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夢》作者:尼爾·蓋曼

作者:[美] J·J·特倫布利 詹姆斯·E·湯
Devilwing譯

  有個和尚獨居在山腰上的寺廟旁。廟很小,和尚很年輕,這山也算不上日本的名山峻峯。

  和尚打理着寺廟,生活寧靜安閒。直到有一天,一個狐狸和一隻狸貓從廟旁經過,看到和尚正耕種着他賴以爲生的一小塊山藥地。

  狸貓看着和尚和寺廟,開口道:“讓我們打個賭。我們中要是有誰能把這和尚從廟裏趕走,就可以據此爲家;已經很多年沒有香客旅人到廟裏來了,這地方總比狐十穴十狸巢要好。”

  狐狸綠眸一眨,展顏一笑,露出了尖牙;她甩甩十毛十十茸十茸的尾巴,從山上望下去,看了看這廟,還有這和尚;然後她望着狸貓說:“好啊,就說定了。”

  “我們輪流來,”狸貓說,“我先去。”

  在那塊小小的菜園中,和尚犁完了山藥地,又跪下十身爲野蔥、生薑和一小片藥圃清理雜草。

  接着,他撣淨手和膝蓋上的泥土,走回寺廟後廂的居所,準備晚課。

  那晚,夜空的顏色好像熟透的車子;滿月高懸好似銀盤。和尚聽到門外一陣喧囂。

  院子裏站了五個人,一個個鮮衣怒馬,鬚髮膨張。

  爲首的擎着一口大刀。

  “誰是此間住持?”他高聲斷喝,有如驚雷,“速速出來見我!”

  和尚走上前去,來到月光之下,深施一禮,“貧僧無德,正是此地守護,”他淡然說。

  “好個瘦小枯乾的和尚,”爲首的喝道,“但又有誰能參透神佛的宏旨?誠如斯言,追名逐利者實乃捕風捉影;淡泊世事之人,倒常有鴻福在門外鳴鑼。”

  和尚對這番話未置一語,只是略略擡頭,望向月光下的大漢。

  什麼事都逃不過這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那好,你可想知道自己運勢何在?”

  “自然。”和尚言道。

  “那就聽好,差我們來找你的並非旁人,正是天皇陛下。你須即刻啓程,趕往皇宮,天皇要與你面談,好確定你是不是星官卜者對他講起的那個人。如果沒搞錯的話,你便就此飛黃騰達,官及宰丞——一個足以贏得富貴榮華、廣廈豪宅的地位。”

  “但你也要記得,若是猴年的次日,你還沒有趕到皇宮,運勢就會由盛轉衰、恕我直言,天皇比會處你極刑。故而不要耽擱,黎明前就動身。不然若是犯了聖怒,誰也救不了你。”

  說話間,五匹戰馬在滿月銀輝下踩響了蹄子。

  和尚又施一禮。

  “我這就動身。”他說。

  那五個騎士咧嘴笑了起來,月光照亮了他們的眼睛和牙齒,也照亮了戰馬的鐵轡鞍髻。

  “但在我動身前,還有一事相詢。”

  “還有何事?”爲首的問道,聲如虎嘯山林。

  “爲何天皇要派一隻狸貓來宣我進殿。”和尚問道。

  雖然前四匹駿馬的尾巴毫無異狀,但他早巳看出最後那匹卻長着一條狸貓的尾巴。話音未落,和尚就大笑起來。他隨即走回廟裏,開始自己的晚課。

  院子裏一陣蹄聲響過,大漢們拔馬而逃。山坡上傳來了桀,桀,桀,的聲音,那是一隻狐狸幸災樂禍的尖嘯。

  次日,正午未至,黑沉沉的濃雲已經遮蔽山顛。所以落雨時,和尚一點都不喫驚。

  這場瓢潑大雨打彎了竹子,壓倒了新長出的山藥苗。

  和尚早巳十習十慣山上變幻無常的天氣。儘管白熾的閃電眩人眼目,喑啞的雷鳴彷彿自山腹滾出,但他絲毫不爲所動,繼續着自己的頌課。雨勢更大,猶如敲響上百面小鼓。

  在這滂沱雨聲中,和尚幾乎聽不到十抽十噎聲,但他確實感覺有人在哭泣。

  和尚走出寺廟,院中的土地被大雨澆成了泥湯。一名少女躺在那裏,她十精十美的絲袍早被雨水浸透,溼十漉十漉得貼在身上,就像第二層皮膚。和尚察覺到少女的玲瓏曲線、曼十妙身姿,心中忐忑。他攙扶着女子走進寺廟,那裏堪可避雨。

  “我是山城大名的獨生女,”她站在小小的火爐旁,擰着自己的衣袍和烏黑的長髮,“我本是由一羣侍從、婢女陪着要來這座寺廟,但途中遇上了匪人。我一個人逃了出來。另外我偷十聽到他們說等雨停了,就要到山上來把寺廟付之一炬,還要殺光這裏的每個人。”

  她說話間吃了和尚的一碗米飯,和一小碟山藥。她喫起飯來狼吞虎嚥,同時還用明亮的綠眸盯着和尚看。

  “故而,”她說,“趁匪人沒來,我們趕快跑吧,永遠也別回來。如果我們待在這兒,終究難逃一死。要是我們在路上走散了,那你就到山城去找我父親,他是那裏的大名,住在城裏最奢華的宅邸中。他會給你重賞的。多謝你的米飯,很好喫,可惜山藥有點幹了。”

  “那我們可要趕緊上路了,”和尚嘴角漫出一絲十溫十柔的笑意,“但我還有一事相詢。”

  “還有何事?”女孩問道。

  “請告訴我,爲何山城大名的女兒是一隻狐狸,”和尚說,“我可從沒在凡人臉上見過這樣的雙眸。”

  話音未落,女孩就從火爐上躍了過去。她落地時已不再是女子,而是一隻狐狸。皮十毛十順滑,尾巴高豎,它非常輕蔑地瞥了和尚一眼,隨即跳上石牆,順着它躍上一株虯結老鬆,在那裏駐足片刻,便消失在暴雨之中。

  下午晚些時候,太十陽十爬出濃雲,和尚繞着寺廟揀拾起落葉殘枝,修茸着暴雨造成的損傷。正是此時,他辨識出一個符記。所以過了幾天,當太十陽十落山後,一羣妖魔晃晃悠悠地穿過樹林,圍住小廟時,他也並不喫驚。

  這些妖魔中,有些頂着死人的頭顱,有些長着怪獸的腦袋,黃牙巨角,兩眼放光;它們發出的吵嚷呼嘯聲,你肯定未曾聽聞。

  “俺們聞到了人味!”它們高喊道,“俺們嗅到了新鮮的人肉!把那人帶出來,俺們要吃了他——烤了他的五臟六腑,還有腦仁;大嚼他的眼珠、臉蛋和口條;吞了他的肝臟、肥肉和十陽十物!把他帶出來!”

  說話間,有幾個妖魔開始把和尚收集起來的殘枝敗葉高高堆起,將自己灼十熱的呼息吹在上面,直到枝條冒煙,開始燃十燒。

  “要是我不出去呢?”和尚喊道。

  “那俺們每天日落後都要回來,”一個妖魔嘯道,它的腦袋好像剝了皮的蝙蝠,“吵得你不得安生,等俺們不耐煩了,就燒了你這座小廟,再從灰堆中扒出你焦黑的十十屍十十首,用俺們的尖牙把它咬碎!”

  “快滾吧!”另一個妖魔嚷道,它的臉是個溺斃的死人,肌膚囊腫,雙目白似珍珠,“離開這地方,永遠別再回來!”

