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設計師》作者:[美] 安迪·鄧肯
安迪·十鄧十肯於1997年首次向阿西莫夫的《科學幻想小說》雜誌投稿,很快,他除了繼續爲該雜誌投稿外,還向《星光》、《科學幻想》、《驚奇》、《科幻時代》、《渴望》、《幻想王國》以及《奇異故事》等雜誌供稿。本世紀開始之際,他已經以其作品的獨特的題材、曲折的情節,還有特別的風味而廣爲人知。他的故事《行刑人行會》登上了2000年星雲獎和世界幻想獎的最後候選名單。2001年,他以故事《波塔瓦脫密巨人》和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第一本故事集《貝盧澤哈齊及其他故事》贏得了兩項世界幻想獎。他出生在南卡羅來納州的貝茲堡,畢業於西雅圖的號角西部作家講十習十班。目前同新婚妻子西德尼居住在亞拉巴馬州的北港。
在下面這篇感人、縝密而又強有力的中篇中,作者帶我們回到了二戰之後的蘇聯,講述了一段在教科書中讀不到的祕密歷史——這是對一個改變了二十世紀的歷史,或許也永遠地改變了未來的人的傳奇一生及其更加傳奇的命運的深刻而又基於事實的審視。
一、科累馬勞改營,二戰期間
“科羅廖夫。”
D327號沒有往後看。他正忙碌着。他將鎬舉過頭頂時,渾身的關節嘎嘎作響,韌帶也痛苦地呻十吟着——他竭盡全力使動作快一些,可事實上卻慢得不得了,甚至比前一次更慢,一次比一次慢;接着他呼出一口氣,緊繃的神經也隨之鬆十弛下來,於是他的雙臂向前落下,鎬尖從凹凸不平的牆面擦過。幾片黑乎乎油膩膩的碎屑落在他的鞋上,發出嗒嗒的響聲。鎬頭落下來時的喜悅幾乎抵消了舉起它時那不可避免的痛苦折磨,但也不盡然,所以D327號的痛苦慢慢地增加着,積累着,就像他腳下那堆已沒到腳踝的礦渣一樣。他知道隧道里間隔五步遠的別的工人們的情況一點兒也不比他好。他們受命在這兒挖金子,可他知道這隧道里根本沒有金子。金子是閃閃發光的,而這隧道一片漆黑;金子已經從工人們的牙上撬下來,從他們的夢裏趕走了;而他的鎬又軟又鈍,簡直跟拇指似的。他又把它舉了起來,試圖忘掉自己已經舉了多少下。
“科羅廖夫。”
D327號儘量把注意力從自己的三重重負——胳膊鎬頭胳膊——的起起落落中移開,移到自己短上衣的右邊口袋中那微微增加了的重量上面——實際上是他想像中的重量,那一小塊麪包粗糙、蓬鬆,是中午時他偷偷從可憐的瓦西里的盤子裏拿來的。瓦西里倒下的正是時候。再晚點兒,瓦西里就會用那塊麪包片把錫鐵盤子擦得鋥光瓦亮,就着最後一口氣把它送進嘴裏。再早點兒,衛兵就會注意到剩下的食物,把它搶走。在科累馬,衛兵餓得不如囚犯那麼快,但是人人都捱餓。有好多次D327號已經極度接近喫掉他的寶貝麪包,但每次他都忍住了。他的許多獄友都忘記了怎樣細嚼慢嚥,但他沒有。晚飯後纔是最好的時機:就在臨睡前,當他臉衝着工棚的牆壁躺着時,未經咀嚼的食物含在嘴裏會讓他暖暖地有滋有味地沉入睡鄉。
“科羅廖夫。”
這聲音是冷冷的,清晰的,又是耐心的,襯着隧道里衛兵粗十暴的聲音、叮噹聲、滴水聲和奔跑聲,如同電子脈衝。在這個洞裏,什麼樣的詞經得起這樣的重複呢?只有名字,就像上帝,或者斯大林的名字。
“科羅廖夫。”
我在研究所時經常聽到那個名字,D327號想道。我在場時常有人叫出那個名字。叫的人是期望有個反應,假定有個反應的。有個反應纔是恰當的。鎬頭落了下來,又一聲咔噠,又落下些碎片。他轉過身,有些擔心在自己的礦燈的燈光下什麼都看不到。
可他的面前是數不清的星星。
“從你的軌道上下來,科羅廖夫同志。下到地球上來,這樣一個凡夫俗子才能跟你說話呀。”
那些星星印在一張光滑的紙上:是一頁書。一隻手翻過了這一頁,翻到了一個圓柱體的剖面圖上,圓柱體的一頭逐漸變細,形狀類似於一顆圓十滾滾的子彈。圓柱體的殼體內涌動着無數箭頭。此時此刻,謝爾蓋·科羅廖夫記起了一個人的名字,記得甚至比自己的名字還要清楚。
“齊奧爾科夫斯基。”他說。
“你的記十性十真好,科羅廖夫同志。”那個在科羅廖夫面前舉着打開的書的人把書翻轉過去,自己仔細地瞧着。他穿着正式的軍官服,身旁站着兩名士兵。“《用噴氣裝置探索宇宙空間》,作者康斯坦丁·齊奧爾科夫斯基。出版於1903年。沙皇賞識他的天才嗎?哼!要不是工人革命,他一輩子都得存卡盧加給小學生擦鼻涕。”他嘆了口氣,“我們這些十愛十幻想的人經常都是費力不討好。”
“這很不應該,將軍公民。我爲你們感到悲哀。”
軍官用一隻手啪地合上了書。在科羅廖夫的安全帽發出的暗淡的光中,軍官的帽檐,金鷹的翅膀,還有兩旁士兵手中的槍管都閃着微弱的光。
“你擡舉我了,科羅廖夫。我只不過和你一樣是個工程師。今後你可以叫我尚達林同志,就像在你罪行暴露並受到懲罰之前那樣稱呼我。”他打量了一下科羅廖夫腳底下那薄薄一堆碎石塊。“你在這裏的任務完成了。從今天起你要以別的方式報效祖國。你將參加到我的工作中來。”
科羅廖夫沒有用心聽。如同一見到食物就會讓他口水長流,胃液翻騰一樣,一見到齊奧爾科夫斯基的示意圖,他的腦海中立刻出現了一大堆圖像,事實,數據,術語,全都如此熟悉,而又如此新鮮。遠地點和近地點。彈道及節流閥。高度及地平經度。速度、火箭燃料以及推力。他正盡力品味着這一切,而這個叫尚達林的人卻在分散他的注意力。“那是什麼工作——同志?”
尚達林笑了起來,這笑聲在隧道中簡直就是一陣刺耳的爆炸般的巨響。“怎麼,這叫什麼問題。當然是你的祖國培養你做的工作了。你難道覺得國家需要你作爲一個採金工人的技術嗎?”他的手伸進黃銅鈕釦的大衣裏(科羅廖夫身上單薄而又襤褸的風雪衣抵擋不住嚴寒,揮之不去的寒冷感覺使得他的一部分注意力不由得集中到了那件大衣是如何的光滑平整、舒適厚重上)十抽十出一束捲起來的紙遞給科羅廖夫,“主要的問題,”在科羅廖夫欣喜若狂地體會着紙張拿在手裏那種令人愉悅的感覺時,他說道,“當然就是距離了。德國人制造的火箭射程長達數百公里,可不可能提高到數千公里?我們祖國的敵人並不都是我們的鄰居。V2達到了八十多公里的高度,是你的GIRD-X的高度的十六倍還多;我們的新火箭必須飛得比德國人的高。”
科羅廖夫翻着這些紙張。不管他多麼注意,手上的水皰還是弄髒了紙上的圖表。
尚達林繼續說道:“因此我們的火箭必須超過德國人的二萬五千公斤的推力,而且要大大超出。這就要求在冶金術或設計上進行大幅度的革新,即便不是兩者同時革新的話——同志,你在聽嗎?”
科羅廖夫已經把一幅圖橫過來,這樣一來,圖上的火箭的弧形不再是從左到右,而是呈半圓形懶洋洋地,卻又有力地朝着上方,好像是要衝向……
他的拇指在火箭的軌道上留下了一顆紅星。
“我在聽,”科羅廖夫說,“而且別的每一個人都在聽。”他覺察出從別的採礦人那裏傳來的聲音少了些,動靜也少了些,一些在研究所養成的安全意識又恢復了,同時他也記起了自己發號施令的聲音。“在我們那時候,”科羅廖夫接着說道,“這種談話是保密的。”
尚達林聳了聳肩,咧嘴笑了。“我只在跟你說話,同志,”他說。他向後朝着士兵們揚了揚頭,說道:“在白癡面前我們可以自十由自在地談話,”又用戴着手套的手指點了點採礦人,“在死人面前就更自十由了。”他從科羅廖夫手上十抽十出一張紙,高高舉起好讓所有人都能看見,又整個地轉過身去,把手中的紙輕輕揚了揚,讓它發出嘩嘩的聲音。沒有一個採礦人擡眼迎着他的目光。他又轉向科羅廖夫。“我們走吧?”他假裝哆嗦了一下,“我可不像你那麼適應這兒的寒冷。”
1933年,GIRD-X成功發射,在伏特加、乾杯,還有斯大林同志的祝賀後(他的賀詞是由一個眼睛近視的官僚匆忙讀出的,那人的樣子就好像他認爲火箭隨時都會呼嘯着衝出門口似的),科羅廖夫和他的良師益友燦德爾(他此後那麼快就死了)一起,離開了樓下歡樂的同事們,爬上了陡峭的、結着冰的莫斯科國家噴氣科學研究所辦公大樓的屋頂,高高在上地進行他們的慶祝。
讓伏特加見鬼去吧;他們爲彼此,爲火箭,爲那座城市,爲這個星球乾杯,喝的是一瓶走私來的、貯藏的法國香檳。
“到月球去!”
“到太十陽十上去!”
“到火星上去!”
他們喫着魚子醬,蟹肉,薰鯡魚,像貪喫的人那樣咂着嘴,把空罐頭盒越過首都上了凍的街道扔了出去。科羅廖夫從來沒有這麼津津有味地喫過東西,甚至在科累馬時都沒有。
當他挨着尚達林坐在雪橇上,飛快地駛離冰雪覆蓋的第十七礦場口時,想起了這一切,還有更多。他渴望着仔細閱讀那些文件,但它們可以等。他把它們折起來,塞十進打着補丁的舊外衣裏。只要他願意,他差不多可以隔着衣服讀它們。
尚達林一言不發地注視着他,看他從口袋裏扯出那塊麪包,開始一點一點地咬着喫起來,顯而易見喫得有滋有味,彷彿那是從沙皇的廚房裏拿出來的最最美味的東西。他靠後坐好,閉上雙眼,一邊喫着麪包,一邊在想像中再次體驗口中盈十滿的魚子醬的獨特的味道,體驗那次卓越的火箭發射,還有那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夜空的包容一切的擁抱。他以這樣的方式同從前的那個自我十交十談着,那個自我從研究所的屋頂上輕輕地飄下來,與他融爲一體,準備重新開始他們的偉大工作,雪橇飛快地穿過雪地,好像是由渴望和火焰推動着。
二、拜堯努爾發射場。1957年9月
葉夫根尼·阿克肖諾夫被像是地獄的全體鬼魂發出的嚎叫十聲驚醒了,慌里慌張地撩十起車窗的窗簾,躍入眼簾的彷彿是個馬戲十十團十十。和他的火車並排而行的是一列由十多匹瘦長的駱駝組成的駝隊,它們發出各種聲音,露出柵欄樁似的牙齒,粗十壯的嘴脣捲曲着,像在冷笑。鼓鼓囊囊的灰色袋子在它們身十體的兩側顛簸着,而搖搖晃晃地在它們背上坐着的則是身穿長袍、面孔黝十黑的大十胡十子騎手,他們的咆哮足可以同他們的駱駝的叫十聲一比高低。
這就是哈薩克斯坦,阿克肖諾夫想道。在這次出門之前,他往東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莫斯科的郊區,那裏住着一位一輩子沒結過婚的姨十媽十,她烤的果餡餅很不錯。令人窒息的塵土使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但他還很年輕,還不會覺得難受。
一名駱駝騎手看到他呆呆地注視着他們,咧嘴笑了,舉起一隻十毛十十茸十茸的拳頭,擺出了一個特別粗十暴的架勢,嚇得阿克肖諾夫趕緊放下窗簾,坐了回去,一邊用手指擺十弄着自己那突然顯得太短的十胡十子。
他在自己的帆布包裏翻出了那本已經很舊了的佩雷爾曼寫的《行星際旅行》,隨手翻開,開始讀起來,心想他即使閉着眼睛也背得下來。很快他又打起了盹,在夢中,他成了一個了不起的沙漠中的青銅武士,揮舞着一把短彎刀,向那些刺破長空的火箭挑戰着。
沒有乘務員,也沒有其他乘客來打擾他的睡眠,因爲埃夫金尼。阿克肖諾夫要去的是個官方地圖上不存在的地方,要見的是個官方材料中沒有名字的人。去這種不存在的地方找這種不存在的人,其渠道都經過嚴格控制,所以阿克肖諾夫是這趟火車上惟一一名乘客。
“來吧,”站臺上的士兵盯着阿克肖諾夫的臉和照片左看右看,直看得他緊張起來時才說,“總設計師在等你。”
有十五分鐘或者更長,士兵開車載着阿克肖諾夫在一條新鋪的寬廣筆直、好像總也走不到頭的公路上行駛着,經過了一個個工地,工地上巨大的建築的中空的輪廓從大坑裏、從一堆堆土裏拔地而起。到處是一羣羣工人。在一座土堆上,三個荷槍實彈的士兵守衛着:下面揮舞着鎬頭的工人一定是些勞改犯。一條閃光的鐵路支線不時從路上穿過,一到鐵軌與路面十交十叉的地方阿克肖諾夫就趕緊十抓穩,因爲司機並沒有減速。一些已修建完成的建築看上去像是辦公樓,還有一些像軍隊營房。在一所營房後面是些看上去更有趣的住處,那是六頂圓頂帳篷。幾個哈薩克人正在把第七頂帳篷裹好,彷彿那是個獸皮圍成的巨大的柱體。
司機一言不發,沒做任何表示就把阿克肖諾夫丟在一個足有一公里寬的大坑的混凝土坑沿上。阿克肖諾夫朝下面六十米深處的陡峭的堤道望過去,堤道是用來引導火箭發射時噴十出的巨大氣流的。他哆嗦了一下,從發射臺邊退了回去。那是個巨大的混凝土的臺子,有好幾百米見方。不管對火箭做過多少研究,都不能讓他喜歡高處。他的上方三輛空的導彈拖車轟鳴着,這些三十米長的長着巨爪的龐然大物會靠攏火箭,緊緊十抓住它不放,直到火箭發射。
幾百名工人在發射臺上匆匆來往。有些開着小電動車,有些沿着從導彈拖車的最高處一直延伸到坑底的腳手架爬上爬下。其中有很多哈薩克人,遠遠地就能從他們戴的氈帽上認出來。在人們的忙碌中,阿克肖諾夫守着自己的行李,有些想家,同時儘量使自己顯得有學問,有用處。
正當他想着把書拿出來時,他幾乎讓一個隆隆的聲音震趴下,這聲音迴盪在每個地方:左邊,右邊,坑裏,天空中。
“正在試機。正在試機。一二三。齊奧爾科夫斯基,齊奧爾科夫斯基,齊奧爾科夫斯基。”
接着傳來幾聲拖長了的震耳欲聾的巨響,好像狂風吹進了麥克風似的。阿克肖諾夫忙把手遮在耳朵上。除他之外,周圍這麼多人看上去沒有一個注意到了這吵鬧聲。
“喂。喂。喂。”這聲音一波一波地滾過混凝土,讓阿克肖諾夫惱火到了極點。“你聽得到我說話嗎?啊?喂?我在說你呢——你,那邊留十胡十子的那位。對,就是你,沒幹活兒的那位。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阿克肖諾夫放開兩手,在發射臺上四處找着。他弄不清朝哪兒答話,就把雙手高高舉過頭頂揮舞着。
“好,”那聲音說道,“在那兒等着。我馬上就上去——”下面的話被一陣咳嗽聲淹沒了,咳嗽聲在大坑的坑壁處迴盪着,好像從地裏涌十出來似的。阿克肖諾夫又捂住了耳朵。咳嗽聲中,擴音器裏的聲音停了,那令人害怕的迴響變成了一個孤單單的很小的聲音,那聲音遠遠地在混凝土發射臺的另一邊斷斷續續地乾咳着,清着喉嚨。
阿克肖諾夫轉身看見一個人從一架電梯中走出來,電梯是安在一個起支撐作用的柱子中的。這人走向阿克肖諾夫,用一塊手帕擦着嘴。他身材矮胖,五十歲上下,濃眉生得很低,眼睛很有神。他穿了件大衣,雖然那天的天氣在秋天來說是很暖和的。
“你是阿克肖諾夫。”他伸出手說道。他的口氣讓人覺得他剛在電梯中看過一個名單,恰好選出了正確的名字。如果他說出的名字是焦姆因或是皮柳金或是莫洛托夫,阿克肖諾夫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的,當時如此,永遠如此。“我叫謝爾蓋·科羅廖夫,”年長的人繼續說道,“但是你不大可能再聽到這個名字。在這裏人們只叫我總設計師,或是老總。歡迎你來到拜克努爾發射場。”
阿克肖諾夫微微鞠了一躬,頭低得只比點頭時深一點兒。他練十習十過如何開場,而且對這樣開場很感驕傲。“很榮幸見到蘇聯第一枚火箭的設計者。”
“我很榮幸見到我們未來的火箭的設計者,”科羅廖夫回答道,“當然是大家共同協作。太空就像一個國家,或者一所教堂一樣,得許多人共同努力纔行。請跟我來,”他回頭補充道,因爲他早穿過發射臺走了很遠了。阿克肖諾夫抓起自己的包,趕緊跟了上去。
“很遺憾我沒有時間帶你參觀一下這裏的設備,也沒時間好好跟你談一談。你聽得出謊話嗎?我剛纔說的就是謊話。實際上,我一點兒也不遺憾,因爲我很高興終於可以爲‘旅行者號’的這次發射而忙碌了——你讀了我寄給你的摘要了,對不對?對。我們就免去那些通常的程序,從現在開始,在下面一週裏,你將跟隨我到各處巡視。你滿意嗎?”
