一次的節日聚會而感到心情舒緩。
聖誕節。
他從未意識到。
當博茲走到娛樂艙室的時候,音樂變得越來越響。一個機器人站在艙室外面,頭上舉着一碟小甜餅。那是上有糖霜、灑有果仁的聖誕節甜餅,碟子上還紅紅綠綠地寫着“聖誕節快樂”。
“我沒有向你預訂過小甜餅。”博茲對它說。
“你說得對,”機器人用他那機械化的小嗓門說道。
博茲心頭一舒,小小地嘆了口氣。他剛纔已經在開始要懷疑自己的記憶力了。
“那麼這整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博茲問。
“你要自己進娛樂室去尋找答案。”機器人答道。
“首先,你得告訴我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博茲說。
“你必須要進娛樂室,”機器人回答說。“或者喫塊小甜餅。”
博茲手掌平展,抵着門鎖,然後儘管他盡了最大努力來阻止自己,卻還是抓起一塊小甜餅,跨進了娛樂室。這裏音樂聲愈加響了。整個地方都充斥着松針的氣味。他深吸了一口幾乎要被遺忘掉的芬芳。
在室內的角落裏,一棵樹依靠在牆壁上。樹上點綴着各色的小彩燈和銀色的、反射着光亮的氣球。在松樹底下,百來個禮物各自閃耀着光芒。
艙室四側懸掛着花環,從天花板上垂下更加多的彩燈。它們的色彩反射在沿着地板的各個銀色碟片上。
博茲朝前走上一步,接着某一塊碟片閃出微光。之後船長麥克尼爾的一幅全息影像出現在他的面前。全息圖製作很廉價——博茲可以透過她的影像看到後面的聖誕樹——船長不斷地眨眼,就彷彿碟片快要無法支撐住圖像了。
“博茲,聖誕節快樂。”她說。影像停頓了下。博茲嘆了口氣。影像在期待着迴應。
“聖誕快樂,”他說道。
船長微笑道:“我希望你不會介意我介入你的例行公事裏來。我們在離開之前就把這次慶祝計劃好了。我們動用了你的文件,以盡我們所能爲你設計出最棒的聖誕節。”
影像又停頓了下。博茲不確定該如何回覆。說句謝謝你?感謝他們把自己嚇個半死?他沒法那麼說。他不能說出一句話。他感覺舌頭打結,和船長就站在他面前時一模一樣。
最後,博茲盡力擠出了句“好啊。”
“我們不確定該用哪首聖誕歌曲,就按我們的喜好編了程序。你現在可以改變那程序了。機器人會給你準備好一頓填料十足的烤火雞宴。你可以在任何一個時候享用它。”
船長的眼睛即使是在那該死的全息影像裏頭還是閃爍着光芒,。
“但是請打開禮物。開拓殖民隊的每一位成員都帶來了些他們認爲你會喜歡的禮物,一些你可以在未來的漫長几年裏頭拿來看看、讀讀、學學的東西。”
博茲口乾舌燥。他們送給他禮物?爲什麼?
“我們想要讓你知道,我們是多麼的感謝你在將來的幾年裏看守我們的飛船,”麥克尼爾船長的全息影像正在解釋道。“我們知道你無法親自接受道謝,而當這項任務確切完成之時,道謝變得微不足道。由此,我們認爲該在現在表達謝意。”
其它的碟片也開始啓動。656個開拓者全體站在他的面前,大多數被縮小了尺寸,以便這間艙室能容納下全體船員。博茲朝後退卻一步。
656個人一道注視着他——或者說656個船員的影像注視着他——迫使博茲想要逃開。
“博茲,感謝你!”船員們齊聲說道。“聖誕節快樂。”
接着,謝天謝地,他們全體消失了。
甚至連船長也消失了。
博茲嚥了口口水,滋潤了下乾渴的喉嚨。音樂又變掉了——現在是一幫子走調的嗓音在起勁地合唱《祝你聖誕節快樂》。博茲預感到自己在聆聽船員們的歌聲。
在他身後,艙門忽的打開了,一個機器人走了進來,圓圓的頭上頂着一盤飲料。
“是要十溫十熱的蘋果酒,”它說道,“還是咖啡,或者是調味茶飲料……?”
無論機器人多麼的努力,它聽起來就是不像個酒吧招待。博茲儘管心裏這麼想,卻還是微笑了下。
博茲選了杯十溫十熱蘋果酒,然後坐在一張長椅上,他的心臟依舊跳得厲害。博茲伸出手摸了摸聖誕樹。他的手指撫過樹枝。又是個全息影像,只是比那些散佈在地板上的碟片質量稍好些。
接着他伸手摸了個禮物,心裏頭料想着自己的手指能夠穿過它們。但禮物盒是真實的。博茲將它撿起。一個陌生的筆跡在上面潦草地寫下他的名字。標籤上說這禮物來自於某個名叫貝齊·威爾遜的船員。
他不記得有個叫貝齊·威爾遜的船員。爲此,他感到莫名的尷尬。博茲撿起禮物,打開包裝,發現她送的是個閱讀器——內置永久可用電池,還有畫外音功能。他再也不用深夜在電腦上看書了。
考慮真周到。買的禮物正合他需要。
博茲明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這是計劃的一部分,是爲了讓他放輕鬆,直到抵達殖民地,同時還讓他爲日後做好準備。
他或許該憎恨這一切。他也許該冷嘲熱諷一番,表明在這些禮物的背後毫無十溫十情可言。
但十溫十情依在。這些開拓者能用千來種方法讓他融入羣體——他在航程剛開始時閱讀過其中的一半方法(並且打心底希望自己不必採取其中任何一種)。十溫十情——這能用心感受到。
博茲在長椅上坐了很長時間,他手握閱讀器,啜飲着十溫十熱蘋果酒,從機器人腦袋上的碟子上取用小甜餅。
接着,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船長說得對:在事情完畢後再示意感謝毫無意思。博茲調出了電腦上的日誌,讓電腦記錄下這間艙室的狀況。他希望它能記錄下自己的快樂的臉龐,記錄下自己感受到的純粹的喜悅。因爲博茲不擅言辭,特別是當要說些其他人最終會聽到的話時。
但即便如此,他還可以說句‘謝謝’。
博茲確實這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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