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鬧哄哄齊上崑山
“我……”
狐狸嚅囁片刻,終於還是直視眼前之人,道出了真實目的,
“我是真的想找一個誅妖師。聽人說中州崑山近期會舉辦一場什麼大會,到時候天下的修行者都會聚集於此,我就想混進去試試,看能不能找到那個人。”
這次虞淵能明顯感知到他說得是實話。
“爲何要找誅妖師?”
“十年前,我從外頭覓食回來,卻發現一個誅妖師找到了我的巢穴,我哥哥爲了掩護我,被那個誅妖師帶走了。所以我想找到他,確定我哥哥的……死活。”
狐狸說到最後兩個字時,尾音帶顫,彷彿又回憶起十年前,他還是一隻幼狐時,所見到的噩夢一般的場景。
那是一個秋天,記憶中楓林如火,衰草凝霜,太陽棲在光與暗的交界之處,將整片天空染成不祥的暗紅。
“那天我第一次偷偷去人間,吃了一頓晚飯,晚飯有醬豬肘子,紅燒肉,叫花雞,王八湯,松花蛋……”
“能挑重點說嗎,別報菜名了。”
儘管知道這個故事的基調爲悲,虞淵仍忍不住開口打斷。
“這就是重點!”狐狸看着虛空,漸漸陷入回憶,
“然後我喫撐了,就四處散步消食。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喫這麼多好東西,所以那天晚上格外撐,於是散的步就遠了些,故而回家也就晚了些。再然後,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我就出門遛了個彎子,等回來的時候,家就沒了。”
狐狸依舊記得那天的場景,西天暗紅,小窩附近乾枯的草尖沾染血珠,等他按熟悉的路線返回時,家就沒了。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着無數狐狸的屍體和……屍塊,七零八落,鮮血猶未乾涸。
他沿着回家的道路前進,小心翼翼避開地上那些認識或不認識的妖的屍體,直到走回草叢深處,他才確定,這裏除了他,連個下蛋的母雞都沒活下來。
他伏在母親碩大染血的本體上,再感受不到一絲溫度。草叢間卻忽然有一絲細微響動,隨後沙沙的腳步聲鑽入耳中,有人踏過泥沼,越過草木,直往他所在的方向靠近,身上沾染着洗刷不淨的妖血的味道。
狐狸一向膽小,整隻妖都被滔天恐懼淹沒,伏在草叢裏瑟瑟發抖,直到那人在他身前站定,舉起手中的滅妖杵,他被嚇暈了過去。
昏迷前所看到的最後一眼,是他哥哥忽然從身後撲上去拼命拖住那人,那人黑沉沉的眼望了他所藏身的草叢後,他便徹底失去意識。
他沒想到自己還能醒來。
等醒來後,已是深夜,那個人和他的哥哥都消失不見,唯他癱坐在母親與其他兄弟姐妹的屍體間,怔怔枯坐到天明。
“我知道以我的水平怎麼也報不了仇,我發誓我絕對不會報仇,我只想要我的哥哥。”
狐狸說到這裏,像個被人奪走心愛玩具的小孩,大滴眼淚不要錢似的砸在地上,
“你們幫我找找他好不好,人間實在太大了,我去了好多地方,但怎麼怎麼也找不到。”
那是狐狸第一次知道天下原來這般大,山南水北,一眼望不到盡頭,而世間之人又實在太多,每個人都在不停地走,此生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也許終身都不會有再見之日。
狐狸想要再找到那個誅妖師的概率實在太小。
但他卻偏要強求,因爲如果不強求,那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我真的沒辦法了,你幫我這一次好不好,我保證不鬧事,找到我哥哥就和你解除靈寵契約,我還把我所有的積蓄都留給你好不好?”
狐狸開始抱着虞淵的大腿嚎啕。
虞淵默然,很想告訴他到了誅妖師手裏的妖根本就不可能活下來,但看狐狸這副模樣,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狐狸見他不說話,開始從自己身上掏靈石,一雙爪子扒來扒去,竟真被他從皮毛裏找出三枚靈石,用前爪捧着巴巴奉上:
“這,這是我全身家當了,你要是嫌不夠,我還可以立字據,以後下山打工掙錢每月還你嘛。”
他說完以後,尚含着淚光的狐狸眼衝虞淵抽搐似的眨眨,一隻前爪不住地勾住虞淵搖晃。
虞淵看他宛若癲癇的姿態,以爲他又要碰瓷,退後兩步,警惕道:
“你幹什麼?”
