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安徒生和王爾德(八)

作者:青蓮門下
“魔鏡,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尊貴的王后,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當然是您啦。”魔鏡總是這樣回答。

  王后日復一日地問,魔鏡日復一日地答,日子便這樣平靜地過去了。

  直到有一天,王后慣常詢問,卻得到了不一樣的回答:“尊敬的王后,在您得到這面鏡子之前,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當然是您,在您得到這面鏡子之後,您的地位就日漸動搖。”

  王后不知其意,充滿風情的眸子裏滿是疑惑。

  她聽見魔鏡說:“終於,就在今天,我終於確定,您不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了……”

  王后愣住了。

  魔鏡裏出現了一個東方女人的影象:“現在,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我啊……”

  王后退後兩步,“啊”地尖叫一聲,然後又反應過來走上前去,狠狠地摔碎了鏡子。

  鏡子裏的女人太美了,楚楚謖謖,孤意在眉,深意在睫,煙視媚行。

  她不同於這個世界的女子有高挺的鼻樑,金色的頭髮,她的長相也不像那種帶刺的玫瑰。

  她有着雲霧一樣的黑色長髮,一雙眸子楚楚動人,像是蘊着水光,眼尾有正紅微微暈開,更加顯得人面桃花。她穿着層層疊疊的紗衣,這紗衣也像水墨一般流動。

  她似乎走了幾步,纖纖細步,精妙世無雙。

  王后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鏡子裏有這麼一個女人,她震驚、嫉妒、氣得發抖。

  她泄憤似的把她以往最心愛的魔鏡蹍成碎末,憑記憶畫出來一幅畫像,要求舉國上下都去追查這位不知名的東方女人。

  雖然士兵們一無所獲。

  王后在另一面普通的鏡子前看着自己,覺得自己的皮膚還不夠白皙,覺得自己的長髮還不夠順滑,覺得自己的脣色還不夠美麗。

  她突然抱住自己的頭開始尖叫,再次打碎了鏡子。

  她再也不能照鏡子了,她看見鏡子就會崩潰,她會想到那個毫無疑問比她更加美麗的女人,那個女人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想看見鏡子。

  她在心靈的花園裏種滿了荊棘,被荊棘邊盤踞的毒蛇逼得夜夜起身,不得安寧。

  她起身喝水,卻發現茶杯裏的水映着她的影子,那個女人的形象突然出現在她的影子身後,嚇得她反手扔掉茶杯。

  她去洗澡,卻發現浴缸裏那個女人的影子對着她笑,笑得神祕又美麗。

  她恍恍惚惚,快要過不下去了。

  她聽見有個女人婉轉如黃鶯的聲音在她耳邊說:“尊敬的王后,我是您最愛的魔鏡啊,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是我不是您啊,我叫張婉娘……”

  她捂住耳朵,那聲音卻無孔不入,振聾發聵。

  她心亂如麻,像是被無數觸手纏住手腳和心靈,還要被迫忍受她根本接受不了的噪音,無處可逃。

  ――僅僅是因爲這個叫張婉孃的女人比她漂亮,而她沒有絲毫辦法改變這一切。

  終於有一天,那個叫張婉孃的女人出現在她面前,在她張牙舞爪之際拿出一面鏡子。

  王后看到了鏡子裏的自己。

  她的頭髮不再順滑,凌亂乾枯如稻草,她的眼睛不再明亮,眼白渾濁似魚目,她的皮膚不再緊緻,鬆弛蒼老比雞皮。

  她呆愣了一下,對着鏡子揮了揮手,似乎在確定鏡子裏的人是不是是自己。然後她彷彿不相信似地尖叫一聲,再次打掉了鏡子。

  她呆愣愣地回到臥室,命令侍衛們拆除掉臥室裏所有可以反光的東西,甚至包括那些鋥亮的地板。

  她拉上厚實的窗簾,把自己關進黑暗的囚籠裏。

  她沒有節制地使用水蛭和砒/霜,用沉重且不透光的首飾限制過量服用砒/霜導致的雙臂顫抖。

  直到某一日一個看不清容貌的侍女打了一盆水服侍王后,趁王后不注意時拉開了窗簾。

  王后看到了水盆裏的自己。枯槁,慘白。

  王后瘋了。

  侍女擡起頭,露出了一個笑。

  她有一張東方面孔,靈秀美麗,這是她在鏡子裏畫了幾年的成果。

  她曾經仔細修正那柳眉杏眼,那一點一點脣色以及嘴角的弧度,甚至是那眼瞳裏恰到好處的風情,以及鹿一樣的單純無辜。

  誰叫她之前沒有這位異世的王后好看呢。

  ――永遠不要低估任何雌性生物對於美貌的偏執及嫉妒,無論那些生物是人是鬼,在哪個地域。

  看不慣一個比自己美麗的女人,是多麼合情合理、理所當然的心態。

  所以她用大量的時間,用畫筆一筆一畫描摹出最美麗的臉,只是爲了挫掉那個高傲的如罌粟花般的王后的銳氣。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和王后都是瘋子。

