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號病人》作者:[美] 塔娜那利弗·杜

作者:[美] J·J·特倫布利 詹姆斯·E·湯
楊梅譯

  過去幾年裏以寫恐怖小說嶄露頭角的塔娜那利弗·杜,今年卻給《幻想與科幻雜誌》和《黑物質》投稿,開始向科幻小說發起挑戰。在這個瀰漫着冰冷、困惑氣氛的靜謐故事裏,她描繪了一個生存在黑暗中,孤獨與日俱增的悲涼形象……

  塔娜那利弗·杜的著作包括恐怖小說《連接》和《留住我的魂》,這兩部作品都參與了布蘭·斯多克獎的角逐。她最新的一部作品是《留住我的魂》的續集——《鮮血》。《即將來臨》是一部關於佛羅里達公民權運動的回憶錄,《家庭自十由》則是與她的母親帕翠西亞·史蒂芬森·杜合作而成。塔娜那利弗·杜目前與丈夫——科幻作家史蒂文·巴恩斯一起定居在華盛頓州的朗維尤。

  9月19日

  照片送到了!維朗妮卡敲着玻璃叫醒了我。她把照片舉給我看。真的是親筆簽名啊!

  “給你的哦。”她的嘴型告訴我,隨即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照片上寫着這樣一句話:

  “給傑伊——我會爲你來個觸地得分!”

  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歡呼着繞着房間跑了一圈又一圈,結果摔了一跤,手肘也擦傷了。大家都在笑我,看門人洛打開我房間門外的對講機說:“小子,你今天夠瘋的!那照片有這麼特別嗎?”

  丹·瑪利諾可是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四分衛啊!他們居然不知道?我把照片釘在十牀十頭的天花板上,其餘地方則釘着美國地圖、世界地圖,還有太十陽十系行星圖。我可以從地圖上找出科西嘉島,還有很多人聽都沒聽說過的巴羅羣島,我還知道行星運轉的法則,不過和丹·瑪利諾一比那些都不重要了。這照片實在太棒了!

  說來我還有件寶貝,就是總統打電話給我的錄音帶,那時候我才六歲。他對我說:“你好,你是傑伊嗎?我是美國總統。”他就像在電視上一樣說話。我的心怦怦直跳——總統在叫你的名字,這太不可思議了!我都想不出該說點什麼。他問我感覺怎樣,我說我很好,他笑了,好像我在開玩笑似的。接着他的聲音嚴肅起來,他說所有的人都在爲我祈禱,都在掛念着我,然後他掛了電話。現在再聽錄音,我真希望當時還能想到點別的什麼說說。我曾以爲他還會給我打電話,可就那麼一次,再沒有了。我猜我以後都不會再有機會和總統說話了。

  維朗妮卡給了我照片,我問她是否能找個人修修我的電視機。我想看橄欖球賽,可我的電視機裏放的盡是影碟。她告訴我現在沒有橄欖球賽了。我生氣了,我討厭他們撒謊。現在是九月,我的意思是,九月正是橄欖球賽季。她卻告訴我NFL①的人開會決定不比賽了,而且是否恢復比賽她心裏也沒底,因爲除了我沒人還會念着橄欖球。她講的話簡直就像在破壞那照片上的簽名,難道丹·瑪利諾在撒謊不成?還好後來維朗妮卡又說,他多半是講將來恢復比賽的時候要爲我拿分,這樣我才覺得好受些了。

  【①NFL,英文全稱NationalFootballLeague,美國國家橄欖球聯盟。】

  這個筆記本是瑪裏格特小十姐給我的。她是我的私人老師,海地人。她叫我得學着記下我的想法和我身邊發生的事。我說我沒什麼想法,可她認爲一個人要是沒點想法多荒唐啊。荒唐,這是她的口頭禪。

  對了,我要說的是我今天滿十歲了。如果我正在一所普通的學校上學,我會跟我哥哥一樣上五年級。我問過瑪裏格特小十姐我該上幾年級,她的回答是我沒有年級可選。我的閱讀能力可以上七年級而數學成績只能上四年級,所以哪裏都不適合我,還好,我夠機靈。

  瑪裏格特小十姐除了週末外每天都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不過我必須叫她“瑪裏格特小十姐”,而不是她的名字——埃米琳,因爲她這人非常正經非常講究體統。她總是整整齊齊、一絲不苟地穿着裙子和外套,她的每樣東西都乾乾淨淨——除了那雙鞋。它們實在太髒了,我覺得它們應該是白色的,可每回她沒穿塑膠隔離服站在玻璃外時,我看到的它們都是髒兮兮、沾滿泥濘的。

