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師父他成事不足
“神格不滅,善惡分離。後面便沒有了。回去把從混沌未開到此處抄一百遍。”
“是。”
虞淵重新坐下,朝隔壁的弟子小聲道謝後,心中則想,從今往後,執法弟子夜間巡邏更嚴,他就不信這羣人還有機會搞事!
待散學回到宸光峯,已是子時。
李林小屋階前燈芒柔和,將霜色月光融化成流淌的蜜色。
小屋旁的小廚房內並未點燈,卻時不時傳出翻箱倒櫃般的聲響,以及一人忙亂的腳步聲。
讓讓這個點早已睡下,虞淵眼皮一跳,首先懷疑宸光峯上遭了賊,一張定身符出現於手中,他腳步輕盈,警惕地摸到廚房門口。
廚房內漆黑無光,但修者視力奇佳,在捕捉到那個高高瘦瘦的人影瞬間,虞淵將手中符籙閃電般甩出,而後喝道:
“哪裏來的毛賊,居然偷到我頭上來了!”
對面人影手上動作一滯,定身符離他只一寸之隔,虞淵甚至都沒看清他是怎麼閃過的,在他再次出招前,黑暗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清冷低沉,如珠玉相鳴:
“徒兒別打,是爲師啊。”
虞淵一愣,一瞬間以爲自己聽錯了亦或是身處夢境之中。
他看着黑暗中那人只剩輪廓的身影,一時間竟有些不敢點燈,好半天,終於找回自己說話的能力,艱澀道:
“好啊,果真是家賊難防。”
昭明理直氣壯地哼了一聲,擡手點上了燭火。
火苗先是小得只有一個點,隨後越來越亮,將滿室潮而冷的黑暗驅逐。
燭火將師徒倆的影子拉得極長,彼此對望,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好半天,虞淵才顫聲開口:“師父。”
昭明則深情迴應:“徒兒。”
沉默轟然碎裂,二人一步一步朝彼此走近。
氣氛正好,適合來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
二人才剛伸手碰到彼此,卻不約而同地背過身去。
昭明手中抓回自己失而復得的銀燕子吊墜,虞淵則趁機將他腰間的儲物袋扯下,往裏看了看,果真囊中羞澀,一粒子也無。
昭明見狀,自以爲壓了虞淵一頭,嘚瑟大笑。窮出驕傲,窮出風骨。
虞淵將空空如也的儲物袋扔還給他,不甘示弱地開口:
“你多大了還拿這種伎倆唬人,幼稚!”
“你多大了離師父才一個多月居然還要抱,肉麻!”
“要不你還是走。”
師徒二人誰也不讓誰地話趕話,將多日未見的隔閡徹底消弭。
虞淵什麼也沒問,昭明什麼也沒說。只要人還在,其他的一切統統都得往後排。
先前注意力全在昭明身上,待胸中翻涌的情緒逐漸歸於平靜,虞淵纔有空注意到小廚房的慘狀,不可思議道:
“昭明,你是在這裏面渡劫了嗎?”
只見小廚房內牆壁灰黑,鍋被燒穿,菜被糟蹋,腳下全是碗碟碎片,滿室狼藉中,只有昭明一人衣如白雪一塵不染,也不知他是怎麼做到的。
昭明摸了摸鼻子,從另一口沒燒壞的鍋裏端出一碗麪條。
麪條雪白,撒上蔥花幾段,一隻邊緣微焦的荷包蛋鋪於其上,正滋滋冒着油花,熱氣嫋嫋成白霧,看上去竟莫名地有食慾。
虞淵盯着這碗麪,更莫名其妙:
“不是,你喫個獨食幹嘛還不點燈啊,在你眼裏我是什麼餓鬼,還能跟你搶不成?”
雖然二人確實經常爲了一口喫的打架。
昭明將碗往虞淵的方向遞了遞:
“這是給你做的。”
虞淵下意識將碗接過,捧在手心,目光動容,低頭沉默良久,拿起筷子低頭將面往嘴裏塞時,忽然一頓,吸了吸鼻子。
“我知道我不是個好徒弟,修煉時常偷懶,愛和你頂嘴,關鍵還是和你一樣窮。”
他嗓音壓低,極力壓抑情緒,忽然擡頭,因一碗麪而臉色扭曲,淚流滿面,
“但你也沒必要毒死我師父?”
