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皇貴妃(十三)
就在這時,兩個小廝扭送着一個披頭散髮、狼狽至極的女子,從宮裏走出來。
李貴妃看見那女子的裙衫,眼裏滑過一抹精光,“這是作何?”
“回娘娘的話,這宮女今早偷竊主子的財物,被抓個正着。臣於是叫人將此賊扭送入浣衣局,請掌事的姑姑好生教導。”
鳴翠看了眼李貴妃,似在詢問是否要攔下。李貴妃坐直身子巋然不動,一個釘子,廢了就廢了,量她也不敢翻出什麼風浪。她掀了掀眼皮,任由那兩人將女子扭送出去。
至於青杏暴露,重華宮是否已經發現了這宮女藏的東西。
她勾起紅脣,若是真的發現,怎麼會特意讓青杏被罰被自己瞧見。應當是他們覺出了不對,卻尋不到青杏藏匿的物件,故意將人拖出來,要唬住她。他們愈是將青杏拖出來,表明自己已經知道內情,就愈是說明,他們沒有找到那些東西。
知道大事已成,她心頭微鬆,神情也溫和許多。
“有人向本宮密告,皇長子殷俶與外臣勾結構陷本宮和三子,證據確鑿,而那證據現下就藏匿於重華宮內。”
“娘娘”,官白紵跪倒在地,神情懇切,“重華宮乃皇長子殷俶所居宮所,長子現已成年,這重華宮便形同朝臣獨府,娘娘乃後宮嬪妃,無詔怎能擅闖查抄?”
“本宮是她庶母,有母子情分在,難道還入不得他的宮院?”
“嫡庶有別,還請娘娘三思。”
此言一出,在場的所有下人都倒吸一口涼氣。伯柊險些支不住跪倒的身形,這令侍也過於剛直了些。那三思聞言,卻眉眼怔忪,心裏一直憋着的那股子邪氣,不知爲何,陡然泄了出去。
“大膽!”
鳴翠尖聲呵斥,“你這小小宮人,竟敢暗諷娘娘,來人,給我掌她的嘴!”
“娘娘”,官白紵擡頭笑道,“臣是新入宮的女官,不懂方纔言語何處冒犯娘娘。但臣是臣子,娘娘亦是臣君,爲臣者自然要替君考慮。凡事都要講究師出有名,名正、則言順。娘娘現下領着自己的宮人入重華宮搜查——”
她有意停頓,見李貴妃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握着轎輦扶手的指尖都在微微顫動,就知道自己切中了要害。
此事,睿宗必定不知情,如若她沒有猜錯,睿宗現下還在朝堂上。前朝之事還未完,必定是有人提前朝宮裏傳了消息。李貴妃慌慌張張設局應對,只要她真的在重華宮裏尋到證據,咬死殷俶。
到時候,睿宗的處置就有了餘地。睿宗會如何處置,如何認定?到那時,殷俶輕則禁足,重則可能會被直接囚禁。更何況,李歡歡藏匿那些東西的位置,和前世巫蠱之亂的位置果真一模一樣。
五黃、二黑、三碧、七赤,犯凶煞、血光、是非、小人,四大凶位齊聚,皇長子若被坐實有意將物品埋藏在這些方位,那幾年後的巫蠱之禍,或許就會被提前了。
這個女人,就是慌亂到這等地步,依然歹毒異常,唯恐殷俶死得不夠徹底。
官白紵看似笑着,實則心裏都淌着毒汁。
這李歡歡敢如此算計殷俶,她今日不生生扒掉這女人的幾層皮下來,她官白紵就枉做一遭人。
“就算娘娘查抄出東西,那這到底是重華宮裏原本就有的東西,還是娘娘隨行的宮人在查抄時有意放入重華宮,栽贓陷害呢?”
“到那時,包藏禍心之人,究竟是誰?這便成了理不清的爛賬,還望娘娘知悉。”
“好!好啊!”