  以上就是我的想法。

  9月20日

  今天我有一個問題,維朗妮卡週五的時候沒來,其他護十士也是,比方說雷內,當然她沒維朗妮卡那麼好就是了。於是我等瑪裏格特小十姐,她一點的時候過來。我說:“你知道人們是怎樣滿足要死的孩子最後一點兒願望的嗎?喏,本博士告訴我他在考慮我生日想要的東西時,我說我想要丹的照片。這是不是意味着我要死了,所以他們要實現我的願望呢?”我說得很快。

  我以爲瑪裏格特小十姐會說我荒唐,她沒有,只是笑。她把手放在我頭頂,透過厚實的手套,我感覺到她的手僵硬而沉重,“聽着,小老頭,”她說,一般只有我做錯了什麼的時候她才這樣叫我,“你的確有很多問題,但你不會死。要是每個人都能和你一樣健康的話,那就太好了。”

  這裏的人看上去總像在等什麼,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以爲他們可能在等我死,可我相信瑪裏格特小十姐。要是她什麼都不想告訴我,她會說:“別管它,傑伊。”那是她的方式——與其撒謊還不如直接表態。

  10月5日

  今天我房裏的燈一閃一閃的。太熱了,我只好脫掉襯衣睡覺。瑪裏格特小十姐沒法按教案正常上課,因爲燈不正常。她說那是緊急狀況。我問她什麼是緊急狀況,她回答得很有趣:“一陣一陣的。”這就是她的全部解釋。我問她緊急狀況是不是本博士把電視機拿走的原因,她說是的。她說每個人都在節約能源,我也得做點什麼。但我的碟片沒有了,要是不能看影碟,我可是沒事幹啊。

  我討厭無所事事。有時我會看曾看過一百次的影碟,我數過的,剛好一百次。看得最多的是湯姆·漢克斯的《大人》①,其中用巨大琴鍵給玩具店鋪地那段我最喜歡,在家時十媽十十媽十教過我怎麼彈《三隻瞎老鼠》,現在我還記得譜子呢。我還沒見過一家像《大人》裏的那樣的玩具店,我想那只是個佈景吧。不過瑪裏格特小十姐說紐約真有一家這樣的玩具店。

  【①《大人》,湯姆·漢克斯1988年主演的家庭喜劇片,講述一個十二歲男孩在許願機前許下成爲真正的大人的願望,翌日清早,竟驚奇地發現願望成真。在毫無心理準備下,被僱用爲玩具市場研究及發展人員。他漸漸領略到當成年人的好處——自十由自在,有很多錢花,更有無數玩具。而他的天真舉止,以及孩子般的純潔心靈感染了身邊許多人,讓他們尋回失落的童真。】

  我想念我的影碟,看它們的時候,我覺得身臨其境。希望本博士能快點把電視機還我。

  10月22日

  我昨天把維朗妮卡弄哭了,可我不是故意的。本博士說他知道那是個意外,可我還是覺得抱歉,於是也哭起來了。當時她和平時一樣正用針十抽十我胳膊上的血,我跟她說話來着。我正在講我和爸爸收看瑪利諾的比賽的事,突然,她一下子放聲大哭起來。

  針筒掉在地上,她抓住自己的手腕,看起來像是被針頭扎到了。她咒罵起來,反覆地念叨着:“該死。該死。”我問她怎麼了,她一把推開我,狠狠的,一副想把我給推倒在地的樣子。她跑到門邊,飛快地輸密碼,擰門把手,門沒有開。我聽見她胳膊裏有什麼因用力拉扯而折斷的聲音。她不得不再次輸密碼。她哭啊哭,以前我從來沒見過她這樣。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使勁按鈴,可沒人理我。我想起剛來這裏的時候也是這樣:我不停地按鈴,哭鬧,沒人會多停留一下,他們來時臉色總是不太好看。

  後來我等到了瑪裏格特小十姐。當我告訴她關於維朗妮卡的事時,她說她什麼都不知道,因爲她剛從外面來。但她答應去弄清楚。於是她讓我背憲章序言,這個我早就記得了。很快,我忘了維朗妮卡那事兒。

  下課後,瑪裏格特小十姐照約定在一小時後打了個電話給我。她總是很守約的。我的電話被限制了,所以這裏面的人可以打給我,我卻沒有辦法打給誰,不管是裏面還是外面都不行。現在它極少響,不過我不想拿起它,我怕聽到瑪裏格特小十姐說的話。

  “維朗妮卡扎到自己了。”她說,“針頭刺穿了她的隔離服,她告訴本一切發生得太快了。”我想知道這意外是誰的責任,維朗妮卡的,還是我的?