“非常滿意,科羅廖夫同志。呃,老總同志。”
“就叫老總就行了。喂,阿比什,你這個瘋子哈薩克,請別把它開進大坑,好嗎?”他向一個一邊橫十衝十直十撞地開着電動車經過,一邊還招手嬉笑的人喊道,“你是學院出身,又是最出類拔萃的,阿克肖諾夫同志。你是那麼優秀,事實上你可以自主選擇去向,自十由選擇在這個新世紀可不是常有的事。告訴我,你爲什麼選擇來到拜克努爾?你是不是對沙子情有獨鍾?”
“主要地,同志——呃,老總——我來這裏是爲了和您一起工作。”他頓了頓,見對方沒有反應,就接着說了下去,“而且,尚達林同志的設計組所做的是——啊,我們可不可以這麼說,是對火箭技術的僵化應用?而您在拜克努爾的工作,雖然我知之甚少,但在我看來要有趣得多。”
“我明白了。”老總說道。他帶頭走下一架螺旋型金屬樓梯,每踩一步,梯子都發出很大的聲響,“尚達林同志就像古時候的中國人一樣,朝着蒙古人高高地拋出帶火的羽箭。火力越來越猛,可蒙古人還是不斷地來。”在響聲中走到樓梯底部時,他迴轉身盯着阿克肖諾夫的行李,“你拿來拿去的這些到底都是什麼東西?”
阿克肖諾大停下來。“哦,就是些……就是我的行李,老總。”年長的人定定的目光讓人捉摸不透,“我的衣服,書……還有些私人物品……”他支吾着說。
老總想了想,半是贊成半帶驚訝地咕噥道:“書是很有用的。”他轉身朝着停車場,一隻手向後衝着發射臺猛地一揮,“把那東西也看成是你的私人物品吧。”
倆人走近時,一個大塊頭士兵從一輛車裏跳了出來,拉開後座門,然後立正站着。他的一隻手裏拿着本書,食指夾在正在看的那頁。
“謝謝你,奧列格。”老總說着,跟在阿克肖諾夫後面上了車。“奧列格正在博覽火箭技術和行星際旅行方面主要著作。你對戈達德①的作品怎麼看,奧列格?”
【①戈達德(1882—1945),美國火箭發動機發明家,現代火箭技術先驅。】
“很有趣,老總。”士兵一邊發動汽車,一邊回答道。阿克肖諾夫研究着他那粗十壯的颳得乾乾淨淨的後頸。
“我指導他閱讀。”老總繼續說。他從外衣中十抽十出一把計算尺和一個薄薄的筆記本。汽車在停車場裏繞行時,火箭拖車的影子從他的臉上掃過。“如果非得有個全副武裝的護衛隨時隨地跟着我不可,我至少能跟他談點非軍事的東西。”
“您現在就想談嗎,老總?”司機問道。
“不,謝謝。”老總答道。他的手指在數字間舞動,阿克肖諾夫則從後窗看着越來越遠的發射臺上的巨爪。
三、拜克努爾發射場,1957年10月4日
“十。”
還有十秒鐘,沒別的事了。太好了,太好了。科羅廖夫在有很多劃痕的木桌下把腿伸展開,將麥克風往前拉了拉,一邊數着倒計時一邊放鬆下來。
“九。”
離這個鋼鐵包圍的混凝土地堡一百米遠的發射臺那兒,科羅廖夫的聲音一定正在隆隆地轟響着。在從“老七號”的液氧艙中排十出來的冰冷的白霧的包裹下,只有它最上面的十五米纔看得見。科羅廖夫已經用每一個潛望鏡、從每一個角度觀察了它,臉頰都因爲眯眼眯得過多而痠痛了。現在他什麼都不打算看。他的下屬們汗流浹背,嘴脣發白地從他們所在的控制檯和雷達監測屏前擡頭望着,像是些噩夢纏身的人。讓他們擔心去吧。這是他們必須要學會經歷的。科羅廖夫已經過了擔心這個階段了——不管怎樣,只剩下八秒了。接下來會開始下一個考驗,但在同時他會細細品嚐勝利的果實,就像品嚐一小塊麪包一樣。
“八。”
就在幾周前,赫魯曉夫同志批准了軌道衛星發射的計劃——這次發射會因蘇聯的洲際彈道導彈的懾人威力而震驚世界(他是這樣說的)。哈!好像華盛頓同衛星軌道一樣那麼容易算計。十十黨十十的主席把權力十交十到了總設計師的手裏。
“七。”
得到批准後,“老七號”在設計上取得了顯著成就。十二個小的導向火箭和四個捆綁火箭助推器圍繞着一個內核,內核裏有二十個單獨的推力艙。冶金學家們絞着手,告訴科羅廖夫說他的計劃註定要失敗,還說任何單個的蘇制火箭在遠未達到四十五萬公斤的推力之前就會散架。很好,科羅廖夫說:那麼二十多個,三十多個小火箭綁在一起又會怎麼樣呢?
“六。”
赫魯曉夫和政治局的成員一道,像在紅場上撒歡的西伯利亞農民那樣,在發射臺上跑來跑去好幾個小時,他們對火箭技術的瞭解不比隨便一羣相同數量的駱駝對火箭的瞭解多。所有的東西他們都想摸,就像小孩子似的。科羅廖夫不得不嚴厲地對待他們。他們還問了很多很幼稚的問題:它有多重?飛得有多快?可以飛多高?回答讓他們更加興奮,而赫魯曉夫是其中最興奮的一個。“你們做了一件偉大的工作,科羅廖夫同志!”他不停地說着。這人的雪茄煙灰灑得到處都是,而且從那以後科羅廖夫再也沒見到過自己最鍾十愛十的茶杯。
“五。”
尚達林同志的反對雖然是在克里姆林宮悄悄地進行的,但是非常有效。洲際彈道導彈添加燃料和發射得用去好幾個小時。它太龐大,只能通過鐵路運輸。它不能自動擊中目標,必須通過地面上的人員進行導航。那它有什麼好處?最糟的是,依尚達林同志看來,只有美國的東北角能處於“老七號”的威力之下。“同志,”他拖長了聲音說,“緬因州的軍事目標少得可憐。”
“四。”
就在一週前,在一次例會結束時,年輕的阿克肖諾夫表情呆板地躑躅着,看樣子想起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老總,我給弄糊塗了,”年輕人說,“陸軍元帥老是把‘老七號’稱作彈道導彈。也許是我錯了,老總,可是——作爲彈道導彈,‘老七號’的設計有點兒不太合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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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科羅廖夫滿臉喜色地面朝年輕人傾了傾身十子,說道,“我覺得你的評價不夠公正,阿克肖諾夫同志。我覺得更確切地講,‘老七號’是一個蹩腳的彈道導彈。”
“二。”
“可是,”科羅廖夫接着說,“它會成爲將人送入太空的絕佳的火箭助推器。”
“一。”
“點火1
於是一顆新星出現在中亞的沙漠中,升上了天空,當老總仰頭大笑時,即使是在火箭的雷鳴般的轟響聲中,地堡指揮部裏其他的人也還是聽到了。
四、拜克努爾以北的大平原,1961年2月
阿克肖諾夫站在老總身旁,兩人都舉着雙筒望遠鏡,手肘碰在一起。一隻鷹在阿克肖諾夫的視野裏旋轉着飛過,他本能地轉過頭,跟蹤着它,接着突然停了下來,迅速回到那個橘黃色的降落傘上,看着它越來越大——雖說沒有預想的那麼大。
阿克肖諾夫放下望遠鏡,在地圖上查看着,可老總不需要確認。“我們的孔雀已經飛離了航道。”他喃喃地說着,在司機室的車頂上敲了兩下。
卡車轟鳴着向前駛去,沿着土路上凍住了的車轍顛簸着,坐在後面搖搖晃晃的工程人員拼命抓牢。左右兩邊,在廣闊的田野上,玩具大小的卡車和救護車也在向前急駛。遠遠地,一羣羊在迎面開來的一輛卡車前四散奔逃;風把汽車喇叭聲和羊叫十聲帶到了好幾公里遠之外。車流向一朵隨風飄蕩的橘黃色的花旁彙集着,那是彼得·多爾戈夫。
老總和衛星城裏每一個未來的宇航員關係都很好,他知道他們的姓名、家庭情況、興趣十愛十好和歷史,實際上知道他們檔案材料中的每一點(而克格勃的檔案材料是什麼都不會遺漏的)。老總從成千上萬的候選人中挑選了這些人,是通過同赫魯曉夫,而且從表面上看來也同一半的政治局成員商量決定的。儘管如此,阿克肖諾夫確信,老總從沒喜歡過彼得·多爾戈夫。
這名宇航員喜歡好幾小時地坐在公共食堂裏給他的怪模怪樣的小十胡十子上蠟,一邊還向每一個人吹噓他搞女人的輝煌業績,還有他的高超的跳傘本領。“跳過五百多次,朋友們,腳踝都沒扭傷過。看到這本袖珍詩集了吧?我收集詩集,就是爲了在下降過程中讀點什麼。降落傘打開後,就沒什麼要做的了,知道嗎?最終,我會在天地間讀完這部偉大的著作!有多少學者敢說他們也讀了那麼多呢?”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惹得別的宇航員鬨堂大笑。老總胳膊下面夾十着一束新的寫滿問題的手稿,從公共食堂蹣跚而過時,總會對他怒目而視,但什麼話也不會說。
但多爾戈夫顯而易見是測試“東方號”彈射系統的最佳人選。如果老總在克格勃的報告材料和《生活》雜誌上讀到的內容是真實的話,這個測試必須毫不延誤,馬上就做。那個漫長、乾燥而又寒冷的春天日子真不好過啊,要是讓老總逮住哪個人十抽十空吸支菸或是打電話聊天或是睡一會兒的話——後者是最糟糕的,“美國人和德國人在他們那個熱帶地區也這樣開小差嗎?”他會一邊揮舞着最新的印有七個笑得牙齒都露在外面的太空人的宣傳照一邊大喊大叫。(美國人肯定會第一個把牙醫送上太空。)老總覺得這個稀奇古怪的,永遠十陽十光燦爛的發射基地,這個弗羅裏達的卡納維拉爾角①,就跟火星或者月球一樣是個異乎尋常的地點。對他而言,那裏總是“那個熱帶地區?’。所以多爾戈夫的培訓匆匆結束,最後的測試定在二月底。
【①卡納維拉爾角,舊稱肯尼迪角,位於美國弗羅裏這州東部,爲空軍和航天基地。】
實驗很簡單。與“東方字’飛船同樣大小的模型機裏,披掛着全副裝具的多爾戈夫被綁在一把彈射座椅的樣機上。然後把模型機裝在一架大型安東諾夫運輸機的貨艙裏運上天空。在大平原上空幾千米的高空,這個巨大的容器從飛機尾部被不客氣地推出去。一旦分離完成,多爾戈夫就按動“彈射”按鈕。很簡單。也很瘋狂,但拜克努爾發射場很能容許瘋狂的想法。
多爾戈夫用一句話概括了整個過程:“你們把我喂進飛機,飛機又把我拉出來!”