  但和尚沒有跑。他反而走進院子,從火堆中撿起一根燃十燒的樹枝。“我不會離開寺廟,”他說,“而且我已經厭倦了這些鬼把戲。好了,無論你是狐狸還是狸貓,嚐嚐這個!還有這個!”他說着揮舞起火棍。

  轉眼之間,那羣妖魔所站的地方,就僅剩下一隻衰老癡肥的公狸貓,它跌跌撞撞地開始逃跑。和尚把燃十燒的樹枝扔向狸貓,打中了它的背,燒掉了它尾巴上的十毛十,還烤焦了它的屁十股。狸貓哀嚎一聲,消失在夜色之中。

  黎明時分,和尚在半睡半醒間聽到背後傳來一陣低語。

  “我要向你道歉,”這聲音說道,“是狸貓和我打了個賭。”

  和尚沉默不語。

  “狸貓已經跑到別的藩國去了,它的尾巴被燒掉了,顏面掃地,”女孩的聲音說,“如果你有意的話,我也會離開。我的洞十穴十就在瀑布上面,一株虯結老鬆旁邊。我在那兒住了很久,離開它難免讓我難過。”

  “那就留下吧。”和尚說,

  “只要你別再和我耍那些愚蠢的狐技十十婬十十巧。”

  “當然,”女孩的低語聲從和尚身後傳來,過了片刻他又墜入夢鄉。

  半個時辰後,和尚徐徐醒轉,發現屋中的草蓆上有狐狸的腳印。和尚不時能在矮樹叢間看到狐狸,她的身影總會讓他會心一笑。

  但和尚並不知道,狐狸已經深深地十愛十上了他。

  那是在她來道歉時,也許更早些,是在和尚將她從泥濘的庭院中挽進廟宇,用爐火幫她烤乾時。但無論自何時而起,狐狸無疑是十愛十上了這名年輕的和尚。這就是日後諸般禍事的緣由。

  那將是一段奇妙的故事,讓人心碎神傷。

  彼時,在人間行走之物,如今我們鮮少見聞。

  鬼魅、妖魔,和諸多靈體;大神、小神,還有獸神;各種覺識、存在,魂靈和生物。有善亦有惡。

  夜闌人靜,月過中天,狐狸正在山腰捕獵。

  她忽然看到,在一株被雷打過的松樹旁,有幾點藍光閃爍。

  她向這些光點竄了過去,迅疾如影,一塵不驚。

  當她靠近後,藍光化作奇異的生靈。它們非生非死,渾身上下都裹在閃耀的藍色妖氣中。

  這些生靈正在低聲私語。

  “我們已然領命,”爲首的說道,藍光在它十裸十露的肌膚上躍動不休,“和尚註定要死。”

  狐狸駐足潛蹤,隱身在一叢灌木之後。

  “正是,”第二個說道,它的牙齒像一把把鋒利的小刀,“我主是身具大能的十陰十十陽十師,他通過觀察星相風水,已經看出,在下一次月盈之時,他與和尚之間,註定要死一個。如果和尚不死,那厄運就要落在我主頭上。”

  “但,他怎可能會死?”第三個說道,

  藍色火光在它的眼中升騰,“噓!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在偷十聽我們說話?我覺得有人在看我。”

  狐狸屏住呼吸,矮身趴在地上,靜靜地躺着。

  這三個妖靈飛上天空,俯瞰着黑暗的樹林。

  “除了只死狐狸,什麼都沒有。”爲首的說道。

  一隻蒼蠅落到狐狸的額頭上,漫慢爬上她的鼻尖。

  狐狸壓抑住咬它的衝動,仍舊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眼神渙散空茫,像個死物。

  “我主打算如此這般,”爲首的說,“連續三夜,和尚都會發噩夢。第一晚,他會夢見一個匣子。第二晚,他會夢到一枚黑匙。第三晚,他會夢到用黑匙擰開匣子上的鎖。這時,在夢中,他將打開匣子,隨即喪失與現世的一切羈絆。無食無水,死期不遠也。我i不會爲他的死而負疚,”它又環顧四周,“你確定沒人偷十聽嗎?”

  光蒼蠅爬上了狐狸的眼珠。儘管她覺得奇十癢難忍,但卻一眨不眨。

  “誰能聽見我們說話?”第二個生靈問道,“狐狸的十十屍十十體?”它說着大笑起來,這聲音高十亢遼遠。

  “有人聽見也無妨,”爲首的說,“即便真有人聽到,若他把我們這番話說給旁人,不等第一個字出口,他的心就會在胸中爆裂。”

  一股冷風吹過山顛。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

  “但和尚真沒法子逃過這一劫嗎?”第三個生靈問道。

  “只有一個辦法,”第二個說。

  狐狸全神貫注傾聽着接下來的詞句,但此後再無話音傳來,多一個字都沒有。她只能聽見山風捲起落葉時的私語,樹木在風中搖曳吐納時的嘆息,還有遠處小廟中風打鍾鈴發出的叮吟。

  狐狸像一段殘枝,僵直地躺在原地。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甩甩尾巴,十舔十落爬上腳掌的螞蟻,一路跑下山坡,來到她的洞十穴十。

  這裏清冷黑漆,充滿泥土氣息,洞中藏着她最珍貴的寶物。

  狐狸是在幾年前找到它的。

  那時,它纏在一株參天古樹的根鬚中。

  她又挖又咬,用了幾天的工夫,才把它完全刨出地面。

  狐狸用粉十舌將它十舔十淨,用絨十毛十將它磨光,帶回了自己的洞十穴十。

  在這裏,狐狸敬奉它,保養它,把它視作珍寶。

  這件器物古老非凡,來自遙遠的國度。

  這是個龍形玉飾,雙眼鑲着細小紅石。

  這件龍飾爲她帶來安寧。它紅色的眼珠在洞十穴十微光中閃爍,散發出一股暖意。

  狐狸用嘴拾起她的珍寶,輕柔地叼着它,就像叼着一隻自己的幼崽。

  她把玉飾咬在嘴裏,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一座海邊的懸崖旁。

  她能聽到海鷗在頭頂嗚叫,也能聽到身下的冷濤拍打岩石,還能嗅出空中飄蕩的鹽味。

  “這是我最珍貴的寶物,”她暗自想道,“現在我把它獻出,獻給大海,只求知道如何拯救和尚的十性十命。因爲如果我置身事外,他就會夢到一個匣子,接着是一枚鑰匙,然後是用鑰匙打開匣子,最終他將死去。”

  狐狸用鼻尖將玉飾輕輕推落,看着它在空中翻滾,落下百尺高崖,落入波濤洶涌的海中。

  她輕嘆一聲,因爲這小小的龍飾曾爲她的洞十穴十帶採平靜與安寧。

  狐狸又走了很遠回到自己的洞十穴十,她感到疲憊不堪,很快就沉沉睡去。

  以下是狐狸的夢境。

  她站在一處貧瘠荒原,到處都是灰褐色的岩石,寸草不生。

  天空同樣是灰濛濛的,既不明亮,也不昏暗。

  在她面前的一塊巨石上,蹲着一隻碩十大的狐狸,從頭至尾都如墨玉漆黑,只有尾尖上生有一簇白十毛十,好像在白漆桶裏浸過一樣。他大愈猛虎,大愈戰馬,大愈狐狸見過的任何生靈。

  他蹲坐在岩石上,好像在等待着什麼。

  他的雙眼就像兩個黑十洞,遙遠的星辰在其中閃爍、燃十燒。

  狐狸在岩石間跳躍穿梭,來到夢之狐的面前。

  她俯下去,翻過身,將自己的喉嚨顯露給他。

  起身,巨狐說道。起身,莫怕。你爲夢到此夢,已付出良多。

  狐狸站了起來。儘管她的恐懼超過了任何小狐狸的經歷,但在夢中,她沒有顫十抖。

  “我的龍,”她問,“是屬於您的嗎,陛下?”