  “她還好嗎?”我問,我想瑪裏格特小十姐可能會衝我發火,因爲她告訴我很多次要小心,可能事情發生時我沒有注意。

  “我們會照看好她的,傑伊。”她說,我從她的聲音得出的答案是“不好。”

  “她會生病嗎?”我問。

  “有可能。是的,他們是這麼認爲的。”她回答道。

  我不再問下去了,我喜歡人家對我說實話,但那樣總會弄得我自己很難過。我想說對不起,但我開不了口。

  “不是你的錯,傑伊。”瑪裏格特小十姐安慰我。

  我受不了啦。我哭了,又不敢出聲,好像自己還是個小孩子一樣。

  “維朗妮卡早知道這種事情是很可能會發生的。”她繼續說着。

  於事無補了。我記得維朗妮卡面罩後的臉看上去是怎樣的驚恐,她又是怎樣推開我的。維朗妮卡幾乎從一開始就在這裏了,比瑪裏格特小十姐還早。她是第一個衝我微笑的人,當她給我看丹的簽名照時,她看上去和我一樣開心。我從未見她那樣開懷笑過,那樣快樂、美麗。我不停地哭着。我沒辦法按瑪裏格特小十姐的囑咐記錄下每天的感想,所以一直拖到今天。

  11月4日

  好早以前,我剛到這裏的時候,電視機裏還放着外面的節目,我在節目裏看見了自己一年級時在學校拍的照片。我恨死那張照片了,十媽十十媽十往我頭上抹了些油膩膩的玩意兒,讓我看上去像個不折不扣的小丑。我打開電視就看見新聞裏節目正在放那張照片!解說員挨個叫着我家人的名字,還拼寫在屏幕上,接着,他把我稱爲“0號病人”。他說我是第一個被感染的人。

  這不是真的。我早就告訴過他們了,爸爸病得比我早。他在阿拉斯加工作時感染上了病毒。爸爸周遊各地,鑽探石油,我們原以爲不到聖誕節他回不來,但那次他回來得很早,9月份就到家了——我的生日快到了。他說油田有些人生病了,還死了一個,醫生檢查了他,說他沒事,老闆就送他回來了。爸爸氣得幾乎發瘋,他痛恨一切經濟損失,他說不工作就等於蝕財,只要一失業他就脾氣暴躁。

  最糟糕的是,爸爸並非沒事。兩天後,他的眼睛發紅,開始十抽十鼻子,跟着是我,然後是十媽十十媽十和哥哥。

  當電視裏的人出示我的照片,稱我爲0號病人,說我是第一個被感染的人時,我第一次見識到人們是如何撒謊的,因爲他們說的不是事實啊。爸爸所工作的油田的某人首先被感染上,再傳染給爸爸,爸爸又傳染給我、十媽十十媽十和哥哥。但有一點他沒說錯,我是惟一一個痊癒的。

  開始時,我的羅麗姨十媽十來實驗室陪我生活,但她沒待多久,因爲她的雙眼已經發紅了。她在十媽十十媽十死後來幫忙照顧我和我哥哥,但可能她沒法做到了。她住在加州,要是她不來邁阿密和我們待在一起,我敢說她絕不會被感染上。但那時連我十媽十十媽十的大夫都不能斷言什麼,又有誰能提醒她離我們太近會有什麼後果呢?有時候我會夢到給姨十媽十打電話,請她不要過來。她和十媽十十媽十是雙胞胎,長得很像的。

  羅麗姨十媽十死後,我就是家裏惟一的倖存者了。

  我看那新聞時很不舒服。我不太喜歡聽那些不認識我們的人那樣談論我的家庭。聽起來他們說的都是對的,可能一切都是我的錯。那一整天我尖十叫,哭吼,之後本博士叫人鎖住了我的電視頻道,於是我再也看不到外面的新聞了,除了影碟裏的卡通片和兒童電十影。那新聞惟一的好處是,當總統打電話給我時,我覺得他聽說了我家的遭遇後覺得很傷心。

  我去問本博士最近的新聞是否還在提到我,他聳聳肩。有時候,你問本博士問題時他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那也沒什麼,我想電視可能早就不放我的照片了。我們家剛被感染上時我還是個小不點,如今我到這兒都已經四年整了!