  王后瘋了,所以她不知道她其實還是盛年模樣,像火一樣,又頹廢地綻放到荼靡。

  王后是美的。

  畫皮鬼笑得開心。

  鏡子和光都會騙人。

  清晨的花瓣掛着晨露,小鳥在枝頭喧囂,吵醒了睡在路邊的旅人。

  他睜開眼睛,睫毛都彷彿掛了一層霜。

  路邊的鳶尾花和鈴蘭呼吸着清新的空氣,問旅人從哪裏來。

  旅人理了理黑色的風衣和斗篷,掬了一捧溪水讓自己清醒。

  他露出一個精緻溫柔的微笑,對那些花朵們說:“我從另一座城市來,走過了幾個晝夜晨昏。”

  花兒們便搖着葉子,用誇張的詠歎調錶達對旅人可以跋山涉水的雙腳的羨慕。

  “你看看水裏的魚兒,天上的小鳥,”她們嚷嚷,“還有你們人類,你們都是自由的!而我們這羣小可憐,只能囿於幾寸土地,和那羣高大的灌木爭奪陽光!”

  旅人安撫地摸着它們的葉子,依舊溫柔:“沒有什麼是絕對自由的,你們囿於土地,可憐一點兒的受困於花盆;鳥兒囿於天空,可憐一點兒的受困於鳥籠;魚兒囿於汪洋,可憐一點兒的受困於魚缸……而可憐可悲的人類呢?他們囿於物慾、囿於愛情,最最可怕的是,他們囿於自由本身。”

  “囿於自由本身?”這羣嬌豔的花朵,可不懂這種高深的問題,她們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這是一件足夠幸福的事。

  她們很快就拋棄了這個問題,挺直了腰想要沐浴更多的陽光。

  她們是快樂的。

  她們無比快活地問這個晚上睡在她們身邊的旅人的旅途見聞。

  “我穿過一片大森林,”旅人說,“對,就是這兩個城市交界處的大森林。”

  “我碰到了許許多多神奇的事情,比如說森林深處有一座城堡,可怕的是那個城堡外全是荊棘與白骨,還有來不及被荊棘吸收掉的腐屍,簡直就像人間煉獄……”

  “那些化成骨頭的人都是想要進入城堡的人嗎?”

  “當然,”旅人回答,“因爲城堡裏沉睡了一位嬌豔的公主殿下。”

  花兒們開始驚歎,她們不能移動,只能靠來來往往的小鳥與行人來告訴她們這片土地外面的事情,沒有多少了解這些故事的渠道。

  幸虧這次遇到了這位溫柔又好心的先生。

  “聽說在最小的公主的滿月禮上,國王請了十二位仙女,卻沒有請第十三位。於是第十三位仙女詛咒公主在十六歲的時候碰到紡織機而死。其他的仙女則祝福公主並不是死亡而是沉睡……”

  “國王下令銷燬全國的紡織機來保住他女兒的命,可是在公主十六歲生日的時候,她還是碰到了紡織機。”

  “爲什麼都已經銷燬了所有的紡織機,卻偏偏遺漏了宮殿裏的呢?”花兒們問。

  “因爲這是兩個舉世無雙的裁縫的報復,”旅人說,“應該是幾年前吧,國王把兩位貨真價實的、具有真才實學的裁縫當成騙子,舉國追殺――那是“騙子們”的紡織機――因爲國王以爲自己受到了欺騙,惱羞成怒。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這兩個可惡的“騙子”,原來裁縫工作的地方也成爲了禁地。當然,這些也只是道聽途說。”

  “那可真是因果天定,”花兒們說,“不過那個沉睡的公主可真可憐。”

  “可能吧,”旅人點點頭,“我在睡公主的城堡前繞了路,然而城堡外圍的那些忠心耿耿的荊棘也差點把我刺穿。”

  “您更可憐。”那些花兒們又說。

  太陽徹底升起來了,旅人看了看天,結束了這場對話。

  “可愛的小姐們,和你們聊天很開心,可是我還得趕路,我已經趕了幾天的路了……”

  “先生,和您聊天也很開心。祝願您有一個完美的旅程。”花兒們對旅人說,然後目送這個人遠去。

  她們迎來送往,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而這個人就算穿着一身濃黑,也掩不住身上的傷口以及斑斑點點的血跡,就算休息了一個晚上,也難掩靈魂的疲態。

  不知道他爲什麼有這次旅途,不知道他要去哪兒,也不知道他這一路上經歷了多少故事。不過,一定很辛苦吧。

  “祝願這位先生得償所願。”她們想。

  旅人用帶着傷痕的手緊了緊身上的斗篷,走出了這片樹林。

  他終於看到房屋和人類了。

  他攔住一個人,詢問這個城市的中央廣場怎麼走。

  在得到了答案之後,他禮貌地道謝,繼續他的旅程。

  中央廣場上立着一座孤零零的雕像。

  那座雕像渾身上下的金片都被剝光,劍柄上沒有了紅寶石,兩顆藍寶石的眼珠也被挖了下來,看起來連要飯的乞丐都不如。

  旅人看着他,問:“你是沈憐嗎?”

  雕像已經沒有了眼睛,眼眶處只剩下了兩個漆黑的洞,但他還能聽得見聲音,於是他有點驚喜:“醫生。”

  旅人向前一步,脫下了斗篷裹在傷痕累累的雕像身上,抱住了他。

  那天下午,一個疲憊的男人擁抱着一座醜陋的雕像,輕聲說:“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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