李貴妃笑得陰狠,看向官白紵的眼裏都帶了殺意,可偏偏,這宮人話裏話外都是爲她考慮,她就是沒法發作,懲處了她。
殷俶果真是個討厭的,就連宮裏的人,都這麼討厭。她就不該心慈手軟,任由他活到這麼大。
她胸腔積壓了幾重鬱火,卻無處發泄,只得死死掐住轎輦的扶手,腦子裏飛快地想着應對之法。
進是一定要進去的,這些宮人阻攔得越厲害,越說明那宮裏的東西沒有被發現。不過,他們就算是找到一樣,她還準備了後手。這些人絕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搜到全部的東西。現下,這宮人也不過是在垂死掙扎。
她想通其中關竅,逐漸冷靜下來,凝眸看向官白紵。
“你這宮人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只是,事關陛下和本宮及三子的安危,本宮是絕不能撒手不管的。”
“那你便給本宮想一個兩全之法,既讓本宮能循例查抄重華宮,又不會讓皇長子平白蒙受罪名。”
伯柊和三思都倒吸一口涼氣,額上冒汗。真真是最毒婦人心,只是一句四兩撥千斤,就將官白紵氣勢洶洶的質問駁回來,還順勢將官白紵架在了火上。
她強逼着官白紵想法子送她合情合理地入重華宮,一旦搜出她所謂的妖書,那麼整個重華宮上下都是死路一條;如若官白紵拒絕,那李貴妃便可順理成章地發怒從而處置了官白紵。無論往哪裏走,都是一條死路。
他們去看站在最前面的那個女子,即使是背影,都清瘦細弱,怎麼看都是一副不中用的模樣。可偏偏就是這個女子,此刻不卑不亢地擋在重華宮面前,直面氣勢洶洶的李貴妃一行人。
那樣從容又鎮定,就好似無論多大的風浪,她都能擋在外面。在這一刻,她就是整個重華宮的定海神針、唯一的屏障。她是如此的冷靜且堅決,即使拼掉性命,也要將殷俶的後方據守得固若金湯。
眼眶陡然一酸,短短几刻,伯柊對這新來的令侍,竟然從心底裏生出幾分敬佩和親近。
主子看人可真準。
他偷偷揉了揉眼角,餘光就瞥見跪倒的三思。那人臉皺成一團,已經是鼻涕一把淚一把,脊樑骨還輕輕顫動着,哭得極爲動情。
……
這個蠢玩意兒。
這李貴妃,果然還是那樣蠢,官白紵聞言幾乎要笑出聲來。
“娘娘,臣女有一計。娘娘可現在差人去請皇后娘娘與太后娘娘,然後一齊入重華宮。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統攝六宮,且也可牽涉前朝事,若有這這二位貴人相助,娘娘入重華宮自然名正言順,同時也不會叫我家主子受冤。”
困獸之鬥,李貴妃捂住脣角幾乎要笑出聲,這宮人卻原來是個拎不清的。她難不成是想借這點時間繼續在重華宮內找東西?不說只是這麼點時間,就算再來個一天半天,他們也絕對不可能搜查乾淨。
也罷,到時候領着太后和皇后進重華宮,的確能證明不是她李歡歡有意栽贓,而是宮內確有其事。這麼看來,這小宮人竟然是間接幫她補全了計謀,完全杜絕了殷俶反咬一口的可能。
殷俶啊殷俶,你當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找了這麼個自作聰明的玩意兒在宮裏。也罷,她今日便藉着東風,直接他送進宗人府囚起來,以保她的皇兒順利入主東宮。
“既如此,那便去請吧。”
“不知娘娘,可否讓臣跟從。”
這是怕自己隨意找人忽悠她?李貴妃鳳眉一揚,臉上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那你便隨着去吧。”
莫說太后和皇后,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他殷俶都逃不過今日這一劫。
天子退朝,卻並未遣散衆臣,而是特意留下了那冊子中提到的幾人,與兩位皇子一齊到乾清宮的東配殿再議朝事。
張傾擦乾淨臉上的汗珠,長嘆口氣,邁腳朝朝堂外走去,身形佝僂,似乎瞬間便蒼老了十歲。
“還要多謝張公,仗義執言。”
那方纔在朝堂上站起來爲睿宗講戲的年輕侍郎走到張傾近前。他本就面嫩,兩頰還有一對小梨渦,此刻穿着那絳紅的官袍,笑意盈盈地走過來打躬作揖,就像是年畫上的娃娃,單純憨直。
張傾捋直鬍子,長嘆一聲,“大皇子好算計,老臣心服口服。高大人,你也不必多言,老臣擇日便會上書請辭。大人慧眼識珠,得遇名主,來日官場之路,必是一片坦途。”
高年但笑不語,甩袖伸手,朝右側一伸,“承您吉言,張公先請。”
張傾爲什麼會站出來,他當然得站出來,一共三位閣臣,獨獨漏掉了他。他若不說,這妖書案的主謀佈下這麼大的局,無論如何都不會讓睿宗將這事兒輕易揭過。
到那時,書中內容流傳。獨獨他這一位閣老沒有出現在書冊內容中,那李習如何想,另一位閣老衛鎮又如何想。李習會不會疑心是他起了當首輔的心思,所以故意生事構陷李習。
李習那人素來多疑,且氣量狹小,如若他當真對自己起了疑心,自己先不說能不能安度後半生,就談那李習是殷覺的先生,如若李習不喜自己,那殷覺必定不會再信重自己。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妖書寥寥幾語,就挑撥了他與李習的關係,將他逼到一個十分尷尬的境遇。
而且,這人也分明給他指了另一條路。
張傾擦着額上的細汗,用眼尾的餘光掃着身後那個年紀輕輕的小侍郎。這侍郎應該是殷俶那邊的人。他方纔已經向這人點明皇長子就是這妖書案背後之人,那侍郎卻沒有任何反應。
想來,他是賭對了。那皇長子,確實有與他結交之意。
他長嘆口氣,今天自己這番表現,應該還不錯,投誠書,便算是徹底交到那大皇子手裏了。
現下,就是看那皇長子準備如何,把這場戲唱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