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緣盡
後半截路程上,他試探着想接近梅臨雪,然而梅臨雪不是刻意不理會他,便是一見了他扭頭就走,根本不給薛戎交談的機會。
薛戎此人,對於自己執着的事物,總是有無窮的熱情。曾經他一心提升修爲,便練成了當世無雙的衝煞劍法,問鼎元嬰境界。如今他靈根遭廢,嬰體被硬生生震碎,連靈力也灌注給了旁人,若想恢復修爲,只能另覓機緣,從長計議。
但眼下還有另外一個人,值得他爲之不懈努力,那便是他傾心已久的梅臨雪。爲博美人一笑,他可以全然拋下尊嚴,鍥而不捨,屢敗屢戰,只盼望到了某一天,在梅臨雪心中,也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薛戎以爲自己和梅臨雪的距離總算縮短了些,可事到如今,兩人似乎又變得生疏。
而故意避開薛戎的梅臨雪,內心同樣承受着煎熬。
不久前,他心懷忐忑,展開手中的信紙,一眼便認出,信上的字跡筆力遒勁,確實是他叔父親筆寫就。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通篇信文中,對他與薛戎混跡一處之事,並未有半句責難。
梅元申只是提及,當年毓瓏山莊遭到滅頂之災,幾百餘名族人全被一個魔頭屠盡。
他得此消息,心急如焚地驅使法器趕回莊中,見到處處皆是斷瓦殘垣,樹木摧折,曾經陳設的金銀寶器都化爲了焦土。
因水光山色而聞名於天下的毓瓏山莊,已成一片廢墟。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死物尚且如此,更遑論更爲脆弱的活人。
梅元申最爲親近之人,全都成了地上殘缺不全的屍骸。有些人直到最後一刻,還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他們大睜着雙眼,面上驚懼交加,死狀悽慘,讓人目不忍視。
梅元申流着淚,親自搬動每一具熟悉的屍身,尋遍了整座山莊,終於發現了唯一一個氣息尚存的人。
那便是未滿十歲的梅臨雪。
救回侄子後,梅元申便將他帶在身邊撫養。實在可惜的是,因爲那場災禍,這個孩子傷到了靈根,往後的修真之途必然倍加艱難;而且,從前機敏聰慧的梅臨雪,竟變得有些癡愚。
被收養後的最初半年,梅臨雪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旁人喚他,他也沒有任何反應,彷彿成了一座木雕泥塑。
而且,他一見到穿黑衣的人,或是和鮮血相近的紅色,輕則啼哭不止,重則如同被魘住一般,手腳胡亂揮舞,口中連聲喊叫。
這種時候,唯有一件東西能將他安撫住,那便是其母生前所繡的一個荷包。
不知有多少個晚上,梅元申都曾瞧見,幼小的梅臨雪手中緊緊攥着這個荷包,眼角掛着未乾的淚痕,伴着無盡的悲慼入夢。
好在,不管有多艱難,梅元申與妻子都從未放棄過這個孩子。他們耐心地引導勸慰,終於使梅臨雪慢慢敞開了心扉,逐漸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信寫到此處便戛然而止,未再贅述一個字。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這封家書,就像兜頭的一桶涼水,將梅臨雪澆得猝然清醒過來,讓他在寒顫之餘,又生出無盡的後怕。
信中分明句句未提他與薛戎之事,卻句句都在警醒他,怎可忘了血海深仇,輕縱了這個屠盡梅家所有族人,害得他早失怙恃、修煉之路受阻的魔頭?
若他真的一時執迷,對那個殺人如麻的惡人動了妄念,那他慘死於薛戎劍下的父親母親,豈不是在九泉之下也無法安寧?毓瓏山莊內那些枉送了性命的梅家親眷,又有誰能爲他們伸張冤屈?還有將他視如己出的叔父叔母,若看到自己和薛戎越走越近,又該多麼怨憤?