  不,他說。但它是一位我稱之爲友的故人,在很久很久以前遺失的。那還是在真龍離開塵世,翱翔天宇之前。我友弄丟十了這件寶物,整天憂心仲仲。

  現在大海將玉飾衝還給他,他將在巨淵之底,他的族其之中,睡得更加安穩,直到了個紀元來臨。

  “有幸爲尊友效勞,實乃無上榮光,”狐狸說。

  小狐狸和黑巨狐,在夢疆中靜靜地矗十立了幾瞬。

  小狐狸看了看四周的岩石荒原。

  “那些是什麼動物?”她問道。

  那羣動物體型如獅,正在岩石上爬行,將它們的長鼻子深進貧瘠的土地嗅探。

  名字是貘,巨狐說。它們是食夢獸。

  小狐狸聽說過貘。

  如果一個人從蘊藏惡兆或是恐怖之物的夢中醒來,他可以嘗試喚來貘,寄希望於這種幻獸會喫掉迷夢,將它和它所彰顯的徵兆一起帶走。

  她注視着在夢疆的岩石荒野上游走的貘。

  “如果有人能在貘喫掉一個夢之後將它抓住,”狐狸問,“那會怎樣?”

  巨狐一時無語。遠星在它空茫的眼眸中閃爍。

  膜很難捉,更難控制。它們是靈巧矯捷的動物。

  “我是隻狐狸,”她謙卑地說道,一點沒有吹噓的意思,“我也是靈巧的動物。”

  巨狐點點頭,垂眼望向她。

  狐狸覺得他能將自己看透,能看到她所有的夢境、期冀和感懷。

  他只是個人,巨狐說,而你是孤狸。這種事少有善終。

  狐狸本想敞開心扉,告訴他自己的想法。

  但巨狐一甩長尾,從岩石上跳到下面的荒原。

  在/j’狐眼中,他愈長愈大,直到充斥天宇。

  此刻,巨狐便是這夜,星辰在他的黑玉皮十毛十上閃爍,白色的尾尖變成了一輪殘月,掛在夜空之中。

  “我很靈巧,”小狐狸對夜說,“我會鼓起勇氣,會爲他而死。”

  狐狸覺得頭頂傳來一句幾近十溫十柔的話語。那就去捕它的夢吧,孩子!接着,他轉醒過來。午後豔十陽十像個熔金光球,擦亮了整個世界。

  狐狸鑽進樹叢,朝小廟走去,只在溪水旁停留了片刻,三口兩口便連皮帶骨吞下一隻大青蛙。

  然後她又如飢以渴地十舔十飲了些清涼潔淨的山泉。

  當她來到小廟時,和尚正在爲他的火爐砍劈柴。

  和尚的斧子很快,所以小狐狸和他保持着適當的距離,開口說道:“願你這幾天都有美夢,夢到吉兆和好運。”

  和尚衝狐狸笑笑。“多謝你的祝福,”他說,“但我可說不清自己能不能夢到吉兆。”

  狐狸用她的綠眸凝視着和尚。“要是你需要我的話,”她最後說道,“我就在附近。”

  年輕的和尚從劈柴堆上擡起目光,但狐狸已經悄然無蹤。

  小城位於遙遠的西南方,十陰十十陽十師的宅郵就在此間。

  他坐在家中,燃起几案上的油燈。桌面鋪了一方彩繪絲巾,上面擺着一個漆匣和一枚黑木鑰匙。

  五個小磁盤,按照東西南北中五方基位碼好。

  其中三個放個某種粉末,另一個盛有一滴液珠,最後的碟子則空無一物。

  十陰十十陽十師位高權重,富可敵國。請他占卜或是求他幫忙的人絡繹不絕。很多藩國的大名都堅信,是十陰十十陽十師的影響力和算術讓自己獲得瞭如今的財富與權勢,將他敬若上賓。就連大相國和左右大臣都對他言聽計從。

  但十陰十十陽十師不是個快樂的人。

  十陰十十陽十師有位妻子,就住在庭院的北廂。她可謂賢良淑德,對十陰十十陽十師百依百順,把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務都打理得很好。

  十陰十十陽十師還有個剛滿十七歲的小妄,她美貌絕倫,雙十脣豔若桃李,肌膚白勝凝脂。他的妻子和小妄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卻相敬如賓,從不爭吵。但十陰十十陽十師不是個快樂的人。

  人們都說他所住的宅院華美恢宏,在京城裏可排第十七位。

  妖鬼和天狗,這些風界的十精十怪,都遵從他的號令,任他差遣。十陰十十陽十師能記起前兩世的經歷。

  當他還足個年輕人時,就不遠萬里到中國去修行。

  他回來後鬚髮皆灰,但滿腹十陰十十陽十之術已無人能及。

  他被高位者敬重,被下位者懼怕。

  但儘管如此,十陰十十陽十師不是個快樂的人。

  這皆因爲他存恐懼。

  從他還足個黃十毛十小兒,剛能記事時起,就心存恐懼。

  他所學的每樣本領,所獲得的每分力量,都是因爲想用來趕走恐懼。但恐懼依然,附在他背後,藏在他心裏。入睡時,恐懼伴他而眠:醒來後,恐懼正等着向他請安。

  無論在飲酒時,沐浴時,還是同房時,恐懼都如影隨形,不離不棄。

  這恐懼並非對死亡的懼怕,因爲在他心中,死亡也許正是解脫。他過去也曾動過這樣的念頭:若是憑藉法術屠盡這世上的男十女老少,也許能得以安寧:但他還是覺得,即使絕世孤立,恐懼仍要糾纏在他心頭。

  足恐懼在驅使他,足恐懼將他推進黑暗之中。

  十陰十十陽十師曾向荒冢穢靈求教,也曾在晨昏之際與畸形的怪物相會,隨它們的步調起舞,分食它們的饗席。

  京城的郊外,賤民集聚,盜匪橫行。

  十陰十十陽十師在此處置有一處廢宅,裏面住着三個女人:一名年老,一名年輕,還有一名既不年老也不年輕。

  她們平時靠向走黴運的村婦出售藥草爲生。

  鄉野傳言說,那些晚上在此間借宿的無知旅人,日後都無人得見。

  可想而知,誰也不知道十陰十十陽十師和這三個女人的瓜葛,更不會知道在那些月黑風高的夜晚,他常造訪此地。

  從十陰十十陽十師的心底來看,他並非十奸十任惡人。

  他只是被’下壞了。恐懼價走了幸福與驕傲帶來的每絲快樂,十吮十盡?生命中的歡十愉。

  故事發生的幾旬前。一十夜,月正黑沈,十陰十十陽十師來到廢宅,向三個女人討教最讓他煩擾的問題。

  寒風吹進破窗,在殘損的屋檐間呼嘯。

  “我如何能找到安寧?”他向最老的女人發問。

  “冢中自有安寧,”她說道,“欣賞日落美景時,也有片刻心安。”

  她赤身十裸十體,十乳十房像兩個空口袋一樣垂在胸前,臉上繪着妖魔的面容。

  十陰十十陽十師眉頭緊鎖,滿面怒容,焦躁不安地在掌中敲打着摺扇。

  “爲何我總不得安寧?”他向最小的女人發問。

  “因爲你還活着,”詞句自她冰冷的雙十脣吐出。

  三個人中,他最怕這少女,因爲十陰十十陽十師覺得她是個死物。

  少女很美,但卻寒若霜雪。每次她用冰冷的手指碰十觸十陰十十陽十師時,都會讓他顫慄。

  “我在哪能找到安寧?”他向中年女子發問。

  她並未赤身,但衣袍寬解,胸前挺着兩排十乳十房,如同母豬雌鼠,十乳十頭黑硬像塊塊炭石。

  她自齒間深吸一口氣,屏息凝神,許久之後才慢慢吐出。

  接着女人說道:“東北方的美濃,從這兒走要用很多很多天。那裏的某座山上有個寺,廟小地偏鮮有人知,只有一個和尚在打理照看。他生來無所畏懼,自有你渴望的安寧。現在我可以織成一方絲巾。如此一來,等他死後你就能得到他的力量,再也無須畏懼。但自我織就時算起,到下一次月盈之前,你必須將和尚置於死敵。而且他不能死於刀劍血光,也不能有絲毫痛楚,否則織上就會失效。”