  噢,差點忘了寫上,維朗妮卡還是沒有回來。

  11月7日

  我整天盯着那張丹的簽名照片看。我老覺得照片上的簽名筆跡挺本博士的,不過我不敢去問。噢,對了,昨天我房間停了一整天的電!一陣一陣的,瑪裏格特小十姐一定會這麼說的。

  11月12日

  瑪裏格特小十姐教了我一些有關醫學的知識。我跟她說我長大後想當醫生,她覺得很不錯,她相信人們一直都需要醫生。她說我會給人們很大的幫助,我問是不是因爲我在這兒待了很久,她說是的。

  她教我的第一件事是關於疾病的。很早以前的古代,因爲骯髒的生活環境和不潔淨的飲水,傷寒之類的疾病奪去了太多人的生命。但人們越來越聰明瞭,醫生們找到了藥物,於是不再像以前一樣一生病就死很多人。醫生們總是努力比疾病搶先一步,瑪裏格特小十姐說。

  但有時候他們也難以完全辦到這一點。時不時就會有新的疾病冒出來——搞不好那還不是新的,只是潛藏了很久然後被什麼東西引發出來罷了。她說那就是這顆行星上的生態平衡,每當醫生們找到一種治療方法時,新的“敵人”又出現了。本說過,我感染的病毒是一種新型病毒,有一串長得我記不住的名字,不過多數時間這兒的人都管它叫“J病毒”。

  換個角度看,它是因我而得名,本這樣說的。可是我不喜歡。

  瑪裏格特小十姐說,我爸爸回家後,病毒就進入我的身十體並開始侵蝕我的肌體,如同它感染別人時一樣,所以我在一段時間裏病得非常厲害。現在,我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康復了,沒覺得哪兒難受,但病毒依然侵蝕着爸爸、十媽十十媽十、哥哥甚至給我們家看病的醫生——渥爾夫大夫。瑪裏格特小十姐說它在肆虐,那意味着醫生還不知道該怎樣根除它。

  每個進我房間的人都得穿上黃色塑膠服,戴呼吸面罩,因爲空氣裏,我的血液裏,我用過的盤子上,杯子上,到處都充斥着病毒。他們把那衣服叫隔離服,因爲病毒在我房間熱火朝天地繁殖着——可不是說真的像火一樣熱,而是形容危險的程度很高。

  瑪裏格特小十姐說我體內的J病毒很特別,因爲儘管除了偶爾發燒,必須躺下休息之外,我沒有再出現感染的症狀了。病毒並沒有從我體內消失,我沒有症狀時也可以感染別人,我是一個帶菌者。她說本博士也不知道除我以外還有誰痊癒了。

  哦,可能還有一些外國的女孩吧。維朗妮卡曾經提過一次,在某國有些和我一樣大的女孩子也沒有再發作。但我問到本博士時,他表示還不能確信。瑪裏格特小十姐說那也許是真的,但那些女孩子不可能還活着的。我問是不是因爲生病的緣故,她連說了三個“不”字,要我忘了那些女孩子。她看上去神經兮兮的。

  據她所知,我是惟一的,她這麼說。惟一的倖存者。

  這也是我待在這裏的原因,她說。這個我早就知道了。小時候本博士告訴我,他和雷內還有其他所有的大夫之所以十抽十我那麼多血,十抽十到我頭暈目眩,手臂也被弄出紫色斑塊,是因爲我的血裏有抗體,可以幫助別人康復。我來這裏後做了十多次手術。我認爲他們拿走了我身十體的某些部分,不過我也不確定是不是這樣。從外面看我沒有變化,但我總覺得身十體裏邊不對勁。一年前我的肚子動了手術,直到現在,有時我抓從天花板吊下來的吊環玩的時候,仍覺得那裏沒長好,還開着口子。瑪裏格特小十姐說那是我的錯覺,但真的很痛呢!我從未像恨動手術一樣恨過什麼。我想知道那些外國女孩子是否遭到了同樣的待遇,是否被一次次地切開,直到死去。動手術到現在已經一年了,我不斷地告訴本博士,我的血他們想十抽十多少就十抽十多少,但請別再給我動手術了。

  本博士說這世上不會有比我更適合的人選來爲人類做貢獻了,除非他們能找出治療方法,瑪裏格特小十姐也這麼說。這使我對J病毒的感覺稍微好了那麼一點點。

  我很高興瑪裏格特小十姐告訴我那些關於疾病的事情,因爲我不想她像其他人一樣把我當小孩子看待。我總是告訴她,我什麼都想知道。

  她告訴我維朗妮卡死訊時我沒有哭,可能開始時就把眼淚流乾了吧。我早知道沒有人能在被感染後活下來,沒有人能做到,除了我。

  11月4日

  今天,我問瑪裏格特小十姐有多少人感染了J病毒。

  “噢,傑伊,我不知道。”她說。我覺得她提到這個時的心情和以往談論疾病時不一樣。

  “猜一猜嘛。”我說。

  瑪裏格特小十姐想了很久。她打開筆記本開始畫線和框給我看。她的圖看上去像櫟樹上爬滿的褐色葉脈。我家後院就有一棵櫟樹,爸爸說它有一百多歲了。他說樹有時比人活得長,他是對的,我確信就算我們全家死絕,那棵樹還會好好地長在我家院子裏。