老總皺了皺眉,但接着點了點頭。
那天下午老總乘坐的卡車並不是第一個到達的。一羣工程人員都爭先恐後地從後擋板爬下車去,老總則不耐煩地打手勢讓阿克肖諾夫幫他從車的側面下去。飄動的降落傘向旁邊飛舞着,但是地上一個斜躺着的人十體壓住了它。
一個手持步槍臉色蒼白的士兵慢吞吞地走到老總面前說:“太可怕了,設計師同志。也許您該等着——”可是老總已經走了過去,阿克肖諾夫慢下腳步,免得超過老總。
多爾戈夫手腳攤開仰面躺在那裏,活人是不願意這樣躺着的。面罩已經粉碎的頭盔以一個怪怪的角度靠在他的肩上,卻還和身上的衣服連在一起。
老總低頭盯着十十屍十十體說道:“在人們面前,在上帝面前,我們都是傻瓜。”
醫生們來了,在周圍打轉,以此恭敬地同老總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他們證實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多爾戈夫摔斷了脖子。他在下來時什麼都沒讀。
“他的頭盔在彈射時肯定碰到了艙口。”阿克肖諾夫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他明白他要冒的風險。”他補充道。
“不如你明白,我的朋友,當然也不如我明白。”老總的聲音不大。現在已經有幾十號人聚集在這兒了,一個個萎十靡十不振,臉色灰白,嚇呆了的樣子,但老總卻是生氣地鐵青着臉。怒火中,他慢慢地而又輕柔地跪在凍硬的地上,伸手越過醫生們抓住了多爾戈夫攤開的雙手,把他的手臂十交十叉着放在橘黃色的胸部,這樣一來,多爾戈夫就像是在抓着他胸前的降落傘的帶子。
“這樣好一點。”老總咕噥着說。
他轉過身,迎着寒風向卡車走去,阿克肖諾夫緊跟在後面。老總一邊走,一邊從臃腫的外衣中扯出他的筆記本和一支圓珠筆,把筆搖了搖,好讓它寫得出來(筆是東德制的),開始寫了起來。筆在紙上一行一行地劃過。他一邊寫着,一邊跨過溝渠,繞過岩石,沒有絆倒,也沒有擡頭看。一隻土撥鼠就從他的腳下驚惶逃竄。老總還是不停地寫着。
在路的盡頭,由於拖拉機常在這裏拐彎,地面已經掀鬆了,那名臉色蒼白的士兵給他的步槍找到了用武之地:他把槍水平地端着,像個牛欄門一樣,擋住了三個年老的農婦的去路。
老總走過來時,最年長的那位喊道:“發生什麼事了,同志?怎麼那麼亂?”
老總邊走邊答,沒有擡頭,也沒有停筆:“我剛剛折斷了一個年輕人的脖子,太太,計算尺一拉,筆一揮,就這麼簡單。”
老婦人立刻在自己身上畫着十字,接着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雙手捂住了臉。阿克肖諾夫和他的老總根本沒有注意她,而那個士兵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舞動着的降落傘,全神貫注,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個孩子。
五、拜克努爾發射場,1961年4月12日
僅僅是挪動、重擺他那不聽話的枕頭就讓阿克肖諾夫灰心喪氣。在午夜一點鐘過後不久,他開始對着枕頭狠狠地打起來。他一拳一拳地打它,用頭頂它,最後把它拋到了角落裏。
阿克肖諾夫坐了起來,嘆了口氣,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幾縷頭髮編成錯綜複雜的小辮,又用右手使勁地扯開,這樣玩了幾分鐘。“我瘋了。”他大聲說,把被子扔了回去,光着腳跳到小屋那從未暖和過的木地板上。
從過道那兒傳來低沉單調的鼾聲,表明睡不着的只有阿克肖諾夫一個人。褲子、鞋、外衣、帽子,他把它們想像成了鮮豔的橘黃色飛行服、耐高十溫十的靴子和頭盔上鉛灰色的氣囊。他最後重新修正了這一幻象(以便確認氧-氮的混合),然後大膽地走到後門廊上,雙臂勝利地高舉着,以世界社會主義的名義對混凝土路面和落滿塵土的灌木提出所有權。
阿克肖諾夫爲自己愚蠢的行爲搖搖頭——咳,年輕的加加林在全身披掛好後是不會——他信步走進院子裏。有一小會兒,他把地平線上發射臺的燈光當成了新的一天黎明的曙光,這已經是他第一千次犯這個錯誤了。
阿克肖諾夫感到自己體內的羅盤呈螺旋形瘋狂地轉着。他閉上眼睛,大口吞下寒冷的空氣,希望自己能夠平靜下來,但腦海中出現的卻是一枚火箭,正在從軟管中吸十入零度以下的“肉湯”。
花園的另一頭,老總那同樣難以描述的小屋的廚房窗戶上亮着燈光。他走了過去,因爲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走近時,他可笑地變得鬼鬼祟祟的,每邁一步都特別小心,膝蓋高高擡起,就像一個新手在失重條件下騰躍。他藏身到房子旁邊的灌木叢中,從窗檻往裏瞅着。他還是個小孩子時就渴望成爲一名間諜。比方說,他喜歡偷看他暗地裏信奉東正教的爺爺做禱告。有一天他喝飽了甜菜濃湯後偷看的時候打了個大大的嗝,露了餡,把爺爺氣壞了,還引發了一場家庭風波……但是他看到的只是老總在讀着什麼。
刺眼的熒光使老總臉上的凍傷疤痕分外醒目——也顯示出他的倦容。同往常一樣,他的右手支着下巴,左手食指在筆記本的紙頁上滑過,引導着眼睛。他的肘邊是一盤十乳十酪酥,還有滿滿一杯已不再冒熱氣的茶。老總翻到一頁,讀着,又翻到另一頁。沒什麼可看的。那他怎麼這麼着迷?爲什麼他知道了總設計師在廚房裏挑燈夜讀就感到如此安慰?老總的手指同他的筆一樣有條不紊地移動着,一行,一行,又——他擡起頭,不是衝着窗戶,而是朝着後門,阿克肖諾夫連忙把頭低到窗檻下。他聽到椅子移動的聲音,還有沉重的腳步聲。一片楔形的光鋪在草地上。
老總輕聲叫道:“加加林嗎?噓!喂?”
停了一會兒,就在阿克肖諾夫屏住呼吸時,老總朝房子一角的四周瞅了半天,發現他的助手蹲伏十在灌木叢中。
“啊,是你呀,”老總說。“好,既然你在,也許我就能在這個嗜睡病患者的冬季度假地做點什麼。”
阿克肖諾夫正在撣掉袖子上的葉子和小樹枝,同時考慮怎麼解釋自己的行爲才說得過去,過得了老總這一關。這時,他的上級又出現了。他大踏步地從房子裏走出來,右邊掖下夾十着筆記本,左邊胳膊正費力地伸進他那件臃腫的外套裏,無論是什麼天氣,他在室外總穿着它。阿克肖諾夫估計那件衣服至少有一件宇航服那麼重。
“聽着,”老總說道,胳膊肘推搡着阿克肖諾夫穿過院子。“爲了討論起來方便,也爲了我們不至於發瘋,讓我們假定明天早上一切順利。加加林上去,在軌道上航行,再下來,他對赫魯曉夫說話,對他的十媽十十媽十說話,他是俄羅斯好小夥,是吧?是。很好。都很好。可他只不過是罐頭裏的碎火腿。”
“什麼碎火腿,老總?”
老總揚了揚手。“是美國一種罐裝的美昧食品,跟魚子醬一樣。也許我讀《生活》雜誌讀得太多了。別打岔了。我是說,像加加林這樣的俄羅斯好小夥,只要是環繞地球之外的任何軌道航行,他們都會需要一個比那兒那個給挖空了的‘旅行者號’好點的航空器。能夠便於十操十作,能夠在指定地點會合,能夠同別的飛行器對接,等等。現在打斷我吧。這個新的飛行器,這個‘聯盟號’,要用什麼樣的標準組件製成,才能既保持我們現有飛行器的強度,又能滿足……”
一個多小時裏,這兩個人腳步沉重地在院子裏走着,有時同時開口,有時一言不發,有時並肩地走,有時卻又像兩個要決鬥的人那樣傲然闊步地從對方面前走過。他們從空氣中抓取一個個圖形,又在草裏把它們剁碎,他們爭執着,彼此恨得咬牙切齒,又和好,擁抱,又爭執。在他們的上空繁星滿天,可他們甚至瞧都沒有瞧上一眼。後來他們累了,什麼都沒解決,卻又新發現了好幾種不可能的事,需要證實或者推翻。
他們沉浸於讓人目眩的勝利的喜悅之中,興高采烈地癱坐在後門廊的臺階上,阿克肖諾夫突然說:“這不是我的屋子。”
老總掉頭看了看。“也不是我的。”他說。
門廊上堆滿了束束鮮花,大多是便宜的石竹,是前一天,一撥撥地,由面帶微笑的共青十十團十十代表送來的。
“這是加加林的屋子。”阿克肖諾夫輕聲說。
窗戶漆黑一片。萬籟寂靜中,傳來一陣微弱的鼾聲。
“昨晚七點鐘的時候,我來到這裏命令他上十牀十去睡個好覺。”老總低聲說,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居然真這麼做了。”他費力地站起來.十十揉十十了十十揉十十腰背,又彎下腰去,用手把土刨鬆。“幫我一下。”他悄聲說着,開始往口袋裏裝石子。
阿克肖諾夫趴到地上。“您做得對,老總。憑什麼我們就該晚上不睡覺,替他十操十那些心呢?”他低聲加了一句,“這個雜種。”
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加加林的身影完完全全地顯現出來,在十牀十頭鐘的夜光鐘面發出的微光中,他的輪廓在黑暗的屋子裏隱約可見。兩個工程師躡手躡腳地從宇航員的窗口退後幾步,開始將一把把石子朝窗玻璃擲過去。這人難道聾了,還是石頭做的——這個農民的兒子難道已經成了一塊石碑?啊,有燈光了。這兩個折磨他的人蹲在政十府給加加林配的黑色轎車後面(他可以駕着這車從不爲人知的地方到達茫茫蠻荒的邊緣然後再回來),看着祖國的青年英雄推起推拉窗,伸出頭來四處張望着。
加加林低聲叫道:“是老總嗎?”
沒有回答,於是推拉窗給放了下來,燈也滅了。兩個搗亂的人站起身來,嚴肅地轉向對方,撲哧地小聲笑了起來。
阿克肖諾夫深深吸了一口氣,老總則安靜而嚴肅地說:“我準備離開時,加加林說他還有最後兩個問題要問我。第一個問題,他是不是可以將一兩樣私人物品帶到飛船上去,最多大概兩百克?可以,我告訴他說,當然可以,也許一張照片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接着,他向我提出了一個請求。你知道這個小夥子明天想把什麼東西帶到軌道上去嗎?你想像得出嗎?他想帶上我的一支筆。”
“您給他了嗎?”
老總的臉十抽十搐了一下。“睡覺去,阿克肖諾夫。”他說。
阿克肖諾夫去了,在他身後,總設計師靠在政十府發的轎車上,盯着尤里·加加林臥室那黑乎乎的窗子。
六、日出一號。1964年10月12日
一顆行星向一旁旋轉而過,露出一顆恆星,行星又露了出來,好像從裏面發着光;雲層翻滾着;山上的積雪閃閃發亮;星羅棋佈的集體農莊從窗外旋轉而過,這是從太空上可以見到的證明,證明社會主義已經改變了地球。
從衛星軌道上看到的日出是一生中難得一見的奇觀,可是宇航員阿克肖諾夫的心思全然不在這裏。宇航員阿克肖諾夫覺得自己是顛倒着的。
他該說些什麼嗎?他知道在距地面四百公里處的高空“顛倒”一詞毫無意義,但那種感覺揮之不去。即使閉着眼睛他還是感覺得到自己是顛倒着的,好像全部血液正涌十向他的頭部似的。葉戈羅夫密密麻麻地放置在他身上各個縫隙處的那些傳感器肯定會探測到這種感覺吧?有一小會兒,阿克肖諾夫覺得醫生一定知道自己頭重腳輕的尷尬處境,只不過什麼都沒說,免得讓他難堪罷了。畢竟在這個狹窄的空間,重新調整,掉個頭,對他們三個機組成員中的任何一個來說都是不可能的。這兒的活動空間甚至比那輛滑稽的意大利車的後座還小。一個月前,阿克肖諾夫就是和這兩個人擠坐在那輛車的後座上,深更半夜去了趟秋拉泰姆買伏特加,結果無功而返。即使他能夠解十開身上的帶子飄浮起來,可他擠在中間,驀地大喊一聲“換”就可以隨意地調整/翻轉過來嗎?不能,如果阿克肖諾夫適應不過來,就必須一直那樣,一直得等到重返大氣層時纔行。但如果他不是適應不過來,而只是十精十神錯亂了,那麼他就得等更長的時間了,可他儘量不去那樣想。
“看來好像是鹽分平衡稍微有點反常,”葉戈羅夫一邊盯着自己的手掌大小的實驗箱一邊說道。聽上去醫生對他自己的含鹽量很高的血液很是自豪。他自從進入軌道後就在自己身上插滿了各式各樣的傳感器、探針還有電極,但卻惋惜地發現自己一切正常——直到最後刺在手指上擠出的這滴血(葉戈羅夫是像彈一顆小小的紅色漿果一樣把它從手指上彈出去的),最終得出的結果纔有些反常,雖然同樣乏味。噢,好,醫生同志,阿克肖諾夫想說,怎麼你那些小測試沒有告訴你我們在這兩小時裏都是頭重腳輕?因爲要是阿克肖諾夫頭重腳輕的話,那麼葉戈羅夫和諾維科夫肯定也是頭重腳輕。這一想法並沒有使他得到安慰。
“感覺怎樣,阿克肖諾夫同志?”諾維科夫問道。
“我很好。”阿克肖諾夫回答說。
飛行員以微笑作答,又將注意力轉向在他伸出的雙手問飄浮的一管密封的黑醋粟汁上。諾維科夫在太空裏跟他在地球上一樣大驚小怪。還在發射場時,他就曾經因爲阿克肖諾夫對哈薩克食品一無所知而大爲喫驚。他爲很不情願的工程師準備了羊肉片和麪條,他稱之爲比什·巴麥可,還給他倒了一大杯滿是泡沫的發酵過的十奶十酒。
“事先在地球上有更多經歷的話,”飛行員說,“就會更喜歡太空。把它喝完。這是馬十奶十,你怕什麼?我們還沒老呢。喝。”
現在諾維科夫的注意力全在這塑料軟管上,他先用右手,又用左手拍打着軟管,好像是在一個人玩網球,而軟管先朝着這邊,又朝着那邊翻騰着。
阿克肖諾夫對軟管朝左右兩邊移動很確定,但“上”和“下”呢?這只不斷翻滾着的塑料管子真的顛倒過嗎?或者像在它周圍環繞的艙裏的其他東西一樣,一直都正好是斜着的?阿克肖諾夫想吐。
“要是你不喝,把它遞過來行不行?”快活的醫生問道。他可能想試一下,看黑醋粟汁對他血液中的含鹽量有什麼影響。
“拿着。”同樣快活的飛行員答道。他擡起右手,讓管子從下面飄過去,然後從阿克肖諾夫的胸前經過。
醫生抓住它,說了聲:“謝了。”他用拇指把管子的蓋子彈開,擠出一十十團十十抖動的黏十糊糊的汁液。醫生放開管子(手鬆開時輕輕一推,管子就慢慢地向機艙的另一頭飄了回去),騰出兩隻手來在汁液的中部輕輕地拍打着,把這十十團十十東西搗碎,分成兩截蜂窩狀的膠凍樣的東西。醫生從座位上擡起頭來,好讓其中一十十團十十膠凍飄進他的嘴裏。他十舔十十舔十嘴脣說着“呣”,用肘部把另一十十團十十朝諾維科夫那兒輕輕一送。它從阿克肖諾夫的胸前飄過去,就像野餐時天空飄過的烏雲,也被狼吞虎嚥地喫掉了。飛行員像只青蛙似的彈出舌頭捉到了它。
而他們都是成年人!