  十陰十十陽十師滿足地咕噥一聲,親手喂她吃了幾件十精十致美食,撫十摸十着她的長髮,告訴她如此安排他很滿意。

  三個女人退到這座傾頹屋舍的另一個房間,她們回來時已是晨曦將至,天空開始放亮。

  她們給了十陰十十陽十師一方白如月光的絲帕。

  那上面繪着十陰十十陽十師和月亮,還有那名年輕的僧人。

  十陰十十陽十師點點頭,感到心滿意足。他本要向女人們道謝,但卻明白凡人決不能向這等生靈致謝,所以他只是將報酬放在房子的草蓆上,在拂曉前快步趕回家中。

  他通曉很多殺人千里的法門,但其中大部分雖說並不直接涉及刀兵血災,卻也必會帶來苦楚。

  十陰十十陽十師查閱了他的卷宗,接着差遣手下魔物到和尚所住的山中,爲他取來和尚碰過的器物。

  (狐狸就是在那時聽到了它們的談話。)而此時此刻,十陰十十陽十師坐在几案前,油燈、漆匣和鑰匙就擺在上面。

  一個接着一個,他把五個磁盤中的東西一撮撮加到燈火上。

  這些磁盤盛着的物事都不相同。

  最後加入的是魔物從和尚身上偷來的東西:它就盛在那空無一物的碟子裏一一魔物偷來的,是和尚的一片影子。

  十陰十十陽十師每在燈火中加上一撮,它就燃十燒地更高更亮;當他把最後一點和尚的影子加進去時,焰火升騰,光亮充盈着整個房間。片刻之後,火光褪去,屋千里只剩黑暗。

  十陰十十陽十師點起燈,欣喜地看到鋪在桌上的方巾多了一塊難看的污點,就像某種死物趴在年輕和尚的臉上。

  他滿意地觀賞片刻,隨即走回十牀十榻,安穩地睡了一十夜,沒有恐懼。這一晚,他很滿足。

  是夜,在夢中,和尚站在他父親的宅邸裏。

  這似乎還是在他父親獲罪失勢,丟掉這宅邸和所有財物之前——他的父親有很多位高權重的敵人。

  父親向他深深一躬。

  在夢裏,和尚記起父親早巳自盡身亡,同樣也記得自己尚在人世。

  和尚試圖把這些都告訴父親,

  但他父親卻無言地示意自己聽不到兒子對他說得任何言語。

  接着,他從袍服中取出一個小漆盒,遞給自己的兒子。

  和尚接過彩飾漆匣後,父親已經消失不見。

  但他沒有多想,因爲這漆匣佔據了他的全副心神(不過,在夢中,他似乎瞥見一扇敞開的房門後面狐尾一閃)。

  他知道盒子裏有些重要的東西,一些他必須要看的對象。

  但他想盡辦法,也打不開這匣子:越是努力,就越感挫敗。

  和尚醒來時,覺得心緒煩亂惴惴不安,不禁揣測這夢境是不是某種預兆或警示。

  “如果這是場噩夢,”和尚說,“希望摸能把它帶走。”

  他隨即起身,出去打水,開始一天的生活。

  第二天夜裏,和尚夢見祖父來找他。

  可是很多年前,他的祖父就在喫米餅一一一種糯米糕點時噎死了,那時的和尚還在襁褓之中。

  他們站在海中一座小島上,這島黑黢黢的,比一塊岩石大不了多少。他的祖父睜着一雙盲眼,眺望人海。飛沫潑濺,海風呼號,海鳥在空中悲鳴。

  祖父張開一隻蒼老的手,展示出一枚小小的黑匙。

  他將乎遞出,動作緩慢得好像一件機械玩具。

  和尚從祖父手中接下鑰匙。

  一隻海鷗悲嗚三聲,漸飛漸遠。

  和尚本想問問祖父這是什麼意思,但老人已然消失。

  和尚緊緊十握着鑰匙。

  他環顧四周想找個和黑匙匹配的東西,但這座島荒蕪貧瘠,空無一物。

  和尚慢慢踱過小島,什麼也沒找到。

  這時,在夢中,和尚覺得自己正被窺視。

  他四下張望,可夢中寂寥無人,只有在天空翱翔的海鷗,還有遙遠懸崖上的一個纖細身形,和尚覺得那可能是隻狐狸。

  他醒來時,手裏握着一枚並不存在的鑰匙,被狐狸注視的感覺仍揮之不去。

  這場夢如此十逼十真。這天晚些時候,涼風將楓樹上第一批或橙或紅的葉片吹落到寺廟的窄小菜園中,和尚正在那裏照料着或黃或白的葫蘆。

  他忽然發覺自己正環視四周尋找那枚鑰匙,這才慢慢想起,在塵世中,自己從沒碰過或是見過它。

  那天夜裏,和尚等待着另一場黑沈迷夢。

  他閉上眼睛時,聽到屋外有些響動,沒過多久使睡了過去。

  上半夜,他什麼也沒夢到。

  而後半夜他夢見自己站在一座小橋上,看着兩尾鯉魚在一汪池塘中愜意嬉遊。

  其中一尾純白如銀,另一尾橙黃若金。

  和尚看着它們,覺得心堵妄寧。

  和尚醒來後,揣度這夢是個吉兆,也相信前幾日的黑夢就此告終。

  他展開笑顏,興高采烈地從睡席上爬了起來。

  和尚的好心情一直保留到他被狐狸絆到。

  小狐雙目緊閉,就趴在寺廟的門坎上。

  起初,和尚以爲她死了。

  他蹲下十身後,卻發現狐狸還一息尚存,很淺很慢,幾乎看不出是否在呼吸。但畢竟她還活着。

  和削巴狐狸抱進小廟,放在火爐旁讓她取暖。

  接着他向佛陀默禱,爲狐狸的十性十命祈福。

  “她雖是個野物,”和尚想道,“但心地良善,我不能眼看着她死。”

  和尚撫十摸十着狐狸如薊花冠絨般柔軟的皮十毛十,感受着她微弱的心跳。

  “我還是個孩子時,”和尚對昏迷中的狐狸說,“那是在我父失勢之前。我常瞞着十奶十十媽十和師長,偷偷跑到集市上去。那裏有很多活物在賣:我在那些竹籠裏見過各種各樣的動物。有狐狸、狗和熊,有小猴子、紅臉獼猴。野兔和鱷魚,有蛇。野豬和鹿,有蒼鷺、白鶴,還有小熊崽。我喜十愛十動物,所以看到它們時,心裏很是快活。但這也讓人難過,它們被關在籠子裏的樣子,令我心痛不已。”

  “一天,當商人們收攤離去後,我發現了一個破損的籠子,裏面有隻剛出生不久的小猴,它瘦得皮包骨頭,已經死了,連個水罐都換不來——至少某些人是這麼想的。但我發現它還活着,就把它藏在衣服裏,一路跑回家。”

  “我把猴子養在臥房,從自己的食物中省下些羹飯餵它。我的小猴子就這樣慢慢長欠,最後個頭幾乎和我一樣高。它是我的朋友。它會坐在我們屋外的柿子樹上等我回家。父親容下了這隻猴子,一向平安無事,直到有一天,一位大名來家裏找我父親。”

  “猴子好像發了瘋一樣。它不肯讓大名靠近我的父親。它跳下樹,擋在那人面前,吡着牙,露出胸膛,就好像他是來自另一個猴羣的敵人。”

  “大名向一位隨從示意。儘管我苦苦哀求,那人還是拉開弓,一箭射穿了猴子的胸膛。我將猴子抱出宅院,它注視着我的雙眼,就這樣死去了。”

  “後來,我父的失勢,就是出於這位大名的十陰十謀。有時我在想,也許那隻猴子並不是猴子,而足阿彌陀佛派來保佑我們的守護靈,但只有當我們學會聆聽和觀察,它才能真正行使護衛之責。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狐狸,在我出家之前,那段我已棄絕的生命之中。但人總要吸取教訓。”

  “也許,你玩十弄的那些狐技十十婬十十巧,只是想要保護我。”

  和尚說完,開始向阿彌陀佛頌經禱告;然後又向鬼子母神禱告,她在遇到佛陀前是個夜叉,如今卻是女子與孩童的守護神;他還向大來祈求;最後,和尚向賓頭盧尊者詠誦了一篇簡短經文,他是佛陀的弟子,羅漢首座,被佛陀禁止涅盤往生。