  “它就是這樣傳播的。”瑪裏格特小十姐說着,用筆尖指給我看,一條線怎樣發展到另一條線,“人們十交十叉傳染。頭兩週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病了,於是傳染給更多的人。現在,病毒已經蔓延四年了,所以發生在你家的事同樣發生在更多的家庭。”

  “有多少家庭呢?”我又問。我極力去想我能想到的最大數字,“一百萬?”

  瑪裏格特小十姐像本博士一樣聳肩,大概表示同意吧。

  我難以想像一百萬個家庭是多少。於是我問瑪裏格特小十姐她的家裏有沒有人感染上,”她可能有一個丈夫和幾個孩子,他們都病了。但她否定了我的想法,她還沒結婚呢。我想那應該是真的,因爲她看上去並不老。她沒告訴過我她的年紀,我想該有二十多歲。她衝我微笑,可她的眼神並不快樂。

  “我父母在邁阿密。他們剛剛被感染上時,”瑪裏格特小十姐說,“我姐姐和外甥從海地去看他們,於是也感染上了。當時我在外面工作,這也是我現在還能留在這兒的原因。”

  瑪裏格特小十姐以前從未告訴過我這些。

  我家就住在邁阿密的海邊。爸爸說我家房子太小了,我不得不和哥哥擠一間屋子,但十媽十十媽十喜歡我們住的地方:離大海只有六條街的距離。十媽十十媽十說海能治癒一切病痛,但那不是真的,不是嗎?

  十媽十十媽十不會喜歡我現在住的地方,既沒有大海也沒有窗戶。我想知道瑪裏格特小十姐的父母是不是也認識什麼在油田工作的人,不過不太可能。大概他們是被我和爸爸傳染上的吧。

  “瑪裏格特小十姐,”我說,“也許你可以跟本博士和其他人一樣,不用進到我房間裏面啊。”

  “噢,傑伊。”瑪裏格特小十姐強裝着笑臉,“小老頭,要是我害怕的話,我幹嗎要站在這兒教你呢?”

  她說在我還不知道她的時候她就申請做我的老師了。我還以爲是她老闆下的命令呢,她沒有老闆,沒有人指使她,她自願來這裏。

  “就爲了我?”我問道。

  “是啊。我在電視上看見你的臉了。我看你像是那一類孩子。”她以前是護十士,和本博士一起在他亞特蘭大的工作室裏上班,他們爲CDC①工作,那是個疾病研究中心。他們因此相識,所以本博士會答應她來教我。

  【①CDC,英文全稱centersforDiseasecontrolandPrevention,美國疾病控制預防中心。】

  “你是那類需要教育的孩子,需要知道該如何應對外面的生活。”

  瑪裏格特小十姐就是這麼有趣。

  有時候她會甩開傳統的關於總統、十誡什麼的教程,轉而教我一些諸如怎樣識別可以喫的植物之類的事情。比方說,我記得有一次她帶來了一籃子真正的新鮮蔬菜和水果,她說她在外面住的地方有個花園,離這兒很近。她說她不想搬進來的原因之一就是她太喜歡那花園了,捨不得離開它。

  她帶來的那些東西看上去並不怎麼有趣。她給我看了木薯,我怎麼看怎麼覺得那東西像根又長又彎的樹枝。她說那很好喫,只是非得煮熟不可。它的根和葉都有毒。她還帶了些“阿開”①,據說是長在樹上的,她在海地就喫過,它還有個對我來說複雜難拼的海地名字,不過喫起來倒是不錯。但她又說阿開果要是沒開——也就是沒熟,人絕不能喫,不然腦子就會不停地長大,人就死了。她還帶了各種蘑菇,告訴我什麼是能喫的什麼是有毒的,可在我看來它們都一個樣兒。她答應再帶些蔬菜和水果給我看,那樣我可以弄清楚什麼可以喫什麼不能喫,我有太多關於在外面生活的知識要學十習十,她這樣說。

  【①一種非洲西部的熱帶常青樹,結有堅韌的紅色和黃色的果實。已被引種和移植到熱帶地區和佛羅里達地區,也稱作西非荔枝。】

  當然,我不願意瑪裏格特小十姐覺得我在十浪十費她的時間,但是我知道一個事實——我不用出去生活。本博士說我大概要十多歲才能離開這裏,或者更大些的時候,再或者成年以後。