“你想來點醋粟汁嗎,阿克肖諾夫同志?”
“不要,謝謝。”他滿嘴都是馬十奶十的味道。
“喝點水?”
“要不來點咖啡?”
“橙汁呢?”
“也許想喫點蘋果?”
“謝謝,我不渴。還是謝謝你。”他腦海中出現了和頭那麼大的一十十團十十嘔吐物,在機艙裏亂撞,而它的三個獵物在下面縮成一十十團十十,嗚咽着,像是幾個小學生被困在了有一隻蝙蝠的屋子裏。
阿克肖諾夫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氣罐裏的空氣,儘量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外的“螢火蟲”上。
“阿克肖諾夫同志患了宇航病。”葉戈羅夫低聲說,好像在和諾維科夫說悄悄話。
“我沒有!”阿克肖諾夫叫了起來。
“你已經像條魚似的在那兒躺了一個小時了,”醫生繼續說。“脈搏正常,呼吸正常,眼珠動得稍快了點,可除此之外也很正常,我的全部數據讀出都證明你很正常。可老實說,你看上去糟透了。”
“人人都會得那個病,”諾維科夫說。“蒂托夫、尼古拉耶夫、波波維奇、白科夫斯基、捷列什科娃——都得過,只是程度不同。”
“加加林也得過嗎?”阿克肖諾夫問。
“沒有,加加林沒得過。”
“你得了嗎?”
“啊,沒有,事實上我沒得。可是你知道,我當飛行員已經好多年了。受過戰機駕駛訓練什麼的。”
“我覺得我有一點兒,”葉戈羅夫說。“就是有點頭暈。美國人也有這方面的報道。我們認爲這可能和失重對內耳的影響有關。”醫生髮表過爲數不少的有關內耳的重要論文,阿克肖諾夫感到很奇怪,他居然等了那麼半天才提起那個值得注意的器官。“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分不清方向,在空間上糊里糊塗的?”
“是啊。”阿克肖諾夫嘆道,“我覺得自己就像倒立着一樣。我的眼睛很難集中在一點上。我想讀儀器上的數據時,它們在我眼前有點轉。而且我有點想吐。”
“你就要吐了嗎?”諾維科夫問他。
“不!”阿克肖諾夫反駁道,開始感覺好些了。
“很有意思。”葉戈羅夫一邊說,一邊記筆記。“有什麼症狀必須立刻向我報告。”
“我不是在報告,是在抱怨。”阿克肖諾夫說。可是我是世界上第一艘三人乘坐的宇宙飛船上的一名機組成員,所在的軌道是有史以來人類達到的最高的,“對不起,同志們。”
即便他這麼說,他還是不知該不該將“日出號”稱爲“三人乘坐的宇宙飛船”。這艘飛船是以原來的老“東方號”的艙體爲基礎,去掉了備用的降落傘和彈射系統,剛剛留下足夠的空間,塞十進第三張狹窄的座椅。這個改動是非常冒險的。艙裏的空間不允許宇航員穿壓力服,所以他們都身穿灰色的連身工作服,紙一樣薄的外套,還有旅行鞋。
“一次非正式的飛行。”去年夏天,赫魯曉夫在他坐落在黑海之濱的別墅裏向老總提出他的要求時,就是這麼稱呼這次飛行的。
老總回拜克努爾時一路怒火中燒。等他向阿克肖諾夫傳達這些命令時,已經陝發狂了。他在設計實驗室裏一邊痛斥赫魯曉夫,一邊來回跺腳,拳頭砰砰地砸在工作臺上。“那麼現在我們必須停下手頭‘聯盟號’的活兒,推遲登月方面的一切進展,好讓赫魯曉夫嘲笑美國人,‘哈哈!你們的‘雙子星座號’送了兩個人上天,而我們的‘日出號’送上去三個人!我們又贏了!’”碩十大的拳頭落下來,鉛筆和尺子震得格格作響。
阿克肖諾夫俯身看着面前的草圖,搖了搖頭。“上這艘飛船的將會是三名勇敢的宇航員。”他說。
“根本不是三名宇航員。”老總回答道,“我還沒告訴你最糟糕的。‘日出號’將載着一名受過訓練的宇航員和兩名沒受過訓練的‘平民’——名醫生,一名科學家或者是工程師上天。這樣赫魯曉夫才能到處誇口建成了第一個太空科學實驗室。他說,‘如果你不能爲我建成這個,如果你不能繼續把我們光榮的太空計劃發揚光大,那麼我可以向你保證,尚達林同志可以做到。’”老總慢慢走回桌旁,對着設計圖沉思着,“可是我問你,哪個工程師會那麼高尚,那麼勇敢,那麼傻,還得足夠矮,可以在沒有保障的情況下鑽進這麼個破船裏?”
就在那時,阿克肖諾夫知道了自己該如何回答。他看到老總提到尚達林名字的時候在發十抖。但是阿克肖諾夫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才鼓起勇氣把他的答案告訴了老總,又花了一兩個星期才說服了他。
老總態度最終緩和下來的當晚,阿克肖諾夫幫助他寫了一封長信:後來由特別信使送到了政治局裏最熟悉拜克努爾的成員——前哈薩克斯坦十十黨十十中央書記勃列日涅夫同志手上。信中詳述了赫魯曉夫同志越來越多的干涉,並暗示(但沒有很明白地說出來),如果更有理十性十、更有遠見的領十導十人不插手此事的話,不光彩的災難十性十事件就會迫在眉睫。老總辛勤地敲出定稿時(他雖然只用兩個指頭打字,還是比阿克肖諾夫的速度快),祖國最新出爐的宇航員畫了一幅名爲《如何把官僚送入軌道》的卡通速寫。畫面上赫魯曉夫被人用一根撬棍硬塞十進一門大炮中。
“看那邊。”諾維科夫說。
“日出號”的舷窗上,成百上千個小小的亮光閃爍着,每一個亮不到一秒鐘。發着微光的冰晶體包圍了正在高速飛行的宇宙飛船。
“我聽說過也讀到過有關‘螢火蟲’的描寫,”阿克肖諾夫說,“卻從沒想到它們會那麼美。”
“你還沒適應過來嗎,同志?”醫生問他。
阿克肖諾夫笑了:“還沒呢,可是如果你受得了我也受得了。咱們不都一樣上下顛倒嗎?是不是?”
“噢,如果我們不能在回到無線電的有效範圍內之前多幹點兒活兒的話,”諾維科夫說,“老總準會讓我們走路時也來個上下顛倒。我們得把過渡光譜拍攝下來,測量離子流量和外來背景輻射,當然還要準備好向我們在東京的奧林匹克代表十十團十十做同步祝賀。葉戈羅夫,或許我來照看這些儀器時,你和你的顛倒的朋友可以把廣播稿排練一下。”
“馬上就來,同志。我記完這些醫療筆記再說……”
阿克肖諾夫斜眼瞧着葉戈羅夫正在書寫的手。“醫生同志,”他說,“這是你經常用來記筆記的那種筆嗎?在失重條件下,一般的筆好像容易跳開。”
葉戈羅夫停了筆,張開嘴,又閉上了,忸怩地瞥了阿克肖諾夫一眼。“這不是我常用的筆,同志。我是爲這次飛行把它借來的。這是老總的筆。”
他的同伴看了他幾秒鐘。接着諾維科夫喫喫地笑了,把手伸到衣兜裏。“用不着害臊,醫生同志。瞧。我自己也從那個偉大人物那裏要來了一塊手帕。”
頓了一下,飛行員和醫生都看着躺在他們中間的工程師。
“至於我嘛,”阿克肖諾夫說,“我有一張臨發射前他給我的便條。”他從外套裏十抽十出那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開始打開。“我看跟你們分享一下也沒什麼不好——”
諾維科夫拍了拍他的手。
“不用了,同志,”他說,“這便條是寫給你的,不是給我們的。也許在某個時刻我們需要聽聽上面說了什麼,那時候你可以讀給我們聽,但不是現在。不是現在。現在我們有命令要執行,同志們。我們該開工了吧?”
七、“日出二號”,1965年3月18日
“我進不去。請回話,拜克努爾。我進不去。”
“萊昂諾夫,我是老總。你說什麼?請再說一遍。”
“我進不到密封艙,回不去了,老總。”
“請解釋。”
“我的壓力服,先生。就像我們預計的那樣,脹起來了,因爲作用在衣服材料上的壓力不同……但是鼓十脹的程度大大超出我們的預料,可我在太空行走纔不過十分鐘。直到剛纔,我試着躬着身十子想從艙口進去時,才發覺它脹得有多厲害。它正在變十硬,老總,像一副盔甲,或者一尊雕像。請告訴我該怎麼辦。”
“我明白了,萊昂諾夫。這沒什麼,只是不方便而已。你試過用把手了嗎?抓住把手,頭在前,往前用力拖。身十體伸直,往前慢慢移動。我知道這很棘手,可是把攝像機固定在飛船的船身也很棘手,記住了嗎?”
“好的。我試試看,老總。”
“你做得很好,萊昂諾夫。你圓滿地完成了艙外任務。可能你的衣服很不靈活,可你此刻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更自十由,我們都羨慕你,萊昂諾夫。準備好了就報告我們。拜克努爾完畢。”
“呃,拜克努爾,我是萊昂諾夫。請回話,拜克努爾。請回話,老總。”
“喂,萊昂諾夫,我是老總。怎麼樣了?”
“還沒怎麼樣呢,老總,我還在努力呢。很難,因爲我的手臂也正變得僵硬,但我在努力。老總,您能不能接着跟我說話?這樣我能十精十神集中一些。信不信由你,這上面有很多讓人分心的東西。我老想往地球上看,看伏爾加河上空的雲。或是往另一邊,看着那一片漆黑一旦實際上那是一種深藍色,它也很美,有它獨特的美。如果您能一直跟我談下去,會幫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任務上。”
“阿唷,萊昂諾夫。我這個老闆真就那麼惡,嚇得你在五百公里的高空都懼怕我的怒氣嗎?控制室裏每個人都在微笑點頭,萊昂諾夫,那麼這兒每個人都與你有同感嘍。我知道了,我簡直就是個獨十裁者。唉,我得儘可能改一改了。等你回來我就會像換了一個人,好嗎?好。我只會像個叔叔一樣,爲我年輕的朋友萊昂諾夫感到自豪。你怎麼樣了,萊昂諾夫?”
“我還在試呢,老總。接着講。”
“萊昂諾夫,你還記得昨天晚上我到你的屋子裏去讓你上十牀十睡覺嗎?我還告訴你我們在地面上不能預見到每個問題,還說你和飛行員別利亞耶夫的工作就是處理我們在下面事先沒有預料到的問題,還有就是我們對你們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完全有信心。好啦,現在遇到的就是我當時所說的這麼一個問題,萊昂諾夫。這就是我們預料中的難以預見的問題。而你將在那裏爲我們解決它。情況怎樣,萊昂諾夫?請報告。”
“老總……我還在外面,我覺得把手不大起作用。並不光是因爲我彎不下十身;我的胳膊腿也都直十挺十挺地伸着,可艙口只有一米寬。而且我們說話時我的衣服還在繼續變十硬。我的努力就像是手腳不動地游泳似的。請指示。”
“謝謝你,萊昂諾夫,現在我們對你的處境更清楚了。我們過一會兒就告訴你該怎麼辦。現在我要跟飛行員談一下,好嗎?我就跟他談一小會兒,然後跟控制室裏的同志們商量一下,馬上就回來。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欣賞欣賞伏爾加河。等你回來時,就會把它描述得更加生動了。”
“好的,老總。”
“拜克努爾完畢……‘日出二號’,我是老總。請回答,‘日出一口’”
“老總,我是‘日出二號’。您要我出去把他帶回來嗎?”
“不,別利亞耶夫,不。在你得到我相反的指令之前,你必須待在裏面。在我們確信我們能把你們兩個都弄回去之前,我不能讓我的兩個宇航員都到飛船外面去。你明白嗎,別利亞耶夫?”
“我明白,老總。我該做什麼?”
“做你現在正在做的,執行向你發出的指令,並做好準備在我讓你出去的時候出去。拜克努爾完畢。”
“萊昂諾夫,我是老總。有什麼進展嗎?”。
“沒有,老總……黑海上空的十陽十光真是太棒了。”
“你也是,我的朋友,你也是。聽着,萊昂諾夫,我們想了一個讓你的壓力服容易駕馭一點的辦法。你現在的氣壓讀數是六。要是你開始減壓,就會靈活些。聽懂了嗎,萊昂諾夫?”
“……呃,老總,我聽是聽懂了,可是我的氣壓比起艙內氣壓來說已經相當低了。我的氣壓要低多少纔不至於在我回艙時引起真正的大麻煩?我要是得了減壓病可就完成不了任務了,老總。”
“你說得對,萊昂諾夫,可是我們在艙內還有活兒等着你去做。我們付你錢可不是讓你整天在外面閒逛,欣賞雲彩。而且別利亞耶夫同志一個人很孤單,等着你去陪他呢。”
“我不喜歡這樣,老總。”
“我們也不喜歡,朋友,我們也不喜歡。但是你同我們一樣專心地計了時,是不是?”