  他向所有這些神佛禱告,爲了小狐狸,祈求他們的看護與悲泯。

  誦經已畢,狐狸還是軟塌塌地躺在草蓆上,一動不動,像個死物。

  山腳下有個小村,大概半天的路程。

  “也許,”和尚想,“村子裏會有醫師抑或智婦,可以救狐狸的命。”他未加多想,抱起癱十軟的狐狸,開始向山下的村莊走去。

  天氣清冷,和尚在輕薄的僧袍中瑟瑟顫十抖。

  晚秋的蒼蠅,是一年中最後、最老、最大也是最討厭的蒼蠅,它們圍着和尚嗡嗡亂轉,跟着他一路飛下山去,讓他煩擾不已。

  路程過半,山間的溪流匯成小河,水面上橫着座木橋。

  和尚走過去,看到橋上走來一位老者。他有一部銀白長髯,還有很長很長的眉十毛十。他走路時拄着一根彎曲的長柺棍,眉宇間充滿智慧與祥和,但又有一絲頑劣,至少和尚這麼覺得。

  老人在橋上駐足,等和尚走近。

  “此季的楓樹很美,”他說,“斑斕多彩,稍縱即逝。有時我覺得秋和春一樣美。”

  和尚頷首贊同。

  “你抱的是什麼東西?”老人問道,“看着像條死狗。對僧人來說,這不足穢十物嗎?”

  “這是隻狐狸,”和尚說,“而且她還沒死。”

  “你準備殺了她?”老人不耐煩地說。

  “我要帶她求醫,”和尚說道。

  老者面色凝沈,他舉起子裏的柺杖,打了和尚兩下——一記在頭側,一記在肩膀之間。

  “這下!是因爲你離棄廟宇,”老人打下第一杖時說道,“而這下!是因爲你攙和狐靈鬼魂。”

  和尚低下頭。“也許您責罰得對,”他說,“正如您所言,我沒有看護寺廟,而且還抱着一隻狐狸。

  可我相信帶她求醫,也是遵循正道。”

  “正道?正道?”老人又用柺杖戳着和尚的胸膛,“爲什麼,你這個蠢貨,你這個沒腦子的東西。你若是遵循正道,就該帶着狐狸回你的廟裏去,然後把夜夢之君的信物枕在頭下,睡上一覺。你的小母狐正是被困在夢境中。”

  “我可否免受杖責,再多問一句,”和尚小心翼翼地說,“在哪能找到夜夢之君的信物呢?”

  老人瞪着年輕的和尚,又看了看手裏的彎拐棍。

  接着,他長嘆一聲,這口氣長得就像個耄耋之人想要吹涼麪前的熱湯。

  老人伸手從袖子裏拿出一片寫有字跡的紙條,按在和尚手中。

  “給你,”老人咕噥道,“但你到底還足個蠢貨。不是狐狸死,就是你死;不管你是否心思純艮,塵世仙鄉皆無一物能改變此事。”

  和尚本想爭辯幾句,問問老人爲何要給他這沒有好處的信物。

  但當他反應過來時,橋上已不見人影,整個山麓間就只有他一個人形影相弔。

  “這老人一定是賓頭盧尊者,”和尚想,囤爲傳說中賓頭盧尊者經常化作長眉白鬚的老者;他始終在凡間修善積德,等待佛祖子他超度。

  但和尚還是想不通,爲何賓頭盧尊者要幫他這麼個卑微小民;他記起尊者是因爲妄自顯聖,被罰不能西方往生,但這並不令人寬慰。

  下山時,狐狸幾乎輕如鴻十毛十,但當和尚踏上歸路,卻發現她的身十體越來越重。一籠薄霧降下山坡,將萬物虛化。和尚向山上走去,只覺得舉步維艱。

  他心中暗自思量,救助狐狸到底是不是正道。

  他想不清楚,但卻知道自己不能棄她不顧。

  無論如何,也要試上一試。

  和尚是早上離開寺廟的,下午晚些時候他才走了回來。

  秋霧掛在山間,有如蛛網蠶絲,而那漸低漸近的暮靄更讓世間如墜夢境。

  和尚走進小廟,就連這住了八年的地方,都讓他覺得朦朧縹緲,彷彿一方幻土。

  爐火幾乎已經冷透,和尚添了點炭薪,開始煮米飯,又烤了些切得很薄的葫蘆片佐餐。

  飯後他開始做晚課,但卻不如平日那般專注虔誠。

  禱告是一回事;向某些神佛禱告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們不僅會傾聽,而且會在路上把你找出來,被你冒犯時還會用柺杖打你腦袋。

  在爐火輝光中,和尚產生了一種詭異的幻想。

  他覺得自己的影子似乎缺了一片,就像被撕掉引以的。

  狐狸睡得像個死物。

  她那麼校和尚撫過狐狸柔十滑的皮十毛十,又看了看賓頭盧尊者給他的符紙。

  和尚不懂上面寫了什麼,當他看去時,那些文字彷彿在扭十動閃爍,就像夢中的符記。

  和尚把巴狐狸放在他的僧袍上,用自己的體十溫十爲她保暖,也許還能爲她保住十性十命。他躺在睡榻上,將紙片放在枕下。來回一趟山路已經讓和尚十精十疲力盡,他很快就墜入夢鄉。

  起初,是黑暗。

  黑暗中閃出一點熒光。接着又一點,再一點。光亮開始遊弋。

  它們是螢火蟲。先是幾隻,繼而聚起一羣,最後成百上千的螢蟲在黑暗中閃耀着它們的冷光。

  這讓和尚想起星辰之河,或是一座星橋,或是一條在黑暗中纏繞縈轉的錦帶,燦燦生輝,亦幻亦真。

  和尚沿着錦帶行走。

  那張信物就握在他手中,紙上溢出的光芒,比螢火更盛。

  他走了片刻,一些明昧不休的螢蟲開始隕落,像山茶花一樣翩然而墜。

  和尚同它們一起下墜。他發現自己並非自螢火蟲間掉落,而是落過銀河,那穿越夜空的衆神之河。

  他輕輕落在一片孔雀石般盈綠的碎石荒原。

  和尚爬起身,行走在琉璃綠色的平原上。

  在夢中,他足踏高木屐。這種鞋人們在雨季纔會穿,好讓自己遠離泥濘的地面。行走間,木屐漸漸磨損消逝,沒過多久,和尚就只得赤足而行。

  片片碎石像無數鋒利的小刀,鮮血從他腳上的傷e汩十汩而出,在身後留下一串血紅的足跡。

  他走過一片怪骨嶙峋的平原,那些非人的十十屍十十骨早巳破碎,鋒利尖銳。

  他走過一片溼十熱十逼十人的沼澤。空中充滿咬人的蚊蟲,體型之小肉十眼難辨。這些飛蟲趴上他的皮膚和眼角,’丁刺咬噬,留下點點傷痕。片刻之後,蒼穹已被滿天的蚊蠓染黑。

  紙條輝光更盛,和尚將它高舉在身前,繼續趕路。

  他最終穿過沼澤,從喉嚨裏啐出最後一口黑蠓,又將它們從眼角抹淨。

  和尚走過一個向他私語的花園。它建議和尚回頭,告訴他夢之君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到的,還說他應該留在花園裏,漫步在它的小徑上,閒坐在它的甜水旁。但和尚始終不知道,花園爲何能對他說話。

  他戀戀不捨地離開花園,繼續前行。

  和尚在兩棟比鄰的房舍前駐足。

  有兩個人正坐在其中一間的緣側,面對廊下的池塘持杆垂釣。

  “我要找夜夢之君,”和尚喊道,“這條路對嗎?”

  “每條路都通向他的疆土,”第一個人問道,“你又怎能走錯?”