  那也好,我想,不必去想離開這兒會怎樣。我到這裏六個月後,他們給了我現在這個房間,相當大,是特別爲我造的,比我五歲時全家去奧蘭多太空中心那會兒爸十媽十在賓館爲我們訂的房間大四倍,搞不好更大些。

  我至今還記得那房間是因爲當時我哥哥凱文不停地問爸爸:“這兒很貴吧?這兒很貴吧?”每次爸爸給我們買T恤或別的什麼時,凱文都要問問價錢。我叫凱文別問了,搞不好爸爸一生氣就不給我們買東西了。後來我們倆坐在金剛列車上時,凱文告訴我:“傻瓜,爸爸失業了。你不想去領救濟餐吧?”我等着爸十媽十自己告訴我這件事,但是他們沒有。凱文告訴我以後,我沒再找他們要東西了。我對那間華麗寬敞的賓館深感不安,我怕我們到時候付不出房錢。不過我們到底還是付了賬。爸爸隨後找到了油田的工作,我們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了。

  我敢打賭,我的房間佔了半層樓,不管是從這頭跑到那頭,還是從牆前面的隔離玻璃到後面,都會跑得我氣喘吁吁。我挺喜歡這樣子跑來跑去,有時我會一直跑到肋骨都要斷掉的樣子,胃痛得像被切開一樣,然後不得不坐下休息。這裏還有個籃網,除非是我成心投高一點,球才能碰到天花板。我還有些畫,我把自己、家裏人、瑪裏格特小十姐和本博士都畫下來。因爲現在看不成影碟了,我把很多時間都拿來寫這本日記。現在已經寫了一個小時啦。當我記錄着自己的思想時,我把什麼都忘了。

  我已經決定了,將來要做一名醫生,我要幫助人們,讓大家過得更幸福。

  11月29日

  感恩節真棒!瑪裏格特小十姐做了真正的麪包,熱好了拿給我。除了麪包和木薯,我所喫的其他所有的食物都是從罐頭裏面拿出來的。那兩樣實在比我平時喫的東西強太多了。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麪包了呢。因爲要戴呼吸面罩,瑪裏格特小十姐在進來前就喫過飯了,但她還是坐下來看我喫。雷內也進來了,她擁抱我,讓我吃了一驚,以前她可沒這樣做過。最後本博士也進來了一會兒,他也擁抱了我,但他說他太忙了,不能待太久。以前本博士不怎麼進來的,現在我可以看到他留起了絡腮十胡十子,而且幾乎都白了。

  他在外面時我看到過他,那會兒他沒穿隔離服,他的發須是棕色的,沒有白。我問他的十胡十子是怎麼白的,他說十精十神太疲憊就會那樣。

  我喜歡人家進我房間。以前:我剛來的時候,幾乎沒人進來,甚至包括瑪裏格特小十姐。她坐在隔離玻璃外的椅子上,用對講機給我上課。當他們進來時我覺得真是太棒了。

  我記得以前感恩節是怎麼過的,那時全家人都圍坐在餐廳的桌子旁。我把這些講給瑪裏格特小十姐聽,她說是啊,雖然海地不過感恩節,但聖誕節時她也和父母、姐姐一起圍坐在桌子旁的。她說今天,她,雷內,還有本博士進來看我,是因爲如今我們已經是彼此的家人了,我們並不孤獨。我以前可沒這麼想過。

  12月1日

  沒人告訴我,瑪裏格特小十姐也沒有,但是我猜本博士可能已經病了,我有整整五天沒有見到他了。

  這兒好安靜。我想再過一次感恩節。

  1月23日

  我以前並不知道,不過現在我瞭解到應該保持平和的心態,記錄下自己的感想。在我沒有動筆的日子裏發生了太多事情。

  那個有着法國名字的醫生現在走了,我挺高興的。他和本博士完全不一樣,我很難相信他是個真正的醫生,他的衣服實在太髒了,這是他脫掉隔離服時我親眼看見的。他待我一點都不好——我問他的問題他從來不回答,而且從來不拿正眼看我。有一次他無緣無故打我耳光,他那厚重的手套打起人來真疼,我的耳朵發紅,痛了一整天。他沒道歉,但我也沒哭。我猜他就是想看我哭。