他不應允許自己對薛戎的恨意有絲毫鬆懈。
一旦他心中有了饒恕的念頭,那便是背叛了梅家,也背叛了自己的過去。
心神激盪之下,梅臨雪甩出了暗藏在袖中的冰綃,心中設想着,若是用此物勒死薛戎,用不了多長時間,也不會讓薛戎如何痛苦,便能令他在自己手上氣絕。
然而,當他腦中浮現出薛戎生機全無,只能閉眼靠在自己懷中的畫面時,渾身卻乍然一顫,輕若無物的冰綃也變得有千鈞之重,讓他無力舉起。
梅臨雪痛苦萬分地發現,不管是爲了秦沐微,或是其他原因,總之,他如今對薛戎是下不去殺手的。
梅薛二人心思各異,卻都未表露出來,如此一夜過去。
第二日清晨,薛戎起身之後,並未見到梅臨雪的人影。今日是行程的最後一日,若路途通暢而無滯礙,日落前便可回到昭陽城了。
等到一行人梳洗整理完畢,又用過了早飯,梅臨雪還遲遲沒有現身。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直到一個時辰過去,梅臨雪才走回營地,旁人問他方纔去做何事了,他只是閉口不言。
他令徐雲珊等人與一衆侍衛先行出發,唯獨讓薛戎留下,稱自己有話要與薛戎說。
清芝不願聽從:“梅公子,恕我難以從命,我是尊上的侍女,尊上在何處,我便在何處。”
梅臨雪長睫微動,面上竟罕見地露出一絲不耐煩的意味:“那便隨你吧。”
他尋了一處相對隱蔽的平整地方,示意薛戎跟自己過來,清芝則在不遠處侯着。
這一日來,梅臨雪一直有意躲着薛戎,眼下竟然主動提出獨處,自然讓薛戎喜不自勝。在梅臨雪開口前,他搶先說道:“阿雪,本尊有樣東西要贈與你。”
說着,他從懷中摸出一物,不由分說地塞到梅臨雪手裏。
梅臨雪低下頭細瞧,才發現那是一枚如意形的荷包,以荼白的緞面爲底,上施彩繡,所繡的乃是幾株清疏梅枝,枝頭點綴了胭脂色的梅花。
荷包的繡工雖不算精緻,但針腳縫得密密實實,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
最爲別緻的是荷包上的圖樣,須先在紙上畫好,再拓印到緞面上,最後施針設色。若是對女紅不甚熟稔的人,定要耗費好一番功夫。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薛戎見對方低頭不語,有些心急:“怎樣,你可喜歡?先前,你不慎將荷包落進了觀星湖中,本尊見你因此失魂落魄,實在心疼,便決心另做一個送給你。”
他又感嘆道:“本尊在繡這荷包時,倒記起初識你的時候了。那時,本尊聽說你叫做‘梅臨雪’,便覺得這名字極是襯你。踏雪尋梅,那是何等高潔的意境?”
薛戎自顧自地說了半晌,梅臨雪卻無動於衷。他既未露出嫌惡的神色,也未表現得如何欣喜,只是攥着手裏的荷包,定定地盯着上面的梅花紋樣,倒像是失了神一般。
見狀,薛戎以爲自己已將梅臨雪哄好了,便拿過荷包,親手替他系在腰間。
梅臨雪平時喜穿白衣,這枚素雅的荷包與他周身氣度渾然天成,襯得他更爲清麗雅逸。
薛戎發現梅臨雪並不抗拒自己的接觸,便有些得寸進尺,扶住他手臂,小心翼翼在他脣上印下一吻。
兩人脣瓣相觸時,薛戎輕輕合上雙目,錯過了梅臨雪眼中一閃而逝的掙扎。
半晌,梅臨雪側開臉頰,斂去面上神色,問道:“薛戎,你身上那處人面疽,可有再發作?”
薛戎笑着說:“阿雪,多虧有你幫我療傷,早已經全好了。”
梅臨雪盯着他衣服下的結實身軀,又問:“我想封住你周身十二道大穴,再以靈力探查你體內,看看是否有未清的餘毒,你可願意?”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這話雖問得突兀,可薛戎卻未起疑。
縱使他從前奸詐多疑,如今也捨不得將半分城府用在自己心儀之人身上。
不僅如此,他還生怕自己答應得晚了,辜負了梅臨雪來之不易的關心,當即盤腿坐下,說道:“阿雪,那便有勞你了。”
待到梅臨雪將他身上十二道大穴盡數封住,薛戎果真又像上次一般,失去意識地倒在了地上。
梅臨雪對着他凝神細看一陣,接着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似是努力壓制住了躁動難安的心緒。
他已決心將薛戎送回溯月教,怎可能因爲一點莫名的心思就有所動搖。
何況薛戎本就是魔教中人,溯月教才理應是他的歸處,留在自己這個世仇身邊,只是徒惹是非而已。
只是,若無意外,他們二人今生便已緣盡,此後應當不會再相見了。
末了,梅臨雪還是俯下身,將薛戎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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