  第二個人身材豐十腴,面帶愁容。他一句話也沒說。

  和尚向他們展開信物。如果說之前還有些許疑慮的話,此刻他已確信自己是在夢中。因爲他竟能讀懂紙上的字。

  那是些很簡單的文字,簡單到和尚很奇怪先前怎麼會讀不懂。

  這些文字書寫着一個人,他可以從混沌或虛無中塑造、製造、鑄造,將無形無相之物化作幻夢,但離了這幻夢,任何真實都將失去意義。

  第二個人輕哼一聲,引來和尚的注意。

  他彷彿是不經意間,指了指一座山峯。

  和尚施禮致謝,向那座山走去。

  他來到山腳下,回頭看去,發現胖男人面朝下飄在魚池中。

  而兇手正從房子的露臺上俯瞰着他的十十屍十十身。

  和尚走到半山腰,又回頭張望。

  房子,連同那人和魚池,都巳消失。它們方纔的所在只剩一片荒冢。

  在他前方,矗十立着一座宏偉的建築,與周圍的景緻渾然一體。

  它是神殿,是城堡,也是住所。它有水瀑和花圃,有彩繪屏風和華美的拱頂。和尚說不清這是一座房舍,還是一百座。他能看到諸多院落、果園和樹木;在那些奇異的花圃中,比鄰的樹木上,春華、秋葉與夏實竟相生長。

  豔麗的鳴鳥在樹上歌唱;它們的羽色或紅或藍,美豔鮮活宛若飛翔的花朵。那歌聲也同樣奇異莫名。

  和尚從沒見過這樣的所在。

  房前是一道拱門,由金色的木材造就,上面刻着奇禽異獸。

  和尚走到門前,敲響了掛在那裏的一面小鑼。

  鑼鳴無聲,但他確信,那些應當知道他在門前的人,已然知曉。

  大門打開,繼而變化,一個絢麗多彩的生靈立在他面前。

  這是隻怪鳥,頭顱如獅,尖牙蛇尾,巨翼蔽天。

  竟是巨大無朋的時及烏,神話中的生靈。

  “嗚鑼所爲何事,”時及鳥說,“你又是何人,爲甚打攪我主?”

  “這裏真美,”和尚說,“等我醒來,世上再無這般景緻,因爲它們均非此地。如此想來,更讓這宮殿平添幾分美色。

  我足否真的站在夢之君的宮殿花園裏?”他的話語輕柔至極,但卻蘊含十着對守門者的叱責。

  即便是神話中的生靈,也應曉得禮數。

  “此地正是夢之宮,”時及鳥咆哮道,“告訴我你想幹什麼,不然我就把你吃了。”

  和尚伸出手,將賓頭盧尊者給他的紙片展示在時及鳥面前。

  它綻出光華萬千。巨鳥低下頭喃喃私語。

  “我沒料到,”它說,“我以爲你不過是個夢者。”

  和尚發覺有什麼東西正從一棵黑松上俯視着他。

  那是隻渡鴉,體型頗大,十毛十色黑且暗。

  它察覺到和尚的視線,撲愣愣飛撲而下,落在他面前的步道上。

  “跟我來,”渡鴉的聲音好似兩塊岩石在磨十擦。

  “你會帶我去見夢之君嗎?”和尚問。

  “你不會向一首詩發問,不會向一片飄零落葉,或是山顛霧色發問,”渡鴉說,“你又爲何要向我發問?”

  房舍像一座迷宮,和尚跟着渡鴉穿過蜿蜒曲折的走廊和奇異肅穆的亭臺;走過平靜的池塘和峻秀的山石,穿行在屏風隔成的通道中。

  他始終跟着黑烏前行。

  “從你的回話判斷,”和尚說,“我猜你是個詩人。”

  “我侍奉夜夢之君,”黑烏說,“聽他的差遣。”

  它拍打翅膀,谷翼而翔,落在一扇同和尚差不多高的屏風上。

  “但你說的也沒錯。我曾足個詩人,而且像所有詩人一樣,我在夢之國逗留得太久。”

  渡鴉讓和尚走進一間彩繪屏風隔成的屋子。

  房間的一端有座高臺,臺子上放了張鑲有珠母的木椅。

  這是張完美的座椅,木工古樸,樣式離奇。

  和尚知道這一定是夢之君的王座。

  “在這裏等着,”渡鴉說完仰首闊步走出房間,就像個傲慢的老侍臣。

  和尚手足無措地站在覲見室,等待着夢之君的駕臨。

  在和尚的想象中,夢之君是個老人,有着長長的十胡十須和指甲,接着他變得好似賓頭盧尊者一般,最後又化作半人半龍的妖魔。

  和尚的目光被環繞房間的屏風所吸引。

  只要他注視着屏風,那些彩繪圖案就靜止不動;但他稍一分神,上面就會變化出前所未見的景象。

  他轉開目光,屏風上的生物便會遊十移。

  傳說落幕,新的傳說,消然登場。

  他獨自站在覲見室中,看着彩繪屏風。

  不知從何時起,和尚不再是孤身一人,因爲夢之君已坐在高臺上的王座中。

  和尚深施一禮。

  夢之君的肌膚似以冬月,長髮黑如鴉翼,雙眸宛若倒映夜空的池水,遠星在其中閃耀燃十燒。

  他的袍色若夜,諸般火焰和麪孔在底紋上浮現又消失。

  他開口說話,聲音輕柔如絲,堅韌如絲。

  有朋面遠方來,不赤樂乎,和尚聽到一個聲音從腦中響起,但你不該採。

  “我擅自登門”和尚說,“只求您救下一隻狐狸的十性十命。她身在塵世,魂迷夢土。倘若您袖子旁觀,狐狸遲早命喪此地。”

  也許她,夜夢之君言道,只求迷失夢鄉。她所行主事,必有舌己的道理,而這道理你知之甚少。更不消說她是隻狐狸。她的十性十命又與你何干?

  和尚躊躇片刻,開口說道:“佛祖教誨我等,對萬生萬靈,都要十愛十要敬。狐狸從沒害過我。”

  夢之君上十上十下十下打量着和尚。僅此而巳?他不動聲色地說。你離棄廟宇,採夢土尋我,只爲此事?只田你對萬生萬靈,卻有十愛十有數?

  “萬物於我皆有責,”和尚說,“既削髮爲僧,我便已捨棄諸般慾念,隔斷塵世羈連。”

  夢之君沉默不語,像是在等待什麼。

  和尚低下頭說:“但她化作少女時,那肌膚的觸感,我始終難以忘懷。這段記憶將伴我走到此生盡頭,乃至盡頭之後。何況,最難斬斷是情絲。”

  我明白,夢之君說。他站起身,走下高臺。

  如果把他當作人來看的話,夢之君的身量很高。

  隨我來,他說。

  水瀑自宮殿的一面牆壁上傾瀉而下。

  兩人穿行過去,涓流在他們身上衝刷吹拂,卻沒打溼分毫。

  水瀑的另一側有座避暑小築。夢之君帶着和尚向那裏走去。

  你的孤狸也來找過我,析求一件禮物,夢之君說,她對心中的十愛十戀此你坦誠得多。

  孤狸夢你之夢,與你一道做了前兩個夢,又替你夢到最後的結局,用黑匙打開漆匣。

  “她在哪?”和尚說,“我如何帶她回去?”