  對了,他還給我掛上四個袋子,十抽十了好多好多血,十抽十得我幾乎站不起來。我怕他會抓我去動手術。瑪裏格特小十姐也有大概一週沒來,她來的時候我告訴她那個醫生十抽十了我太多的血,她真是氣壞了。於是我知道她那些天沒來的原因——他不讓她來!她說他想要把她和我“隔絕”開。她用了“隔絕”這個詞,聽起來就像這是個監獄一樣。

  新來的醫生和瑪裏格特小十姐說不到一塊兒去,雖然他們都說法語。我隔着玻璃看見他們揮着手互相指責、爭吵,但聽不見他們到底在吵什麼。我擔心他會藉機讓瑪裏格特小十姐離開,不過昨天她告訴我走的人是他!我很高興,但我擔心他會接替本博士的位置。

  不會的,她說,沒有人會接替本博士的位置。她告訴我那個法國醫生是自己跑來研究我的。當初我剛來這兒,本博士十抽十取、寄出了我的血樣,他是第一批收到血樣的醫生中的一個。但他到這裏的時候已經病得很厲害了,而且還在惡化,所以現在不得不離開了。看來我是他最後的希望——她說。這聽起來不像真的,因爲他的言行並不像是想和我在一起的樣子。

  我問瑪裏格特小十姐他是不是回法國了,她覺得不可能,他大概已經沒有家了,就算有,要去法國也太難了,大海隔斷了他回家的路。

  瑪裏格特小十姐說這些話時顯得很疲倦。她說她決定跟雷內一樣搬進來住了,以保證我能得到好的照顧。她很懷念她的花園。她告訴我,現在這裏已經完全崩潰了,我要是能保持自己的房間衛生的話就是件大好事,我是這麼做的,因爲我有自己的拖把、水桶和消毒劑。但是走廊上的確很髒,因爲有時我可以看見大量的水從隔離玻璃外的牆上淌下來,弄得地板到處污濁不堪。那水很髒,水面泛着各種顏色,以前爸爸刷過車後,我家的車道就淌着那樣的水跡。瑪裏格特小十姐說那水聞起來臭極了。

  “太荒唐了!要是他們還要把你關在這兒,不好好照顧你,那就真該去死!”瑪裏格特小十姐一定真的發火了,她從來沒這麼罵過誰。

  我告訴她關於洛很晚的時候跑來打開對講機的事情,那時我已經睡着了,周圍也沒有別人。他說話好大聲,就像影片里人們喝醉酒時一樣。他在外面,瞪着我,敲打着隔離玻璃。我還從沒見過他如此兇狠的樣子。我覺得他大概是要進我房間,不過那不可能,我想起他沒有隔離服。但是我永遠忘不了他說的話:“他們真該讓你像狗一樣睡在牲口圈裏!”

  我極力不去回想那一十夜,它給我帶來無盡的夢魘。那時我還小,差不多八歲。有時候我想也許那只是場夢,因爲後來他再過來時的舉止和平時沒兩樣,甚至還對我笑。從那之後到他不再來爲止,洛每天對我都不錯。

  瑪裏格特小十姐聽到這些時一點都不喫驚。“是這樣的,傑伊。”她說,“很長一段時間裏,外面都有人認爲我們不該再照顧你了。”

  我以前都不知道。

  記得很早以前,我那時還很小,得了肺炎,十媽十十媽十害怕把我一個人留在醫院裏。“他們不知道該怎麼照顧傑伊。”她對爸爸說,當然她不知道我聽到她說的話了。因爲聽到十媽十十媽十的話,我睡不着了,不得不獨自熬過整個黑夜。我害怕醫院裏的所有人都忘記我的存在,或者是有什麼厄運要降臨到我頭上。

  現在看來燈不會亮了。我知道大家一定很想念洛,髒水漫過外面的地板,卻沒有一個人去打掃。

  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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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經把這些數字背下來了!我在心裏唸了一次又一次,好讓自己不會忘記。不過我還是想把它們按正確的排列寫下來,確定一下。我希望即使不看也可以想起它們。

  嗯,這得從頭說起。昨天包括瑪裏格特小十姐在內,沒有任何人送晚餐給我。她今天早上進來時帶了一大碗燕麥粥,向我道歉。她說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這點食物,把她折騰死了。燕麥粥已經涼了,不過我什麼都沒說,埋頭就喫,她看着我喫下去。

  她沒和我待太長時間,因爲她不再給我上課了。那個法國醫生走了以後,我們談到了《獨立宣言》和馬丁·路德·金,但是她今天沒有接着講下去。她不停地嘆息,昨天她實在太累了,一整天都躺在十牀十上,她爲忘記帶飯給我表示歉意。她叫我不要指望雷內帶飯給我了,因爲她也不知道雷內在哪裏。今天我聽她說話很費勁,她隔離服的面罩都變形了,麥克風偏離了她嘴脣的位置。