“……”
“我現在感覺胃裏翻江倒海,頭暈眼花,看你都有兩個腦袋,我是不是快不行了師父,師父你好狠的心啊。”
昭明忍了忍,沒忍住,一個暴慄敲在自己徒兒腦門上:
“少裝相。”
虞淵捧着麪碗,瞬間也不東倒西歪叫苦連天了,擡手將臉上淚花一抹,除了眼眶略有些紅外,整個沒事人一樣,嘴裏嚼着荷包蛋,兩頰微鼓,像只專注進食的倉鼠,含混不清道:
“那你忽然給我拜年,無事獻殷勤,我怎麼知道你安沒安好心,畢竟死囚上路,也有這麼一頓斷頭飯,你不說原因,我害怕。”
“害怕倒是先喫上了。”昭明沒好氣道。
“畢竟難得從你手裏搶到一口喫的。”
上次虞淵昏迷後,那串冰糖葫蘆不知所蹤,想也知道最後是進了誰的嘴裏。
昭明搖頭嘆息:“爲師在外面花天……不,辦事,特意趕回來爲你慶生,你居然如此想爲師,真是寒葉飄零撒滿爲師的臉,逆徒不孝傷透爲師的心啊。”
說了半天,遲遲沒等到對方動靜,昭明原本閉眸嘆息的眼虛虛睜開一條小縫,發現徒弟看過來以後又飛快閉上,等着對方來哄自己。
虞淵喝了口麪湯,想到昭明居然是特意回來爲他慶生的,心底五味雜陳:
“師父,雖然我確實很感動,但我還是要說,你記錯了,今天並不是我生辰。離我生辰還有大半年呢。”
說到這裏,虞淵腦中靈光一現。
“所以去年前年大前年,”
以及上輩子每年的這一天,
“你都對我都莫名其妙地好,即便鬥嘴鬥不過我,也沒有惱羞成怒追着我揍,就是因爲你以爲今天是我生辰?”
昭明眨了眨眼,難得有些懵住,但隨即開口強行解釋:
“其實這是你我師徒相遇的第一天,你遇見爲師,絕處逢新生,從此今天也是你的生辰。”
虞淵看他的目光更加一言難盡。
好個絕處逢新生。
“可這絕處不也是你帶來的嗎?要不是你喝醉酒,把劍架在我脖子上,威脅我不拜你爲師就宰了我,我能有這絕處?”
虞淵想了想,又補充道,
“還有,我遇到你那天下了雪,你的劍比吹來的北風還要凍脖子,現在是四月天。”
“記不住就直說嘛,還硬要找藉口。”
虞淵小聲嘟囔。
話雖這麼說,但他喫長壽麪時卻喫得極認真,儘管昭明五穀不分,連鹽都沒放,他還是在心底默默許了個願。
夜色正濃,昭明衣衫上還沾着夜風蕭瑟的涼意,自袖間掏出幾個果子,從水缸中舀水洗了洗,從桌對面滾給虞淵一個,自己也抱着果子啃了起來。
虞淵看着這個果子,莫名覺得眼熟,眼皮一跳,問:
“你哪裏摘的?”
“崑山上靈植園裏隨手採的,放心,爲師特意觀察過,那就是一株野生果樹,甚至連靈植都不是。”
“靈植園?”虞淵將埋首面碗間的腦袋緩緩擡起,眼睛瞪得溜圓,
“是不是在靈植園西北角,半邊樹杈子長到園外那棵?”
昭明彷彿他鄉遇故知,驚喜點頭:
“徒兒你居然也知道,那樹上的果子味道相當不錯,但就是不知爲何,居然沒人採,實在是暴殄天物。”
虞淵再次長長久久地沉默。那麼好喫的果子長在路邊,但卻沒人採,稍微用腦子想想都知道不對勁。也不知昭明手怎麼這麼欠,將他採下來了!
碗裏的面還剩下一半,虞淵卻忽然抓住昭明的手,誠摯道:
“師父,帶我走,咱們連夜御劍下山,從今以後浪跡天涯,四海爲家。”
昭明撓頭,不解道:“好端端的幹嘛要下山?”
虞淵盯着桌上的兩個果子:“您可真是掌門的親師弟啊,居然不知道那棵樹是掌門親手種的,向來被他當做寶貝,看得牢牢的,誰都不能碰一下。”
昭明嚥了一下口水,眼神左右遊移,再次默默啃了一小口果肉:
“那,我才摘三個,他應該也發現不了?”