  你爲何要帶她回去?夢之君說。這非她所願,對你也沒有好處。

  和尚不發一語。

  君王指了指小築裏的桌子。那上面放着一個漆匣,和尚曾在夢中見過。

  鑰匙就插在鎖孔裏。

  她就在這兒。如果你主意已定,就去找她吧。

  和尚俯下十身,慢慢打開匣子。盒子張開,張大,張滿天地。

  他走了進去,毫不遲疑。

  起初,和尚覺得漆匣裏像個似曾相識,卻又早巳被忘卻的地方一一也許是他幼年時的房間,或是廟裏尚未被發現的密室。

  這個房間空無一物,只有角落裏放着面鏡子。

  鏡面散發淡淡微光,宛若落日前最後一縷殘十陽十。

  和尚撿起它。

  鏡子背後有幅畫,上面畫着兩個人:一個是傲慢暴躁的男人,目光如矩,鬚髮灰白;另一個雖然沾滿污垢黴腐,但很容易看出就是和尚自己。

  他把鏡子翻過來,向鏡面看去。

  和尚看到一個綠眸少女,光暈勾勒出她的玲瓏倩影。

  少女覺察到和尚的目光,慢慢低下頭。

  “你爲何要來?”她語帶憂傷,輕聲說道,“我把自己的十性十命都給了你。”

  “你睡在寺廟的門坎上,”和尚對她說,“我喚不醒你。”

  她猛地仰起頭。“我跟着貘,”她對和尚說,“一路跟着它們,看它們吞十食夢境。你進入夢鄉,我也跟了進去。你父親給你那個漆匣時,我就在那兒,你醒來後,我將漆匣留下。你祖父給了你鑰匙,你醒來後,我也把鑰匙取走了。”

  “第三天,我從早到晚一直跟着你,夜幕降臨時,我在你的門,躺下。夢在找到你之前,肯定要從大門路過。我沉沉睡去,看到夢滑十出黑暗,就撲了上去,把它搶爲已有。我在夢中用鑰匙打開匣子。它張開後,大如蒼穹,我無從選擇,只能進去。”

  “我很害怕,因爲我迷失在這個盒子裏,找不到出去的路,也找不到回到身十體的路。我被嚇壞了,心情沮喪,但又非常驕傲,因爲我知道我救了你的命。”

  “你爲何要救我?”和尚問道。但他清楚自己早已知道答案。

  狐女的魂魄嫣然一笑。“你爲何要來找我?”她問,“爲何要來這兒?”

  “因爲我在乎你,”他說。

  少女垂下目光。“那——你已經來了,已經知道了真相一一你肯定也知道現在該離開了。我巳救下你的命。與你爲敵的十陰十十陽十師會代你而死,你可以回到廟裏去,繼續種你的南瓜和難喫的幹山藥。若是得閒,也請爲我頌篇往生經。”

  “我是來救你的,”和尚說,“這是我的使命。”

  “你怎麼救我?”女孩苦澀地說,“你能打破鏡子的鐵框嗎?”

  “不,”和尚說,“我不能。”

  他拿出賓頭盧尊者在橋上給他的信物,念出那上面寫着的名諱。夢之君出現在他身旁。

  那麼,君王說,你準備離開此地?嗎?

  “陛下,”和尚說,“我是個僧人。除了食鉢一無所有。但狐狸夢到的夢,本該屬於我。我求您把它還給我。”

  但,君王說,如果我把夢還給你,你就要替她而死。

  “我知道,”和尚說,“但這是我的夢。我不會讓狐狸做我的替死鬼。”

  夢之君點點頭。他的臉色毫無變化。

  但和尚覺得自己的決斷讓王者傷悲,也讓他欣喜。

  年輕的和尚知道他索求的是正道。

  君王一揮手,空茫的鏡子躺倒在地板上。

  黑暗中,狐靈站在和尚身旁。

  你以身相殉,秉持正道,君王對和尚說,現在輪到我幫你一個小忙。你會有一點時間與孤狸告別。

  狐靈撲倒在君王腳下。

  “但你發誓要幫我!”她憤怒地說。

  我幫了你。

  “這不公平,”狐狸說。

  是的,君王頷首,這不公平。說完,他悄然而去,留下兩人獨處。

  傳說中只記敘這些:他留兩人獨處,讓他們告別。

  也許他們笨拙地說出別離之辭。他們之間的阻隔——棄世的和尚與狐靈之間的阻隔——如鴻溝天塹,不可逾越。

  這很可能。

  但有人記得他們爲彼此所作的一切,現在回想起來,她可能覺得,在那段時間裏兩人曾共赴巫山,或者說夢到了那一番雲雨。

  這也可能。

  他們道別巳畢,夢之君又再度出現。

  諸事重回其軌,他說。和尚發現自己正從鏡子裏看着狐狸。

  “我會把傘給你,”她悲聲輕語道。

  “活下去,”和尚說。

  “我會爲你復仇,”狐狸說,“對你下毒手的十陰十十陽十師,會學到傘走狐狸所十愛十意味着什麼。”

  和尚從鏡子裏注視着狐狸。

  “莫尋仇,且尋佛,”他對少女說。接着和尚轉身走向鏡子深處,翩然遠逝。

  小狐坐在岩石荒野中,身邊是皮十毛十若夜、身形如宇的夢之狐。

  “我所做的一切,”她說,“我努力去做的每件事,都沒有意義。”

  沒有一件事會沒有意義,夢之狐說。沒有一事會是徒勞。你年歲增添,你做出了抉擇,你已經不是昨天的狐狸。記住學到的東西,活下去。

  “他在哪?”小狐問道。

  他的身睡在寺廟的草蓆上。他的魂會去該去的地方。

  “他會死,”小狐說。

  令,夢之狐說。

  “他告訴我不要尋仇,而去尋佛,”狐靈悲聲說道。

  試乃良言,夢之狐說。復仇是務不歸路。你應明智地避開名。那麼……

  “我會尋佛,”狐狸猛地仰起頭說,“但我要先尋仇。”

  如你所屬,夢之狐說。

  小狐不知道它是高興還是憂傷,是滿意還是惱怒。

  巨狐一甩尾巴,跳過夢疆,把小狐獨自留在前所未有的孤獨中。

  狐狸在山腰的小廟中醒來,和尚就在她身旁。他雙目緊閉,氣若游絲,皮膚泛起海沫的顏色。

  已經向他道別,卻還看着他躺在這裏,很痛。

  但小狐還是待在他身邊,照料着他的身軀。

  第二天,和尚平靜地死去。

  狐狸在小廟中爲他十操十辦了葬儀。和尚被埋在山腰,與往昔無數歲月中照料過這座小廟的僧人們爲伴。

  滿月升起又落下,殘月高高爬上天際,十陰十十陽十師還活着。

  不僅如此,他能感到心中的恐懼正逐漸枯萎。

  他拿過漆匣、黑匙,和那些小磁盤,把它們裹在方巾裏(現在方巾上只有他的臉,另一個人物已經連點污跡的殘影都不剩了)。

  在黑夜死寂中,十陰十十陽十師把它們埋在一棵樹下,這樹很久以前曾遭雷齏,枝椏扭曲得讓人心悸。

  他爲自己還活着而寬心。他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快樂。

  十陰十十陽十師的好日子到了。

  皎月在空中再度圓滿時,一位出身高貴的少女來拜訪他,向他求卜吉日良辰。那天霧氣濃沈,掛滿天地,條條卷鬚纏繞在十陰十十陽十師的府第中。

  女子用金幣和最甘美的大米答謝他的智慧。

  這些錢幣如此古老,已經看不出幣面的圖案。

  隨後,她坐上一輛華美絕倫的牛車,離開了十陰十十陽十師的宅郟十陰十十陽十師讓僕人騎馬跟上,去搞清少女家住何方,姓甚名誰。

  幾個時辰後,僕人回來稟報說,少女住在京城北方几裏外一棟古老而恢宏的宅院裏。他將那個地方描述給十陰十十陽十師。

  日子一天天過去。十陰十十陽十師無法把少女的面容從心中抹去;還有她走路時的窈嫋身姿,高貴又充滿誘十惑。

  他想象着如何得到她,撫十摸她,佔有她。

  每個夜晚,他一閉上眼,少女就會出現:她的頭髮,長且黑:她的眼睛,好像春日暖十陽十下舒展的綠葉;她的纖足,碎步翩翩;她的聲音,如夢中仙樂;還有她持扇的柔荑。

  他去和十寵十姬行十房,卻發現自己毫無興致,便回到書房,寫下一首詩,將他對少女的思慕比作池水被秋風吹皺,又慢慢平息。十陰十十陽十師讓僕人把它送給少女。

  僕人帶來了她的迴音,在這首詩中,少女提到水面上的月光被風吹亂的情景。十陰十十陽十師吟詠着詩句,心馳神往,少女飄逸秀美的書法也讓他讚歎不巳。

  他向廢屋中的三個女人問起少女的事。老婦只是狂笑不止,什麼也沒說,笑聲之烈,十陰十十陽十師覺得她會就此死去。

  雙手如冰的年輕女人說,“她所十愛十的人已經死了。”

  “正好,”十陰十十陽十師說,“我何時拜訪她最爲合宜?”