  她看到我的筆記本,問我能否讓她看看。我同意了。她從開頭的地方看起。她告訴我她最喜歡我說她是我的好朋友那段。她的面罩蒙上了一層霧氣,我看不見她的眼睛,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微笑。我確信她今天沒有穿好她的隔離服。

  當她放下我的筆記本時,她要我牢記她告訴我的號碼並複述:6-4-6-7-2-9-4-3。

  我問她這是什麼,她說這些是打開我房間門的密碼,而她之所以要告訴我是因爲我的呼叫器已經不管用了,要是她睡過頭,別人也不過來的話,我就得離開這房間了。這密碼也可以用來開電梯,廚房在三樓,那兒沒人,不過我可以看看那些高高的架子上有沒有食物。如果沒有的話,我就要下樓去,通過一樓紅色的出口到外面去。電梯已經到不了一樓了,她說。

  我覺得害怕,但她像平常一樣把手放在我頭頂,告訴我她確信外面有很多很多的食物。“但是我可以喫嗎?”我問,“萬一傳染給別人了呢?”

  “你擔心太多了,小傢伙。”她說,“現在也只有你纔會愁這個了,我的小倖存者。”

  不過我覺得瑪裏格特小十姐並不是真的希望我出去。我想了好多次,瑪裏格特小十姐一定是太累了纔會跟我說這些,大概她那時在發燒吧。我哥哥發燒時就會說十胡十話,爸爸也是。爸爸不停地叫我奧斯卡、奧斯卡,我可不知道奧斯卡是誰。爸爸曾說過他小時候有個哥哥去世了,說不定奧斯卡就是那個哥哥的名字。十媽十十媽十生病時什麼都不說,她死得太快了。我希望我能找到瑪裏格特小十姐,給她一些水喝。發燒的時候總是特別口渴,這個我知道。可我找不到她,因爲我不知道她在哪裏。另外,我也不知道本博士把隔離服收到哪裏了,我怎能在她沒穿隔離服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呢?

  也許那碗燕麥粥是廚房裏惟一剩下的食物了,現在我已經把它喫完了。我真希望不是那樣!但那大概是真的,若還有什麼,瑪裏格特小十姐一定會找來給我的,我知道。她總是問我夠不夠喫。我現在又餓了。

  6-4-6-7-2-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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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15日

  我在黑暗裏寫着日記。燈完全滅了。我想把門打開,但失敗了。沒有燈,看不見輸入密碼的鍵盤。我不知道瑪裏格特小十姐在哪裏。我在拼命忍耐,不要哭出來。

  要是燈再也不亮了怎麼辦?

  2月16日

  我想說的事太多了,可我現在餓得頭都疼了。燈再亮的時候,我照瑪裏格特小十姐說的那樣開了門,用密碼打開電梯,找到了她提到的廚房。我想跑快點,好找到些花生油或奧利奧餅乾,要不哪怕一罐頭豆子也好——我可以用瑪裏格特小十姐感恩節留給我的罐頭起子打開。

  廚房裏什麼都沒有!地板上都是空罐頭和包裝袋,甚至還有蟑螂。我翻遍了每一個架子和每個角落,還是沒有找到任何喫的。

  明晃晃的十陽十光透過窗戶照進來。那是真的十陽十光啊!我幾乎忘記了太十陽十是什麼樣子。當我走近窗邊,發現外面是一個又大又空曠的停車場。開始我看見一地閃光,還以爲地上撒滿了鑽石,可仔細看發現那不過是許多碎玻璃罷了。我只看見一輛車在那兒,大概是瑪裏格特小十姐的吧。但看上去她沒辦法開她的車了,車輪胎已經扁了兩個。

  總之,我想這裏沒人了。我有一個計劃,我現在就得離開了。

  瑪裏格特小十姐,這是寫給你的,也寫給所有照顧過我的人。筆記本就放在十牀十邊,我知道將來一定有人會找到它的,很抱歉我走得竟如此匆忙。

  我並不想出去,可要是再來個緊急狀況怎麼辦呢?我真的實在太餓了。我要找到一些食物帶回來,我敞着房間門,以後也不會關上了。瑪裏格特小十姐,說不定我能在你的花園裏找到你給我看的那些木薯和阿開果,我知道哪些可以喫,哪些不能喫。如果有人看見了來找我麻煩的話,我會解釋說我沒有東西喫。

  看見這本筆記的人不要擔心。我會告訴所有我見過的人:請千萬千萬不要靠近我。我知道本博士非常擔心我把病毒傳染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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