狐狸依舊在原地眨眼,語氣裏尚帶一絲抽噎,委屈道:
“人家,人家只是聽附近的女人說,男人都喜歡狐狸精,只要眨眨眼,勾勾手,他們就願意爲我奉上一切。你現在,嗝,難道不覺得我很可憐,被我迷倒了嗎?”
“……”
“噗呲。”
不知是誰沒憋住,笑了一聲。
等虞淵擡眼去看時,卻見三人都表情平靜,彷彿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虞淵與狐狸對視,平靜地指着自己道:
“我,男的。”
“我知道啊。”
他又指了指狐狸:“關鍵是,你,雄狐狸。”
狐狸大怒,以爲他搞性別歧視,又要出口成髒,但一想到自己還有求於人,只好將髒話留給自己,振振有詞:
“雄狐狸精就不是狐狸精了嗎!”
“……”
“噗。”
又是誰沒憋住笑了,虞淵狐疑擡頭,卻發現衆師兄弟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似乎完全沒注意到他與狐狸的對話。
他再次低頭,忽然一個猛擡頭,當場抓住三人互相沖對方擠眉弄眼,無聲狂笑。
“……”
“咳,二師弟。”紀瑤迦瞬間斂了面上的笑容,一副端莊持重的淑女模樣,
“既然弄清楚了這隻狐狸的目的,不如先暫時帶回崑山。”
“是啊二師兄,畢竟人家是隻身世可憐的狐狸精,給他一個面子。”
殊不知眉眼彎彎,衝虞淵使了個眼色。
虞淵會意,雖不知他們有什麼目的,但依舊故作爲難地同意將狐狸帶回去。
狐狸見自己“勾引”成功,歡天喜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就要去先前棲身的蘆葦蕩中打包行李。
有靈寵契約在,他可以感受到虞淵的位置,不怕他跑。
而另一頭,虞淵疑惑道:
“先前不同意帶他回去的是你們,現在如何又同意了?”
三師兄從地上將狐狸拋下的靈石撿起,置於掌心將其中一枚捏碎,靈石化爲齏粉,從中逸散出的除了靈氣以外,還有一絲淡得如煙的鬼氣。
人間無鬼祟,這隻狐狸的身份來歷便立刻撲朔起來。
“此狐來自夜雲崖?”
虞淵一愣,隨即脫口而出。
*
而在與雲崖鏡像顛倒的鬼鎮之中,灰霧纏繞,終年不散。
霧氣邊緣的百層界塔之上,傳世提着宮燈,再次前來拜見扶暘大人。
自上次夜雲崖的沖天光柱出現以後,她爲了抓捕虞淵,鬧出太大動靜,因怕扶暘大人起疑,便藉口昭明鬧事糊弄過去。
索性扶暘大人信了她的解釋,這些天裏她察言觀色,確定大人把上次的事全拋諸腦後,終於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氣。
“傳世。”
石牀上的少年輕輕開口,嗓音溫和清冽,打斷她的失神,
“近日我需閉關一段時間,在我出關之前,你暫時不必來了。”
傳世依然低着頭,恭敬問:“大人怎麼忽然要閉關?”
扶暘抿了抿脣,眸中閃過一絲糾結,雙手將白袍捏出褶皺,最終還是道:
“無礙。舊傷……復發而已。”
他其實不太會說謊,說這話時身體是僵的,語氣是平的,就連面部表情也極其不自然。
但所幸傳世沒有擡頭看他。
確切地說,若無必要,很少有人敢擡頭直視他。
從小到大,除了弟弟以外,他所見最多的便是別人在他面前彎下的脊樑以及虔誠恭謙的側臉。
他們發自內心地敬畏他,全身心地侍奉追隨他,願意爲他獻上忠誠與一切。
但有時扶暘也會想,正因爲他的下屬們從不在他面前擡頭,大多數人甚至連他長什麼樣都不知道,更遑論其他,這究竟是他敬畏他,還是敬畏自己心中想象的那個“扶暘”呢?