  小但三個女人只是嘰嘰咯咯地笑,好像在嘲諷他,十陰十十陽十師憤然離開了她們的破屋。

  第二天夜裏,他來到少女的府第。

  十陰十十陽十師求少女恕他不告而來之罪,自陳是情非得以。

  說他通過卜算術得知自己必須離家趕往吉位,也就是北方。而且他必須在北方逗留一十夜,早上再回城。

  少女邀他共進晚膳。

  這棟房子宏偉華麗。他和少女單獨用飯,她的僕人們不斷送上十陰十十陽十師從沒嘗過的珍饈佳餚。

  “我從沒喫過這麼美味的東西!”他咬了一口沾了冷醬汁的奇異肉食。

  “想想吧,”少女說,“如果我不在這裏,您也許只能坐在搖搖欲墜的老舊空屋裏,和鼠豸蛛蟲一起用飯。”

  用罷晚膳,十陰十十陽十師坦言自己渴求與她十牀十第相歡。

  少女倒上兩盅米酒,告訴他這是無稽之談。

  “我怎會甘爲姬妄?”她問道,“您有妻子,還有個小妾。那我算什麼?”

  “我是你的,是你一個人的,”十陰十十陽十師對她說。

  “您現在是這麼說,”她說,“但云收雨住,您的妻妾又會變得嬌十媚誘人,我只能獨守空房。我想您今夜不該留在此間。您的牛車會帶您到另一處房舍過夜。如果您真的十愛十我,只十愛十我一個,那就日後再來。”

  “我今日便是爲此而來!”十陰十十陽十師說。

  “但若您還有自己的家,”她說,“我就永遠不會屬於您。我要您來這裏,和我一起住在我的府邸、我的宅院會屬於您,永遠屬於您。但如果您另有住所,早晚會想念它,總有一天您會把我撇下。”

  她微微挪動身十子。十陰十十陽十師覺得自己似乎瞥到一眼,少女袍服下白潤柔十滑的酥十胸。

  “我會處理掉我的家,”十陰十十陽十師感到欲十火在胸中灼燒。

  “還有件事,”少女碧綠的眸子燃進他的雙眼,“就是您的十陰十十陽十術。我知道您能號令天狗、妖鬼。要是我讓您不悅,您就可以用那些卷軸上的法術隨手把我變成一隻飛烏。我怎能做您的十愛十人,您的妻子呢?”

  少女又爲他倒上一盅米酒。這令她的袍服稍稍滑開了幾分,十陰十十陽十師看到了一握柔白的酥十胸,十乳十頭粉豔得好像日出。

  十陰十十陽十師撲過去想要抓住她,少女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十陰十十陽十師的失禮,只是靈巧地向後一退,避開他的雙手,緩緩起身向他道辭。

  十陰十十陽十師意識到良宵已盡,不禁大聲嘆息,猶如世間所有門軸同時呻十吟。就在此刻,瘋狂攫住了他,至少人們是這麼說的。

  第二天,京城起了兩處火頭。先燒起來的是十陰十十陽十師的府邸,全城排第十七的庭院。

  十陰十十陽十師早上把所有卷軸法器高高堆滿一輛牛車,趕車離開了家,所以沒人懷疑到他身上。這是一場慘烈的火事,燒起來時,他的妻子、小妾和所有僕人都還在安睡,這火奪走了他們的十性十命。

  第二處是城郊的一座破屋,它在附近向來名頭險惡。

  這座房子裏住了三個女人,據說是巫婦藥師。沒人知道起火時,她們在不在家。因爲在廢墟殘灰中,人們只找到了嬰兒和稚童的十十屍十十骨頭顱。

  晚上,十陰十十陽十師來到讓他心醉神馳的少女門前。

  “我的家已付之一炬,”他說,“我的女人都死了。除了你我再無人可十愛十,除了這裏也無處可去。”

  少女衝他笑了笑,這一笑的嫣然,讓他覺得好像金烏躍空,光芒都早在他一人身上。

  “還有這輛車,”他說,“我把所有法術都帶來了。所有卷軸,所有法器。所有飾物、術杖和真名,我號令妖魔靈鬼、算後世今生的法力,都得自它們。所有這些,我都帶來放在你的腳下。”

  少女點點頭,幾個僕人拉過牛車,搬下器物,取走他帶來的所有器物。

  “好了,”十陰十十陽十師說,“如今我是你的了,再無一物可以阻隔我們。”

  “還有一件,”少女對他說,“您的袍子。脫十下來,讓我看看您。”

  十陰十十陽十師的血脈中攙滿了瘋狂和欲十望。他脫十下長跑,赤身十裸十體站在暮霧之中。少女撿起他的長袍,拿在手裏。

  他張開雙臂,抱向少女。

  少女靠上他的身十子。“如今,”她低語道,“您無家、無妻,無妄,無術力,無衣袍。您捨棄了一切。現在輪到我送您點東西了。”

  她伸手捧住他的頭,拉到脣邊,彷彿要吻他,吻他的眼睛。

  “但我會留下你的命,”她說,“因爲他不想讓我殺你。”

  狐狸的牙是很尖的。

  第二天,人們發現十陰十十陽十師出現在一座二十年前就廢棄了的院落中。

  它過去的主人早巳失勢。有人說這是報應,因爲十五年前,正是十陰十十陽十師當時侍奉的欠名,令這個家族衰敗凋零。

  他赤身十裸十體,窘迫羞慚,行十事瘋瘋癲癲。

  有人說是因爲失去了妻子和宅院,把他愁瘋的。

  也有人說是因爲失去了眼晴。而那些篤信鬼狐仙怪的人,則私下裏傳言,說這是中了狐術。

  之後的日子裏,他過去的親朋好友看到他沿街乞討,都有意避開。他身上只有碎布遮體,其中一條纏在腦袋上,擋住臉上的傷痕。

  他活在貧苦、卑賤和瘋狂中,一直到死。此生再無絲毫歡十愉,只有在夢中才得片刻喘十息。

  不過,他到底是怎麼活的,又是怎麼死的,傳說中都沒有提及。

  “但這到底有什麼好處?”渡鴉說。

  好處?夜夢之君問道。

  “嗯,”渡鴉說,“和尚本會死,他確實死了。狐狸想要救他,沒能救成。而十陰十十陽十師喪失了一切。你答應狐狸的請求,到底有什麼好處?”君王看着遠方的地幹線。在他的眼中,一顆孤星一閃而沒。

  頓悟,白帝說。一切卻是隨他們的步調進行的。我的心思沒有被十浪十費了。

  “領悟?”渡鴉高揚起黑色的頭顱,豎十起頸翎。“你是說誰?”

  所有人。尤其是和尚。

  渡鴉從喉嚨裏擠出一陣嘶啞的叫十聲,從一隻爪子跳到另一隻,像是在捕捉詞句。

  黑瞳的王者耐心地看着它。

  “但他死了,”過了半晌,渡鴉說道。

  說到這個,你也一樣啊,我的黑鴉。這次你也將有所頓悟。

  “那你呢?”曾是個詩人的渡鴉問道。

  但白帝始終裹在寂靜裏,看着地平線,沒有做答。

  過了一陣,渡鴉重重拍打了幾下翅膀,飛上夢的天空,把君王獨自留下。

  這就是狐狸與和尚的所有傳說。

  幾乎是所有。因爲據說那些夢到遙遠國度的人,有時會看到兩個身影,在遠方走過,像是一個僧人和一隻狐狸。

  也有人說這不可能,因爲即使是在夢境、在冥府,和尚與狐狸都屬於不同的世界,就像他們在凡間一樣。

  而且,他們將永遠待在這不同的世界。

  但夢是很離奇的東西,除了夜夢之君誰也不敢說它們是真是假,誰也不知道它們又會講述什麼漫漫光十陰十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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