“是的,老總。”
“你也注意到了你的氧氣量,對嗎?”
“對,老總。”
“那麼你這次能不能提出別的辦法?”
“沒有,老總。”
“很好,萊昂諾夫,開始調節你的——”
“老總。”
“我在這兒呢,萊昂諾夫。”
“這是大夥兒提出來的嗎,老總?一致同意的?還是您個人的提議?”
“……是我個人的提議,萊昂諾夫。如果我處在你的位置,我會這樣做。這是總設計師的意見。”
“謝謝您,老總。我照辦。把壓力調到多少?”
“沒有確定的目標。儘可能慢地、一點點地調節,同時試着活動你的胳膊腿,試着彎下腰。我們要你在儘可能大的壓力下通過氣塞。明白嗎?”
“明白,老總。開始減壓……
“五點五,不行,繼續……
“五,看來確實在靈活十性十上有些改善,老總,再說一遍,有些改善,但我還是像個老年人一樣動作遲緩,繼續……
“四點五,我在盡最大努力擠進去,可我進不去……不是很……我該繼續嗎,老總?”
“繼續。”
“在繼續減壓……四點二五,我真的不喜歡這樣,老總,我真的——老總!我的頭和肩膀進去了,我在往前拱,我在密封艙裏轉身呢——我進來了嗎,老總?我進來了,進來了!好哇!”
“太好了,萊昂諾夫!太好了!你聽得見我們的掌聲嗎?幹得好!”
“呸,是關着的。對不起,老總。關閉密封艙。準備均衡壓力……”
“有問題要報告嗎,萊昂諾夫?你感覺如何?”
“沒有問題,老總。只是我進來時別利亞耶夫說我身上的氣味很難聞。”
“老總,自從上一次體能測試以來,廖沙還沒出過這麼多汗呢。”
“他剛剛完成了難度最大的體能測試,別利亞耶夫,而且以優異的成績通過。祝賀你,萊昂諾夫。”
“這都是因爲您幫助我過了關,老總。”
“啊,你知道嗎,我對這類事情瞭如指掌。我每天一舉一動都像個老年人。現在,我想,我要讓這些年輕些人中的一個跟你們談一談,談談我們怎麼把你們兩個傢伙弄回家來。老總通話完畢。”
八、拜克努爾發射場。1966年1月12日
瓦西里!
還活着!在這裏!怎麼會——?
“奧列格,停車!我說了,停車!”
在片刻的猶豫之後,奧列格踩着剎車,把車開到山肩處,正好停在將公路和鐵軌及其後面毫無特色的倉庫隔開的溝旁。車還沒停穩,科羅廖夫就跳出車門。他踉踉蹌蹌地蹣跚着,直到世界停止了轉動,幾乎一頭栽進溝裏。他是個工程師,卻這樣忘記了自己的身十體情況。
“老總,怎麼了?”阿克肖諾夫叫道,“怎麼回事?”
科羅廖夫不理他,小跑着去追趕拖着沉重的腳步往前走的一隊勞改犯。他們排成一排,正被押解着向他剛離開的發射臺走去。他覺得自己動作遲緩、笨拙,像在噩夢中奔跑的人一樣。他的雙十腿就像是在齊膝深的淤泥裏艱難地邁動着,可是灰色的地面光禿禿的。在這片不十毛十之地,雪像雨一樣少見。
“老總!嗨!”車門砰地關上,“發生什麼事了?”
瓦西里死了,一定是。不可能沒死。沒有人能活下來,什麼——在科累馬待上二十年?即便他能奇蹟般地活下來,在哈薩克的冬季給派到野外工地上幹活也不會有好結果的。而且,瓦西里比他至少大了十歲。
科羅廖夫一邊加快步伐,一邊這麼推斷着,他的心狂跳着。“瓦西里!”他喊道,“等一等!”
他開始想到自己的身份,疑惑起來:他告訴過瓦西里自己的名字嗎?瓦西里會記得他的編號嗎?哦,不幸的一天!沒關係,沒關係,瓦西里肯定能認出他的——除非喫飽肚子會完完全全地改變一個人的模樣。
“瓦西里!”
隊伍後面的一個衛兵轉過身來,舉起一隻手發出警告。“不準靠近!”他喊道。
五十多名犯人沒有一個轉過身來,他們的好奇心早就給全部清除掉了,科羅廖夫知道這點,很早以前就知道。另一名衛兵解下他的步槍。
“停下!”奧列格一邊飛快地從科羅廖夫身旁跑過,一邊大聲吼道,“這是總設計師的命令!停下!”
先前那個衛兵吹了一聲口哨,囚犯們立刻變成了一羣似乎多少年都沒有走過路或是動過的一直站在路邊承受風吹雨打的人,即便死了也不會倒下。
科羅廖夫喘着氣,靠在阿克肖諾夫的肩上。
“老總,請別這樣。您還想再發幾回心臟十病啊?安靜下來吧。”
奧列格雙手叉腰,低着頭瞪着眼看着那些衛兵,他是想嚇唬他們。“你們隊裏有個叫瓦西里的人嗎?”
衛兵無動於衷地聳了聳肩。“我們怎麼會知道呢,同志?”
奧列格開始在隊列前踱着步,時不時地叫着那個名字。科羅廖夫搖了搖頭。這個幸運的人顯然沒有同政治犯打過十交十道——當然他自己除外。
“來,咱們跟着奧列格,”科羅廖夫對阿克肖諾夫說。“慢點兒,注意——慢點兒。”
“我就是那麼打算的。”阿克肖諾夫說。
科羅廖夫現在想不起自己從車窗望見的臉是在隊伍的後面,前面,還是中間,(要麼是在雲裏?一叢雜草中?)所以他在走過那些囚犯時,盯着每個人的臉看。到現在爲止沒有一線希望,沒有任何跡象,沒有瓦西里。但是當他往前走時,另外一個更加可怕的認識明晰起來。這些人都一個模樣。呆滯的目光,長長的十胡十須,苦難的疤痕—一長得和親兄弟一樣。有誰能夠區分得出他們誰是誰呢?
科羅廖夫在隊伍前面停了下來,虛弱地衝着面前的衛兵微笑着,又回頭沿着隊列看了看。
“對不起,”科羅廖夫說,“你們都能理解嗎?我真的很抱歉。我的朋友們,我想我要歇一會兒。”
在阿克肖諾夫和奧列格的幫助下,他低下十身十子,坐在雜草叢生的溝邊,像星星的引擎一樣疲勞①。
【①白天時看不見星光,好像是在亮了一晚上後,星星的“引擎”已經疲倦,無法發出足夠的光亮。】
“走吧,”奧列格嚷道,於是在哨聲中,這個讓人悲痛的隊伍又戰慄着動了起來。衛兵在經過時看着科羅廖夫。他聽見他們開始嘟囔這些科學家們變得多麼古怪,成天價滿腦子全是外層空間。科羅廖夫大笑起來,接着就被那天最劇烈的咳嗽攫住了。
“我去取車。”奧列格說。
咳嗽平息後,科羅廖夫用眼睛瞟了一眼身旁的阿克肖諾夫。“你的老總身十體太差,”他說,“你想調走嗎?
“當然,老總,把我送到月球上去吧。那個瓦西里是誰?”
科羅廖夫搖搖頭,把大衣緊了緊。“一個我在很多年前認識的人。在勞改營裏。”
“科累馬勞改營。”
“是的。他在喫飯時倒下,給拖走了。我得到了他的一片面包,享用了它。可能我是爲此內疚,我不知道。我猜他已經死了。我想他是死了。對,我肯定他死了。”
“他死去了,您活下來了。這沒什麼好內疚的,老總。您一直都在想着瓦西里嗎?”
科羅廖夫笑了。“同志,在這二十年裏,我一次都沒想到過瓦西里,直到幾分鐘之前在車裏纔想起他。然後就想起了那一切。就像彗星一樣,離開得太久了,大家都忘了,是不是?然而它一直在那裏,在自己的軌道上,繞着圈,現在又回來了。就像咱們這兒的奧列格一樣可靠。是的,謝謝你,奧列格。不,不要走開,我們馬上就完。阿克肖諾夫。”
“什麼,老總?”
“聽我說。今晚我去莫斯科,回醫院去。我希望一週後回來,或許要兩週。衛生部長給我安排了一個手術,是痔瘡手術。我下面出問題了。”
“嚴重嗎?”
“嚴重。那是我的屁十股,對吧?是的,我的屁十股可不是開玩笑的。別打岔了。你還有齊奧爾科夫斯基寫的《用噴氣裝置——”
“——探索宇宙空間》,有,老總,您知道我有的。”
“我離開期問,我要你把它重讀一遍。仔細讀每一個字。研究每一幅圖。就當是你第一次讀它,就當沒有衛星,沒有加加林,沒有太空行走,沒有宇航員。看看你會有什麼想法。我呢,我會做同樣的事。因爲我最近老得太快了,阿克肖諾夫,而且恐怕把你也帶老了。但我回來的時候,我們就來談談我們展望的新的奇蹟,我們就又會重新品味天空,又會大爲驚異了。”
九、莫斯科,1966年1月14日
衛生部長靠在消毒室隔壁的牆上,享受最後一支香菸。在光線已暗淡下來的走廊裏靠近電梯的地方,擠着一羣即將給他充當助手的醫生和護十士。他們在竊竊私語。有一兩個人朝他這邊望過來,又迴避着他的目光。
毫無疑問,他們是害怕在祖國最受人尊敬的內科醫生眼皮底下工作,因此正相互打氣呢。他們不知道病人的姓名,但他們清楚自己不會爲了給一個普普通通的官員做手術而在下班後讓人急匆匆地送到這兒來的。他們知道勃列H涅夫主席親自等候着手術的結果,這是衛生部長在簡短的情況介紹會上告訴他們的。
現在他注視着他們,微笑着,寬容地搖着頭,噴着菸圈。雖然這些辛勤工作的男十女並沒有意識到,可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寬厚地對待他們。他們會特別緊張,這是情理之中的,他在寫報告時會照顧到他們。他是國家的公僕,是的,但他也是人,能夠理解、甚至原諒別人的弱點。他爲自己的這一品質而自豪,這是他最令人欽佩又最實質的特點之一。他最後吸了一口,把菸頭在自己的咖啡杯裏碾碎,滿足地嘆了口氣。太糟了,雲斯頓香菸這麼難找……
醫生和護十士們現在一個個遲疑地走向他,小個子雷梅克醫生走在前面。衛生部長曾經是1965年五一大閱兵時在檢閱臺上的高官中個子第三高的人。他一面往前跨了一步,一面挺十直身十子,高高在上地朝他們微笑着。“大家都準備好去消毒了吧,同志們?現在我們的病人應該已經準備好了。”
雷梅克醫生清了清他細細的喉嚨,嗓音聽上去就像一個患氣喘病的兒童吹喇叭吹出來的聲音。“部長同志,我和我的同事們……懷着對您應有的崇敬,先生……我們想建議……建議,基於此事的重要十性十,我們建議您,或者說,也就是,我們,採取進一步的預防措施……”
“我在等你告訴我,雷梅克醫生。”部長低聲說。他的眼睛在醫生說這段開場白時眯了起來。
雷梅克神色絕望地轉身朝着其他人。
一名護十士走上前來說道:“部長同志,我們要求維什涅夫斯基醫生加入到手術隊伍中來。”
“維什涅夫斯基,”部長重複道。他應該猜到的。其他人不安地站在那兒。那名護十士(他一下子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回頭他會查出來的)還在用挑戰的目光看着他,“可是年輕的維什涅夫斯基會對這個手術做出什麼貢獻呢?”