“你完了,掌門每晚處理完門派事務,都要親自去靈植園給它澆水鬆土捉蟲,連它每日掉了多少片葉子心裏都一清二楚,更何況少了三個果子。”
“我摘果子的時候靈植園裏沒人。”昭明將果子啃完,伸手去抓另一個,心裏做最後的垂死掙扎。
“全崑山都知道那棵樹是掌門的寶貝,只有你不知道,你以爲他會猜不出來嗎?別吃了,師父,咱跑。”
虞淵抓着昭明的袖子晃了兩下,話音未落,邊聽一聲通天徹底的怒吼在宸光峯上方迴盪:
“昭明,是不是你,摘了我四個果子!”
虞淵狐疑,昭明傻眼,不是三個嗎,怎麼就成四個了?
但他們來不及多想,掌門的氣息已至門前,昭明將剩下的果子揣到袖間,從後門溜走。
虞淵看着半碗沒喫完的面,秉持着不浪費的原則,爲避免掌門暴怒之下恨屋及烏,捧着碗從窗口翻出。
掌門左等右等不見動靜,餘光裏瞥見二人狼狽逃竄的身影,怒火愈旺,抄起門前的掃帚,御掃飛行,攆得師徒二人分開逃命,空氣裏滿是快活的氣息。
最終虞淵先被掌門拎小雞似的抓上掃帚,當人質威脅昭明。
遠山岑寂,從高處往下望,宸光峯上飛瀑懸泉,茂密李林一覽無餘,四周景物在高速移動中連成一片,目不暇接。
反正掌門沒那麼容易抓到昭明,虞淵乾脆盤腿坐在掃帚還算寬大的掃葉上,繼續吃麪,發出的輕微吸溜聲被掌門聽到,恨不得將他整個給扔下去。
一個時辰後,昭明憊懶地自投羅網。
掌門棄了掃帚,一隻手拎一個,氣勢洶洶仿若要殺豬的屠夫。
待他鬆手,師徒二人自覺抱頭蹲下,慫若鵪鶉。
“掌門。”虞淵可憐兮兮。
“師兄。”昭明深情款款。
“我真的沒有……”話未說完,一枚果子從他懷裏滾落,昭明連忙改口,抵不了賴,只能努力減輕罪狀,
“我拿徒弟的信譽擔保,我真的只摘了你三個果子,什麼四個完全是無稽之談。”
虞淵在一旁拼命附和,忽而一愣,用手肘撞了一下昭明,怒道:
“憑什麼用我的信譽擔保,你自己沒有嗎!”
昭明攤開雙手,對自己的認識顯然很清楚:
“你覺得爲師有嗎?”
虞淵沒吭聲,這確實是一個很難讓人昧着良心點頭的話題,但他依然不滿:
“就算你沒有,我允許你用我的了嗎?”
“你身爲徒弟,暫時借一點給爲師不行嗎?”
“借給你了你還得起?”
“……”
吵鬧聲不息,掌門垂眸看了一眼蹲在地上內訌的師徒,幽幽道:
“別吵了,我不會勸架的。還有,你徒弟在我這裏的信譽,早在他翹課摸魚拐走兩儀的時候,也沒了。”
師徒二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行了,把我的全果子還給我,這事算過去。”
昭明掏出兩個沒喫完的果子,乾巴巴道:
“還有一個在我肚子裏,我吐給你?”
掌門擡起蒲扇般的大掌,似乎隨時會暴起拍死他,臉色愈發凶煞,周身都散着黑氣:
“你摘了四個。”
“我只摘了三個,我不認,一定是你數錯了,你要是不信我就把肚子剖開給你看看!”
昭明梗着脖子,閉上眼,隨時一副可以切腹自盡的大無畏表情。
他維持將要剖腹的動作,見掌門依舊沒有動靜,哀怨而不可思議地指責:
“我都要剖腹以證清白了你怎麼還不阻止我?”
樹上知了叫得聒噪,一聲疊一聲,仿若嘲笑。
虞淵捂着臉,默默離昭明遠了些,現眼啊。
掌門眸中放射淡淡幽光,眺望遠山與墨藍天幕銜接處的某一個點,目光穿透雲靄山巒,望到那棵他親自種下的果樹,又仔細數了數,原本樹上的十顆果子還剩七顆。
他蹙了蹙眉,難道確實是他方纔氣急之下數錯了?
“想我原諒你們也不是不行。”既然只少了一顆,掌門收回目光,負手而立,盯着地上師徒二人道。
虞淵擡頭,知道這句話背後,往往還跟着一個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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