現在大家都打開了話匣子。
“他做過好幾十次這樣的手術。”
“他的技術完美無瑕,部長同志,您該看看他是怎麼做手術的。”
“這幾年他沒有像您那樣的……公務纏身,部長同志。”是雷梅克,那個討厭鬼。
“而且這名病人的安康既然對革命利益來說那麼重要,理應由全院所有的最好的醫生一起來爲他手術。”
衛生部長笑了,擡起了一隻手。“我感謝你們大家的忠告。我已經充分聽取了你們的意見,而且會記在心裏。我不能詳細說明爲什麼不把維什涅夫斯基醫生召來——因爲你們知道,我辦公桌上經手的許多材料都是保密的一旦是隻說這一點就夠了,那就是,必須考慮到安全因素。而且,在我看來,不管年輕的維什涅夫斯基的醫術多麼引人注目,畢竟他剛剛喫完晚飯,可能會受些影響。再次感謝大家的關心。你們先請……同志們。”
人們像一隊勞改犯一樣拖着沉重的腳步走進了消毒室。每個人都回避着衛生部長的咄咄十逼十人的目光,只有那個護十士例外。她的目光不僅含十着輕蔑,還有鄙夷。衛生部長竭力忍住怒火,深吸了一口氣。他推開門,身後的轉門一次次地響着。
維什涅夫斯基醫生和他的音樂評論家朋友像往常一樣最後離開,開着玩笑走出劇院時,警笛聲越來越大了。
“不,不,你會比我先去的,我的朋友。”樂評家說道,“月球上會先需要外科醫生,再過很久纔會需要十交十響樂,至於評論家嘛?要是知道好歹的話,我們這些評論家們就都會待在下面,這裏可供批評的東西要多得多。”
維什涅夫斯基大笑起來,在朋友的背上拍了拍。“說得好,說得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音樂家,作家,每個類別的藝術家都應該是第一批上月球的人。誰能更好地把月球的奇觀轉述給我們呢?這個工作絕不能等攝像機去做,這點我是很肯定的。想到這個我的腦袋就發暈。”
“我們有客人來了。”樂評家突然嚴肅起來。
轟鳴着駛上環形車道的是四輛警用摩托,警笛鳴響着。車子一個急轉彎,在巨大的臺階下面的灰色泥漿中停了下來。
“是維什涅夫斯基醫生嗎?”一位警官叫道。
“是的。”他說。朋友的手把他的肩膀抓得生疼,可他卻心懷感激。
“手術室急需您去,醫生同志。我們是來護送您的。”
樂評家如釋重負,一屁十股坐了下去,維什涅夫斯基則呼出一口濁氣。
“謝謝你們,同志們。”他說,“我現在就去。”
他在手臂上抹肥皂時,可憐的雷梅克快得有點結巴地通過內部通信聯絡系統向他簡要地介紹了情況。維什涅夫斯基沒有把時間十浪十費在東問西問上,時間十浪十費得已經夠多了。可是他不明白:腸癌怎麼居然給錯當成了痔瘡?爲什麼他們不把手術停下來,找人幫忙,用上更多設備,而是好幾個小時在他身十體裏瞎鼓搗?雷梅克嘮嘮叨叨地講起手術檯上那個可憐的人對國家是如何如何重要,於是維什涅夫斯基明白了。
“是部長。”他咆哮着說。
維什涅夫斯基衝進手術室時,那個該死的笨蛋連頭都不敢擡,其他的人卻都轉過頭看着他。他跑向手術檯的腳步變成了小跑,又變成了走,一邊注視着衛生部長和其他人。部長一邊忙活,一邊小聲抱怨着,其他人則已經垂下了鮮血染紅的雙手。
維什涅夫斯基看了看病人,閉上眼睛,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這才重新睜開眼睛。他走上前去,一把扯下口罩。
“我不給死人做手術。”他說。
獨自一人待在外面,維什涅夫斯基很高興天氣很冷。他擡起頭,想道,啊月亮,你知道什麼是殺戮,驕傲,還有愚蠢嗎?我們還是原來在哪兒就待在哪兒好。
十、拜克努爾發射場,1966年2月
開始,阿克肖諾夫假裝沒聽到敲門聲。他想那隻能又是尚達林,帶着剛剛打出來的命令。尚達林喜歡親自送達他的備忘錄,這樣他就可以看着那些部門負責人讀,揣測他們的反應,爲他們清楚理解了他的意願而感到滿意。在第一份備忘錄送達之前阿克肖諾夫就清楚了他的意思。至少從老總下葬的那天下午,當尚達林坐着勃列日涅夫的專車離開克里姆林宮時,就清楚了。
老總的用“老七號”將運輸燃料的飛船送達軌道的計劃已經被棄之不用了。對於尚達林來說(而且大概對於勃列日涅夫來說也是如此),這一設計不夠引人注目,不夠具有決定十性十意義。取而代之的,尚達林本人的龐大的“質子號”,設計功能可以攜帶上億噸級當量的的彈頭,將於1967年10月把宇航員們送入環繞月球的軌道。尚達林所鍾十愛十的“質子號”的後裔G-I,目前尚處於理論階段,會在次年將重新設計過的“聯盟號”宇宙飛船送上月球。至於老總那太過細緻的計劃——每次測試新的“聯盟號”的一項十性十能,循序漸進的系列試飛——尚達林一筆勾銷了其中的大部分,這樣一來,這艘完全翻新的飛船將能夠在一年——或不到一年後進入軌道。
阿克肖諾夫剛一意識到老總的繼任者的計劃有多麼兇險時,他驚呆了,甚至忘記了發怒。他反而笑了起來。阿克肖諾夫輕聲笑着把卷宗丟到會議桌上,紙頁像花十瓣一樣從文件夾裏飄出來。他說,“這不可能。”
文件夾在尚達林面前停了下來。尚達林坐在長長的桌子的一頭,他錯誤地以爲那是老總的座位。(老總開會時都是踱來踱去,從不坐下來,其他人坐在哪兒,或者坐不坐,他從未在意過。)
“不可能?”尚達林鼻子裏哼了一聲,“十胡十說八道。你難道忘了,同志?人造衛星是不可能的。載人宇宙飛船進入軌道是不可能的。多年以來我們都在做不可能的事,阿克肖諾夫同志。現在我們要做得更快,效率更高,就這麼回事。”
阿克肖諾夫從錢包中取出一張一月十六日《真理報》的剪報。已經有兩張這樣的剪報由於一遍遍地被翻開,閱讀又合上而在他的手中成了碎片;好在《真理報》並不難找,即使是在拜克努爾。“您讀過這篇在老總去世時謳歌他的文章吧,尚達林同志?“
“我當然讀過。你每三天就衝我揚揚它,我怎麼會不讀呢?”
“據我所知,”阿克肖諾夫接着說道,“這是老總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報紙上。想想吧。在二十年,不,三十年的時間裏,他都是蘇聯太空計劃的指導天才——甚至在政十府知道有這麼一個太空計劃之前就是了。可是有多少蘇聯人知道他的名字?有多少每天都在他身邊工作的追隨者知道他的名字?有多少把生命安全十交十付給他的宇航員知道他的名字?老總在乎這個了嗎?他在意自己默默無聞了嗎?”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阿克肖諾夫?今天你沒事幹,我可還有工作要做呢。”
“我沒什麼意思,尚達林同志。你纔是表達意思的人一一很清楚,一點兒也不含糊的意思。沒有,我只是在想,你的目的到底是將人送上月球,還是讓你的名字十十臀十十上《真理報》的頭版,而你爲了達到這個目的會犧牲掉多少個我們這樣的無名之輩。”
尚達林站在那兒,微笑着,收拾起他的文件,慢慢地從桌子那頭走了過來。他拍了拍阿克肖諾夫的肩膀,朝前傾過身十子,直到兩人的鼻子都碰在一起,他以一種十溫十暖的父親般的嗓音說:“不是很多年以前,我指揮了一次效率高得多的行動,在那次行動中我槍斃了好幾個傲慢無理的下級。”
“真奇怪,你怎麼沒有抓住機會槍殺老總呢,”阿克肖諾夫回答道,“既然他一直知道你是個暴君,是個傻瓜。我很驚訝你還不夠強大,沒能把他埋在監獄的雪裏,而只憑你的力量帶領我們進入太空。”
因此現在,阿克肖諾夫不想開這扇門。他靠在背部特別凹陷的沙發椅上讀着剪報,隨他敲去。咚,咚!可這敲門聲聽來不像尚達林不耐煩的扣擊,也不像克格勃的人傻瓜似的猛烈敲打。這敲門聲十溫十柔又持續,好像敲門人會站在小屋門廊上,一直站到最後審判日,堅信他的門不會白敲似的。阿克肖諾夫咆哮着向一堆髒衣服踢過去(現在洗衣服還有什麼用?)忽地打開門。
一個女人站在那裏。
這是個體型寬大,矮胖,長得很好看的約五十歲的女人,已經有些灰白的頭髮在腦後梳了個少女式的大辮子。大大的鼻子,深陷的棕色眼睛。她懷裏抱着個很大的用膠布封口的薄紙板盒子。在她身後,在車道的盡頭,奧列格立正着站在車旁。
阿克肖諾夫喫驚得眨巴着眼睛,瞧着這兩個人。
“是阿克肖諾夫同志吧?很抱歉這麼晚來打攪您,可是我今天晚上必須回莫斯科。我是尼娜·伊萬諾夫娜·科羅廖夫。謝爾蓋·帕夫洛維奇的妻子。老總的妻子。”
“他的妻子!”阿克肖諾夫大聲叫了起來。
她彎下腰,把箱子放在門廊上他的腳邊。她直起身來,微微地悲哀地笑了笑。“您用不着費勁掩飾您的驚訝,同志。我知道我丈夫在這裏從沒談起過我。他說過,儘可能地把他的家庭情況保密,這樣做安全得多。”
“他的家庭!”接下來太十陽十和月亮就會爲統治天空打起來了。
“我敢肯定我對您的瞭解大大超過您對我的瞭解,阿克肖諾夫同志。我丈夫每次回莫斯科時都會提到您。他說過他對您比起他對任何一枚他設計的火箭都更有信心。”她朝盒子點了點頭,說,“這裏有一些他的私人物品。我很肯定他希望讓您來保存它們。”
“私人物品。”阿克肖諾夫無力地靠在門口。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在這場談話裏是多餘的。“請原諒我的失態,尼娜·伊萬諾夫娜。您不想進來避避寒嗎?奧列格,你也來。請進來,我給你們沏點茶——”
她搖了搖頭。“對不起,可我必須走了。直升飛機等着呢。再見,阿克肖諾夫同志。謝謝您對我丈夫的幫助。”她以對於一個大塊頭婦女來說很不一般的優雅步態走着,在他還沒回過味來之前,已經下了一半的臺階。
“等等!”他喊道。
她停了下來,但沒有回頭。她臉朝着上了凍的院子,顫十抖着。
“請等等,我不明白。我有那麼多話要問您,有關您的家庭,有關老總——我是說,有關謝爾蓋·帕夫洛維奇的。您知道,他對我,對我們那麼多人有着巨大的影響,而我對他的瞭解又那麼少。那麼少。實際上幾乎一無所知。我還可以告訴您一些事情。我可以告訴您他在這裏是什麼樣,他做過什麼,說過什麼,宇航員們多麼敬重他,您根本不知道。您應該瞭解所有這些情況。請進來。我們有那麼多話要說——”
“我們沒什麼可談的,”她臉朝着他說,“您看不出來嗎?您想像不出對我來說來這裏有多難嗎?來看這個毀了我丈夫——也毀了我的地方。年復一年,阿克肖諾夫同志,大約每月一次,預先沒有任何通知,我的電話鈴會突然響起,而我會立刻拿起話筒,因爲我們的公寓很小,而且我睡得很輕,然後我就會下樓去,看着我的丈夫爬出一輛滿是士兵的汽車——他動作那麼慢,哦,那麼慢,就像一個很老很老的人——我從沒見過他不是筋疲力盡的樣子。他和我會坐在樓梯腳,說上一個鐘頭或者更久的話,直到他攢夠了力氣爬上樓去臥房裏睡覺。第二天早上滿載士兵的汽車就又會出現在那裏,把他帶走。回到這個地方。回到你們大夥兒這裏來。您明白嗎,阿克肖諾夫同志,爲什麼我現在不跑過去擁抱您?”她往前走了幾步,來到院子裏,接着說,“很多年以前,我丈夫給送到西伯利亞時,我都快瘋掉了。我以爲我失去他了,以爲他會在監獄裏度過餘生。我猜對了,同志。我猜對了。”
“您丈夫是自十由的。”阿克肖諾夫說。
“您怎麼想我管不着,”尼娜·伊萬諾夫娜說,朝門廊上的包裹點了點頭,“我已經把我能給的全給了您。現在我必須回家了。”
她走到車子前,奧列格打開車門。就在她跨進車門之前,她喊道:“儘量睡點覺,阿克肖諾夫同志。我丈夫老是擔心您,因爲您工作得太晚了。”
阿克肖諾夫跪在包裹旁,雙手在平十滑的膠布表面摩挲着,想找一個縫口,而汽車發動了起來,載着奧列格和尼娜·伊萬諾夫娜離開了。他從此再也沒見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十一、拜克努爾發射場。1967年4月24日
阿克肖諾夫認爲這是不可能的:不知怎的,站在控制室門口左右兩邊的兩名士兵本來已經像一對導彈拖車一樣身十體筆直、面無表情了,卻能在總理進門時啪地立正。屋裏每個監控人員,工程師和技術人員也都站了起來,只不過他們在這方面沒受過訓練,給人的印象遠不如兩個士兵深刻。
總理身穿一套剪裁得很好的西服,站在陪同他的一身戎裝,在勳章、鈕釦和肩章的映襯下很是十精十神的澤利多維奇將軍身旁,顯得有點不倫不類。總理向每個人點了點頭,示意人們坐下。大家都舒了一口氣,坐下,接着工作起來,尚達林和阿克肖諾夫例外,他們隨着兩位高官走到房問最裏面。
阿克肖諾夫知道自己的腋窩處已經被汗水溼十透了,也知道自己一天多的時間既沒洗頭,也沒梳頭。他爲自己有這些想法狠狠地罵自己。可憐的諾維科夫這會兒會是什麼模樣?那個爲他煮比什·巴麥可的諾維科夫,那個告訴他在太空感到不舒服並不丟臉的諾維科夫,諾維科夫現在正身處地獄般的軌道,在驚恐中嘔吐着、翻滾着。
“這是個巨大的榮譽,總理同志,”尚達林說道,有些過於熱情地握着他的手。“您對這次行動的具有歷史意義的貢獻會爲諾維科夫同志的表現錦上添花。”
“願意盡我的一切力量,同志。”總理說着,輕輕地十抽十出手,他俯視着遞降的一排排桌子和儀器面板;遠處牆上的巨大的顯示屏,腳下亂丟着的三明治盒子和茶杯,還有角落裏的茶炊。他的鼻子稍稍皺了一下:阿克肖諾夫琢磨,他是聞到了汗臭味呢,還是糟得多的絕望的氣息?
“請告訴我麥克風在哪裏,還有目前的情況如何,”總理說,“請用我這個門外漢能理解的語言說。”
尚達林把自己的豪華座椅推出來,從阿克肖諾夫的腳趾頭上壓過,打手勢請總理坐下。他已經把自己的工作臺清理了出來,只留下一個麥克風和一座小型鍍金的列寧半身像,總理把它推到一邊,好打開他的公事皮包。
尚達林瞟了阿克肖諾夫一眼,後者接到這個暗示說道:“諾維科夫同志已經環繞地球飛第十八圈了。因爲一塊太十陽十能電池板壞了,他的飛船的電量已經很低,因此大多數自動系統無法運行,情況很危急。他已經試了半天,想手動爲飛船導航以返回大氣層,到目前爲止還沒有成功。就是現在,我們還在通過無線電讓他對飛船進行控制。”
總理已經打開了一個厚紙做的文件夾,裏面裝着很多張密密麻麻的打滿了字的紙。阿克肖諾夫往前蹭了蹭,想從總理背後看看上面寫了些什麼。
“大約一小時之前,”阿克肖諾夫繼續道,“諾維科夫同他的妻子通過無線電通了話。可以理解地,她非常擔憂。”
總理轉身朝將軍看了一眼,講稿已經拿在了手上。“是我們在走廊裏遇見的那個女人嗎?”
將軍點點頭。
“我還以爲她是個女宇航員呢。”總理說。
將軍看上去很不舒服,說道:“不是的,同志。”
當然,自從四年前瓦蓮京娜·捷列什科娃安全回到地面上之後,其他所有正在受訓的女宇航員都被送回了家。捷列什科娃本人則被安排做環球報告,她爲期三天的太空生涯從此劃上了句號。
“好。”總理說,“我還納悶呢,一個受過訓練的飛行員怎麼會這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將軍使勁扯着自己的白十胡十子好像要說:對,對,就是嘛,“我們開始吧,同志。”
“還有一件事,總理同志。”阿克肖諾夫繼續說道,“飛船的短波無線設備剛剛開始飛行不久就壞了。我們一直都在使用飛船備用的超短波無線電設備,但是因爲電力供應太低,甚至那個都開始失靈了。簡言之,您向宇航員傳遞的很大一部分信息會丟失掉,他聽到的只會是靜電聲和雜亂無章的電文。”
總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可能你對太空飛行很在行,同志,”他說,“但我對講演很瞭解。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單獨的句子永遠都不如累加起來的整篇講話那麼重要——正如卡斯特羅同志所證實的那樣,呃,將軍同志?”
他和將軍輕聲笑着,過了一會兒,尚達林也笑了起來。阿克肖諾夫沒笑。他正粗略地讀着總理向雅科夫·諾維科夫致敬的講稿,講稿中凡是用“他”和“他的”提及宇航員的地方都用很工整很刻板的字體改成了“你”和“你的”。總理把手放在講稿上。
“您有什麼問題嗎,總理同志?”尚達林問道。
“就一個問題。”總理看着阿克肖諾夫說,“諾維科夫的妻子有理由哭泣嗎?”
尚達林張開嘴剛要回答,卻被阿克肖諾夫搶了先。他說:“‘聯盟一號’失去控制了。”
總理,將軍,尚達林,都看着他。整個屋子因爲他的逆耳之言而安靜下來,雖然只有離他們最近的一排監控人員纔有可能聽得見他說了什麼。
幾排控制檯下面,一個人十大聲讀出一組數字,讓另一個人覈對。數字很長,有很多小數位,因而他們的進展很慢。“我們再從頭來一遍。”其中一個說。
“我明白了。”總理十十揉十十着眼睛說。他轉身面向前方,把講稿放正,說道,“我準備好了,同志。”
尚達林瞪着阿克肖諾夫,在總理還沒有使用的臺式麥克風基座上的一個開關上輕輕彈了一下,並調好了他自己的小型耳機。小耳機被認爲對客人來說太複雜了。
“請打開揚聲器。”尚達林說道。
放大了的靜電聲充斥了整個房間。阿克肖諾夫坐在自己凌十亂得讓人覺得安慰的工作臺前,全神貫注地盯着世界地圖上一個閃着光的小點,它標示着諾維科夫的位置——好像宇航員幾分鐘一次的邊界橫越現在對他來說還有什麼意義似的。
“‘聯盟一號’,這裏是拜克努爾。‘聯盟一號’,這裏是拜克努爾,聽得見我說話嗎,‘聯盟一號’?”
靜電聲。
“‘聯盟一號’,這裏是拜克努爾。聽到我的聲音後請回話,‘聯盟一號’。”
靜電聲。接着,“我在試,我在試,可是不管用。聽到了嗎,拜克努爾?不管用!”
靜電聲。
尚達林朝着飛行指揮揚了揚眉十毛十,後者說道:“我們讓他再試一試自動穩定裝置。”
阿克肖諾夫搖着頭。一個人能用多少種不同的方式來按同一個鈕呢?
“‘聯盟一號’,這裏是拜克努爾。我們聽到你的聲音了,而且我們在繼續尋找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但現在有另外一個客人要介紹給你,‘聯盟一號’,一個很重要的客人想和你講話。在我旁邊的是蘇聯的總理。明白嗎,‘聯盟一號’?”
靜電聲。接着,“總理?”
“是的,‘聯盟一號’。我請你注意。下面你將昕到的是總理的聲音,他要親自向你表示敬意。”他向總理點了點頭。
總理也點了點頭,朝着麥克風俯下十身去,嘴巴都碰到了上面,高聲喊道:“向你致敬,雅科夫·諾維科夫,我們祖國的忠誠兒子,勇敢的太空探索者,我們的戰友和朋友……”
在尚達林的示意下,阿克肖諾夫和各部門負責人來到他和將軍所在的房間的最裏面。
“顯然諾維科夫無法十操十縱飛船進入到重返大氣層的最佳軌道,”尚達林說,“他所能做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飛船翻過來,使隔熱屏面向地球,然後再點燃制動減速火箭。我們來討論一下?”
大夥兒立刻講了起來,片刻大聲喧譁後又安靜了下來,以免打擾總理。
“那是自十殺行爲——”
“機會太小,他絕對不可能——”
“他會偏離軌道太遠的,上帝知道他最後會到哪裏——”
“他下來時會無法控制旋轉——”
“我明白了,你們都已經考慮到了這個結果。”尚達林說,“你們還想到過其他的辦法嗎?或許諾維科夫應該把飛船的每個按鈕再按上個一百次,直到無線電不起作用了,然後我們都回家去?”
沒人回答。有幾個搖着頭。人人看上去都很蒼白,都是一臉病容。
“阿克肖諾夫,你怎麼不說話,這可不像你。你怎麼說?”
“我剛剛折斷了一個年輕人的脖子,太太,計算尺一拉,筆一揮,就這麼簡單。”
“什麼?”
阿克肖諾夫的手支着額頭。“我在自言自語,同志。對不起。可是儘管我很不願意承認,我只有同意你的意見。我看不出有什麼其他辦法。”
“我們這是在瞎碰運氣!”一個人說道。
“也許是吧,”尚達林反脣相譏,“但是軌道上所有的運氣都用完了。如果這次飛行還剩下什麼運氣的話,諾維科夫必須在返回大氣層時找到它。”
飛行指揮點燃一根香菸,扳着手指頭數着。“太十陽十能電池板壞了。短波無線電壞了。穩定裝置壞了。助推器壞了。假定製動減速火箭也壞了呢?還有降落傘?”
“還有彈射座椅?”將軍補充道。
其餘的人都盯着地面。
“將軍同志,”阿克肖諾夫儘可能地柔和地說,“在‘聯盟一號’上沒有裝彈射座椅。您自己批准的設計方案,將軍同志。”
將軍咒罵起來,其他人回到了自己的工作臺前。尚達林緊緊十抓住阿克肖諾夫的上臂,歲數小些的後者痛得直皺眉。
“我不會忘記你對我的支持。”尚達林說。
阿克肖諾夫使勁掙脫了。
總理從講稿上擡起頭來,在又找到地方之前有點結巴。“你的名字將會千秋萬代地召喚我們偉大社會主義國家的優秀人才創造新的豐功偉績。”
接着傳來諾維科夫的聲音,聲音好像是一個人剛從長長的昏睡中驚醒,從擴音器中刺耳地傳了出來。
“什麼十胡十說八道?該死!該死!拜克努爾!拜克努爾!我是‘聯盟一號’。幫幫我,拜克努爾!”
總理坐在那裏,張着嘴呆住了。尚達林猛地把阿克肖諾夫推到一邊,打開耳機開關。“我是拜克努爾,‘聯盟一號’。請講明白你的意思,‘聯盟一號’”
“講明白?講明白!呸呸呸!”
靜電聲。
“你還不明白嗎?你們必須做些什麼。我不想死。聽到了嗎,拜克努爾?我不想死!”
又一陣很強的靜電聲吞沒了他下面的聲音,可阿克肖諾夫和房間裏的其他人一樣,聽出了它們的節奏;在老總的葬禮上,他自己也曾經這樣控制不住地哭泣過。
宇航員的絕望好像猛地十抽十走了尚達林身上的活力。他身十子向前一歪,像棵樹一樣倒下去,雙手砰地砸在桌面上,斜趴在那裏,發起呆來。
將軍的手顫十抖着關上了總理的麥克風。“或許在這種情況下——”他開始說道。
“是的,當然,”總理飛快地收拾起他的講稿和公文包。他笨手笨腳地站起來,把轉椅都碰倒了。
衛兵們還在盯着擴音器,沒有注意到總理被將軍拉出了門外。
尚達林頹然靠在控制檯上。諾維科夫還在啜泣。幾十張臉望着尚達林。幾個人已是滿臉淚水。
阿克肖諾夫受不了了。
“說點什麼!”他咬牙切齒地說,“讓他放心。告訴他我們有一個計劃。”
他搖着尚達林,一次,兩次。接着打了他一巴掌,狠狠的清脆的一巴掌,可尚達林還是無動於衷。
“我……我不能……我不……”尚達林的聲音可怖而又含糊不清。
飛行指揮叫道:“看在老天的份上,跟他說話吧!”
阿克肖諾夫大步跨到總理的麥克風前,打開開關,說道:“諾維科夫。諾維科夫。想想老總吧。”
靜電聲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聲音。“……什麼……?”
控制室裏一片死寂。
“老總,諾維科夫。老總會怎麼做?”
“……老總……”
“我是阿克肖諾夫。你還記得我嗎,啊?你的顛倒的工程師朋友?你駕駛着飛船把我送入軌道,諾維科夫,又把我安全地送回到地面上,而我一路都在抱怨——你做到了,諾維科夫。我們做到了。你和我還有醫生,還有老總。你記得嗎?”
“記得……記得,同志……我記得的。”
“聽我說,諾維科夫。我們有一個計劃,我相信老總會贊成這個計劃的。但是首先,我想給你讀一樣東西。你記得我帶到太空中去的那張便條嗎?臨發射前老總給我的那張便條?你當時說我應該等到合適的時間再讀給你聽。噢,我現在帶着那張便條呢,諾維科夫。從那以後它一直在我的口袋裏裝着。現在讓我把它打開……便條上是這麼說的,諾維科夫。上面說的是,‘我的朋友,我對設計宇宙飛船很在行,是因爲我瞭解宇航員們的感受。我也曾經孤獨,害怕,遠離家園,被寒冷包圍着。很快你也會知道這是個什麼滋味了。可我挺過來了,我的朋友,你也會的,我們還要繼續一塊兒設計出了不起的東西來。簽名,老總。’你明白嗎,諾維科夫?老總完全瞭解你的感受。”
長時間的沉默。阿克肖諾夫看着閃動的小點靠近了非洲。一名負責人把一份打印出來的材料遞到他的鼻子底下輕聲說:“馬上就第十九圈了。這是他最後的機會——”阿克肖諾夫揮揮手讓他走了。
宇航員說話了:“老總已經……死了。”
“你真的相信嗎,諾維科夫?你真的哪怕是有一會兒相信過他死了嗎?”
靜電聲,接着諾維科夫緩慢地、莊重地回答道:“不,同志。不,我不相信。”
阿克肖諾夫坐到地上時還拽着麥克風。他已經看不到地圖了,只看到老總的臉,在黑暗中在加加林的門外笑着。他衝着左右兩旁遞給他計算結果還有紙巾的人微微笑了笑。“現在仔細聽我說。下面是我們要做的……”
“聯盟一號”從大氣層中衝了下來,翻滾着,翻滾着,像個在山上滑雪的男孩子,滑十到半山腰時滑雪板脫落了,它的毫無用處的降落傘像根纏結的繩子似的拖在後面。
事情過去多年以後,據某個美國情報官員報告,宇航員在最後的無線電通話中說的話如下:你們導航錯了,你們導航錯了,你們不明白嗎。
美國情報官員錯了,事實上,來自宇航員的最後信息只有短短三個字:
是老總
有些聽過錄音的人不相信,說不是這幾個字。
但是宇航員們——他們相信。
十二、拜克努爾發射場。1997年8月22日
“棒極了!”
“太好了!”
“幹得好,‘和平號’!”
歡呼聲、掌聲、叫十聲迴盪在控制室裏。人們擁抱,接十吻,使勁擂着彼此的後背。
一名身材嬌十小的短頭髮婦女——是柳德米拉嗎?不是,柳德米拉去布拉格度過假後,現在右耳上炫耀地戴着五六個耳環,斜着上去,就像筆記本里畫的螺旋形——總之是其中一個,讓笨蛋阿特科夫猛地舉了起來,那個笨蛋連怎麼用計算尺都不會。他們的親十吻聲甚至在一片嘈雜聲中仍舊清晰可聞,接着阿特科夫把她遞給了下一個,是謝列布羅夫?還是沙塔洛夫?總之是新來的裏面的一個。她也吻了他,還像個孩子似的尖十叫着。
阿克肖諾夫看着,什麼都沒說。工程師們應該聽到些好消息,應該釋放一下,他覺得自己可以忍受他們的熱情。就一會兒。
阿克肖諾夫獨自站在房間裏面最高的臺階上,雙手扣在背後。他僵硬地站在那兒,頭稍稍歪着。他的左手肘邊就是豎十立着的“和平號”巨大的模型,它的核心艙也稍稍歪着,比正確的位置稍微偏了幾度。
正式的“和平號”地面指揮中心設在莫斯科郊外,當然,是在以老總的名字命名的發射基地裏。但是整個俄羅斯太空計劃自從6月25日的碰撞事件①以來都處於紅色警戒狀態——尤其是在拜克努爾,地球的這個目前惟一一個空間站設計和建成的地方。
【①1997年6月25日,一艘補給飛船在執行人工對接程序時,與一個遙感模塊相撞.造成“和平號”內艙起火,氣壓降低。】
屏幕上,三個機組人員——索洛維約夫、維諾格拉多夫,還有美國人邁克——俯身在他們面前的儀器上。圖像有點模糊,但顯然他們正在像美國宇航局的那些大猩猩那樣地笑着。美國人邁克邊做怪相邊舉起兩個大拇指,好像正在受刑似的。這些表情都是爲了上電視才做出來的。當然機組人員也有理由高興。
阿克肖諾夫看看錶。還有幾秒鐘。
“已經確定,莫斯科,”索洛維約夫說,他的聲音由於靜電干擾而時斷時續,“所有電路都運轉正常。新艙口很成功。再說一遍,很成功。所有電力都已重新恢復。”
控制室裏響起了又一輪歡呼聲和尖十叫十聲。阿克肖諾夫嚅動着嘴脣數着。八秒。五秒。三秒。
託盧布科大步跨上臺階向他走來,頭上戴着裝有麥克風的耳機,衝他微笑着,她美麗的臉上那濃密的眉十毛十好像連成了一條黑黑的粗線。
他對她點點頭,然後拍起了手,一下,兩下,結結實實的聲音。他本來要拍第三下的,但整個屋子已經安靜了下來。
“先生們女士們,”他大聲喊道,“請各就各位吧。”他很不屑當衆講話那一套。現在他那尖尖的發十顫的聲音不放大都已經夠讓人難堪的了。可是他的話大家都聽到了,大家急急忙忙地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去。日常的嘁喳聲又恢復了。聚會結束了。
有時他們忘記了,阿克肖諾夫在這裏的作用純粹是情感上的,純粹是禮儀十性十的。有時阿克肖諾大自己也忘記了這一點。就算他只不過揚起一邊的眉十毛十,他的同事們總是嚇得跳起來。原因何在?他永遠也弄不明白,不明白,哪怕他活到兩百歲,幫着建成二十五個飄揚着世界上所有的國旗的空間站,也還是弄不明白。
“莫斯科方面想讓您說兩句話。”託盧布科說。
阿克肖諾夫大爲驚異地拿起耳機戴上,剛剛在歡慶的時候匆匆摘下才只不過一小會兒的時間。他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眼託盧布科。她點點頭,用嘴形告訴他:“接通了。”
“‘和平號’上的同志們,我是阿克肖諾夫,”他說。他看見了,當他說“同志”的時候託盧布科皺了皺眉,但他不可能把自己已爲時不多的生命都花在阻止託盧布科皺眉上,是吧?“你們做得很好。你們創造了歷史,同志們。”怎麼他們看上去那麼模糊?是他眼睛的問題,託盧布科告訴過他。這就意味着自己身十體的又一個部位正在衰竭。“我們在下面的人也必須創造我們自己的歷史,如果要使這個空間站重新恢復全部功能的話。請作好準備。阿克肖諾夫通話完畢。”
這麼麻煩幹什麼?他缺少老總那樣的口才,向來缺乏。他忽然覺得很疲倦,摘掉了耳機。
託盧布科向她的助手邁爾基斯點點頭,助手也點點頭,開始急促地向莫斯科方面提起了建議,建議的內容都在提詞板上,還不停地有人悄悄地往上面放紙。
阿克肖諾夫放下耳機,卻放得離桌邊太近。他飛快地伸出手去接,但是沒有接住。那小小的塑料箍形物摔在地上。肩膀一陣劇痛,他又用力過度了。
託盧布科提起裙子,蹲下十身去撿起耳機,在他旁邊站起身來,再一次提醒他她的個頭比他還高。她碰碰他的胳膊。
“葉夫根尼?”她輕聲說,“您怎麼了?”
“我很好。”他說。他知道自己的話不能讓人信服。他靠在一把椅子上,“我是鐵打的,親十愛十的。”他朝模型點了點頭,“要垮的是‘和平號’。擔心擔心她吧。”
“‘和平號’電力恢復了。現在該你了。去睡覺,葉夫根尼。休息休息。明天等我們遇上麻煩的時候,再十精十神飽滿地回來。”她的笑容是一個年紀大些的婦女的笑容,洞察一切,他很熟悉這種笑容,“你不在的時候我們不會把什麼都修好的,我向你保證。”
她一邊說,一邊一手摟着他的肩膀,輕輕地把他推向出口處。阿克肖諾夫由着她。他不喜歡讓人指手畫腳,不管是以多麼十溫十和的方式,可是他卻給了託盧布科很多自十由。他知道她意識到了這一點,充分利用了這個優勢。那又怎麼樣呢?年輕人已經佔優勢了。
“我想最遲不過明天,佐治亞人就要來了。”他們走近門口時託盧布科接着說道,“爲了迎接他們,你應該十精十神點。穿上你另外那件襯衣。”
“去他的佐治亞人。”阿克肖諾夫說。他停下腳步,託盧布科剛超過他,又趕快回來,“別跟我提佐治亞人。要不是佐治亞人非要我們出個天價才肯把自動導航系統賣給我們,莫斯科就不會讓我們手動爲貨運飛船導航了。我們差不多把空間站撞得出了軌也就不足爲奇了。”他向屏幕上的人揮了揮手,“應該讓佐治亞人到上面去趟深水。”他踉蹌了一下,哼道,“佐治亞人!”
託盧布科微笑着。他臉紅了。
“這些你以前早聽過了,”他咕噥道,“爲什麼不打斷我?”
她捏了捏他的胳膊,“你曾經告訴過我,‘打斷別人的人什麼都學不到。’”
“我告訴過你很多東西,”他說,“你不必聽的。”
衛兵打開門等着。他看上去嚇壞了——是害怕老的這位呢,還是害怕年輕的女人,阿克肖諾夫不知道。也許他擔心今年夏天自從碰撞事件以來發生在“和平號”上的所有的事件都要歸咎於他。在屋子最裏面的那個衛兵,就是他!是他乾的!這種恐懼在蘇聯,或者是在葉利欽時代的俄國,都不是沒來由的。
“託盧布科,”邁爾基斯叫道,“過來看看這些數據,好嗎?”
“馬上就去。”她喊道,“晚安,葉夫根尼’。”
他躊躇着,她推了他一把,動作那麼輕柔,幾乎只是心靈感應到的推動。“晚安。”她在大步走開之前又捏了捏他的胳膊。他沒讓自己看她的後腦勺,還有她飄動的裙裾。啊,葉夫根尼,他想,你曾經譏笑過這樣的傻事。現在,你,也是個傻老頭了。
他經過時,衛兵問道:“要我叫個人送您嗎,先生?”
“不要。”他回答道,語氣比他的本意更爲嚴厲。
“聽您的,長官。晚安,先生。”
他想說點表示友好的話,好讓衛兵好受點兒,可什麼都沒想出來。這就是那個有個小兒子的衛兵嗎,男孩臉上有塊疤?作父親的都喜歡別人打聽自己孩子的事。還是另外一個衛兵有這麼個兒子?噢,管他呢。反正門都已經關了,阿克肖諾夫一個人在走廊上了。
阿克肖諾夫走在已經走了那麼多年的盤旋而上的斜坡上,經過了三組衛兵,五部掃描儀,他沒有理會,徑自朝前走去。衛兵向他敬禮,而掃描儀則嘟嘟地響着,那麼他一定是與它們儲存的那個嚴厲的阿克肖諾夫的資料相符了。至少很相符。
在各個檢查點之間,他的腳步聲在一個個昏暗的、空曠無人的大廳裏迴響着。燈光昏暗是由於要降低預算。軌道上的燈光更重要,所以在主要是用來做倉庫的舊區裏,五分之四的頂燈都關了。阿克肖諾夫的同事並不介意。戈爾巴喬夫離任時不是高姿態地給他們修了個帶新電梯的豪華入口嗎?不必再從這個偏僻的人口,這個傾斜的迷宮通過就能到達地面了。爲什麼不把它留給老鼠們?
可是阿克肖諾夫從不急着到達地面。他也不喜歡電梯,自從“日出一號”之行之後就不喜歡了。而且私下裏他很喜歡從別人躲開的地方走過。因爲人們聲稱他們在這下面、這舊區裏有過奇怪的經歷。看到過鬼影,可是轉眼就不見了。還聽到過古怪聲音。衛兵們請求少設些檢查點:加強了輪班制度(還有,這年頭不用說,可以拿到更多的錢)。人人都心神不安——除了那些掃描儀,它們從未看到什麼古怪的東西,還有阿克肖諾夫,他已經在這些走廊裏漫步了幾十年了,而且現在不打算停下來。他討厭和掃描儀在任何事情上意見一致。
可這些天來他確實走得稍微快一些了。爲了鍛鍊的緣故。
他走過最後一個檢查點,出現在當風的廣場北面,微風撲面而來。他的面前就是勃列日涅夫時代修建的樣子醜陋的自助食堂。阿克肖諾夫站在地道的圓形口子上,做着深呼吸,伸展着手臂,這是每當他來到地面時的十習十慣動作。是個很愚蠢的十習十慣,在地底下也一樣有那麼大的地方舒展身十體。他前後擺十動着手臂,擁抱了自己三次,啪啪啪。天上雲太多,沒法看星星,可是夜晚很十溫十暖,微風夾雜着野洋蔥和新割的乾草的氣息,很好聞——這倒提醒了他。阿克肖諾夫皺着眉頭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有多久沒有發射過火箭了?過去這裏常常散發着好聞的臭味。他從人行道的縫隙裏扯了一把草,讓草葉從指縫伸出來。廣場下面的野草總也清除不掉。哪天阿克肖諾夫會在晚上來這裏野營,看着野草往上長。
他走過空無一人的廣場,腳步聲還在迴響。是他的耳朵在作怪。路的旁邊是前蘇聯很少見到的東西——一尊新雕像。謝爾蓋·科羅廖夫雙手揹着放在十十臀十十部,一卷藍圖夾在腋窩下,僵硬地站在那裏,眼睛望着天空。阿克肖諾夫走近時又一次想道:不像老總,倒更像列寧。
他走近大理石的老總時聞到了花香。從香味還有雕像基座上黑乎乎的影子看來,花比往常要多。黎明時哈薩克人會把最枯萎的花束清理走,但留下來的足夠給廣場添上惟一一份色彩,惟一一份神祕。
哈薩克人只是拿走花兒,其他的都留下。從雜誌上剪下來的太空照片不加修飾地裝在鏡框裏。小孩子的塑料玩具火箭。一盒盒老總用過的那種東德鋼筆的仿製品——其實他不是喜歡這種筆,只是沒有選擇的餘地。大概每隔一個月,阿克肖諾夫會從自助食堂找一個板條箱,把這些東西收集起來,送到失物招領處去。這是件很蠢的瑣事,有失他的尊嚴,他完全可以讓哈薩克人來做,或是讓發射場隨便哪個人來做。可阿克肖諾夫從沒跟拜克努爾的任何人提起過這個——不管它是什麼——這個聖十地。他也從沒打算提起。甚至不想問到底是誰不斷地把東西堆在這兒的。有個玩具空間站,他知道,他已經至少運走三次了。
也從來沒有人主動提出過要幫助他。
阿克肖諾夫走過雕像時,看到了地上的一個新的影子。那是什麼——他停住腳,目瞪口呆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個影子站起來,阿克肖諾夫叫了起來。是一個人,正匆匆忙忙地站起身來。
“對不起,先生,”那人說的是哈薩克語,“我沒想到會嚇着您。對不起。”
那人已經一邊拍着身上的塵土,一邊小跑着走開了。可能他往後看了一下,但接着就消失在黑暗的廣場上了。
阿克肖諾夫呼着氣,希望自己的心跳慢下來,一面盯着雕像的基座。那人留下了什麼表達敬意的紀念品了嗎?阿克肖諾夫非常肯定自己打斷了什麼。
那人真的是跪着,匍匐在人行道上,臉朝着雕像嗎?他用的真是穆斯林祈禱的姿勢嗎?
阿克肖諾夫急急穿過人行道,朝毫無特色的赫魯曉夫街區自己的住所走去。在門口的臺階上,他摸索着自己的鑰匙。
阿克肖諾夫讀到過,在巴黎,悲傷的遊人把代表他們感情的小東西堆放在影星和歌星的墓碑上。可以想像,在巴黎會發生這樣的事。
可這裏是拜克努爾,清醒嚴肅的拜克努爾。這裏沒有遊人,沒有青少年。那些宇航員,是的,他們是一羣又迷信又孩子氣的人,一直都是——聽聽他們從“和平號”帶回來的故事吧,唉!真的。可那些工程師,那些計算機程序員,那些天文物理學家,那些官僚呢?
荒謬——把老總當成歌星一樣對待!
鎖打開了,可像往常一樣,門又卡住了。他把門撞開。又是一陣劇痛。
誰會向一個歌星祈禱呢?
他關上門,摸索着電燈開關。以他們特有的先見之明,赫魯曉夫時代的電工們把開關安在離門一碼多遠的地方,還相當高。總要摸老半天才找得着。
自助食堂的燈好找些。有一次阿克肖諾夫半夜輾轉反側睡不着,走進了黑着燈的自助食堂,輕輕一彈把開關打開,結果把一羣工程師嚇了一跳。他們有十五個左右,都很年輕,圍着一根蠟燭坐在角落裏一張桌子旁邊。他們看上去很驚慌。阿克肖諾夫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他們在偷着吸毒。他很氣憤,但只結結巴巴說了聲對不起,又把燈關上,離開了,再也沒對任何人提起。這不關他的事。他從沒問過託盧布科,她從桌子上匆忙拿走藏在裙兜裏的是什麼東西。晃眼一看像是張照片。
阿克肖諾夫不鼓勵他的同事們把他們的個人生活的細節拿出來講。只鼓勵他們談論他們正在做的項目的細節。他們做到了這點,他很肯定。
非常肯定。
該死的燈在哪裏?他的指甲抓鬆了牆上的灰泥。
他們向老總祈禱時,他迴應了嗎?
他迴應了諾維科夫。
“諾維科夫。”阿克肖諾夫喃喃道。老年人有自言自語的自十由,不是嗎?“是我讓諾維科夫腦袋裏想着老總來着!就是爲了讓他平靜下來,使他最後的時刻不那麼可怕。如果說有人幫助了他,那不是老總。是我。我。阿克肖諾夫。”
他的兩手在牆上到處滑來滑去。真讓人難爲情。他非得叫人嗎,喊出來,託盧布科,請到這兒來,幫我把燈打開?她會認爲這是個詭計,一個騙她上十牀十的手段。他笑起來,又開始哭了起來。他再也找不着燈了。他年紀大了,老了,可卻沒燈。他靠着牆滑了下去。他坐在地上,在黑暗中啜泣着。
別哭了,阿克肖諾夫。別哭了。
他閉上眼睛,雙手抱肩,使勁抓住自己。他覺得抖得更厲害了。他咬住嘴脣,竭力不讓自己叫出來。
他不是一個人。
這很有幫助,是根救命稻草。他的胳膊漸漸地不再顫十抖,他鬆開了手。他的上臂和指頭酸得很。明天會很僵硬。他照着母親很久以前教給自己的那樣,用鼻子吸氣,用嘴巴呼氣。他沒有睜開眼,但是他知道要是睜開的話……
他知道。
“啊,老總,”阿克肖諾夫說,“願意藏在這兒就藏在這兒吧。我是絕不會膜拜你的。我對你太瞭解了,而且我也太十愛十你了。”
他醒了,仍然靠牆坐着。他渾身都在疼。燈是開着的,外面已經是深夜了。身旁是放電話的桌子。好,桌子夠牢固。他抓牢桌子,只呻十吟了一下,把自己拽了起來。他站在那裏,十十揉十十着胳膊和腿,納悶自己怎麼居然這麼坐着就睡着了。他先自己回答,我老了,然後纔去管別的問題。他有些費力地顫十抖着脫掉襯衣,無意中打開了製圖桌上的檯燈。他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設計,馬上就被吸引住了,甚至一邊一屁十股坐在吱嘎作響的椅子上,一邊已經沉浸到了工作中。
有時,他一邊工作着,一邊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就像在同一個老朋友對筆記,敞開心扉——是的,甚至爭論——好吧,那叉怎麼樣呢?他可不是個熱衷迷信崇拜的人,不是下跪的哈薩克。他是一個工程師。
“問題在這兒,老總。”阿克肖諾夫輕聲說,“在這兒,從燃料的能量效率輸出方面來看的話,這個是最好的太十陽十能陣列的設計。這樣子安裝在維護艙上。在這麼遠的位置,多麼好啊。但是還有其他的因素要考慮。比如說……”
從阿克肖諾夫手中滑十出的紙堆了一張又一張。他的椅子吱吱嘎嘎響着。他雙十脣緊閉,認真工作。他整夜都在擬訂着計劃,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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