而唯一不怕自己的弟弟,也在很早之前不告而別了。
他走得沒有一點預兆,時至今日扶暘都分不清他究竟是臨時起意還是蓄謀已久。只是在某一日他找不到虞淵時,忽然聽下屬彙報說,虞淵闖入雲上禁宮,盜走弒神之刃——窮碧落,然後逃了。
他走得一身輕鬆,除了一把劍以外,什麼都不要,自然也拋下了他這個哥哥。
想到這裏,扶暘眸光微黯。
而傳世在聽聞扶暘舊傷復發後,暗自咬牙,心裏對虞淵的憎惡愈發深了一層。但她面上仍舊不顯,如往常一般自然地從界塔出口退去。
雪青紗裙隨她走動微微揚起,似霧一般輕盈飄忽,襯得她整個人如一尊飽含殺氣的美人像。
手中宮燈燭火明滅,自她走出界塔以後,宮燈的影子倏然迴歸,沒注意到她此刻殺機凜冽的神態,嘶啞的嗓音附在她耳邊怪笑:
“傳世,你看起來心情不太好?先別生氣,等本大人告訴你一則消息,你聽完再氣也不遲。”
他才賣關子不到一刻,便迫不及待地說下去:
“你這一個月來一門心思撲在扶暘大人身上,一定沒有注意,你幾年前才尋回來的狐孫,那個喊你姨奶奶的髒嘴狐狸,他又跑了哈哈哈哈哈!”
他自娛自樂,影子在地上張牙舞爪,花枝亂顫,絲毫沒有注意到傳世原本結霜的明眸開始漸漸着火。
界塔之上,扶暘透過狹小的窗戶觀察天邊一抹變換的流雲,界塔之下,殺豬般的慘嚎穿透雲霄,將他觀察的那抹流雲驚得潰散——
“傳世你這個瘋女人死狐狸精,我好心來通知你你竟然對我下如此狠……啊——”
扶暘搖了搖頭。
傳世並沒對他閉關的藉口起疑,趁這段時間,他正好可以暫時離開夜雲崖,去崑山看看虞淵。
這麼想着,他的心情也跟天上的雲一樣輕了起來,身形在界塔上緩緩消失。
人間落月搖情,光華似紗,籠上燈火城池。
他在趁夜前往崑山,不知此時此刻,虞淵又做什麼呢?
*
此時此刻,同一輪明月之下,虞淵坐在百草峯的涼亭之內,由小師弟給他號脈。
夜風浮動,上百畝苦澀中略帶甘甜氣息的草藥微微晃動,色澤奇詭豔麗的毒花毒草亦隨之一同招搖。
小師弟季憐青號完脈以後,伸了個懶腰,一張厭世的娃娃臉連帶永遠青黑的眼窩中滿是遺憾,嗓音聽起來也喪氣十足:
“二師兄,你來晚了。”
虞淵和身邊的狐狸瞪大眼一齊看他,又彼此對視。
“你不是說你沒毒嗎?”
“我真的沒毒啊!”
一人一狐一齊開口。
“我不是說這個。”季憐青將自己的隨身藥箱收好,打了個哈欠,纔不緊不慢道,
“我早說過,你的身體素質異於常人,受傷後的自行恢復能力也強。就連我親制的毒對你都不一定有效,更何況他,這點你大可放心。”
季憐青瞧他一眼,語氣中帶着明顯的歆羨,看上去十分想把虞淵抓起來給自己新煉的毒當試驗品。
虞淵和狐狸同時提起一口氣。
“那……”你究竟在遺憾什麼?
虞淵剛要開口問,卻見季憐青看穿他的疑惑,主動解釋道:
“上次你告訴我的以良藥煉劇毒的法子初見成效,我中和數百種相生相剋的靈藥藥性,終於煉出了一株劇毒無比的霸王花,毒霧迎風十里,寸草不生,本欲帶你去看,誰知你後腳剛來,它前腳就被我養的蜘蛛偷吃了。那畜生吃了之後立馬蛻殼沉眠,我就算想教訓也沒辦法,也不知登榜大會前能不能醒。”
虞淵趕忙搖頭:“不遺憾不遺憾,我夜不歸宿師父會揍我的,先走了咱們改日再見。”
虞淵剛想支會狐狸,卻發現身邊早已空空如也,那傢伙早就見勢不對,跑得沒影了。
他臨走前又補充一句“大會比鬥,不允許殺人”後便也立馬開溜。
待一人一狐回到宸光峯時,昭明不在,唯有劍靈靠在木屋的樓梯上,看見虞淵回來,先淡淡給他一縷目光,隨後低頭,似乎才注意到他腳邊的狐狸,語氣不怎麼好地問:
“它是誰?”
虞淵剛想說話,卻聽狐狸乖巧道:
“初次見面,我叫白溺,是來加入這個家的。”
劍靈:“……”
劍靈立馬炸了,寶石紅的瞳孔中隱有火光跳動,他踩在木質樓梯扶手上與虞淵平視,氣急跳腳:
“你突然失蹤不說,回來的時候居然還帶了個狐狸精?你不知道小爺我平生第二討厭的就是狐狸嗎?你這算什麼意思,在給小爺我下馬威?”
虞淵覺得這個發展有點怪,但一時又不知怪在哪裏,眼看劍靈咄咄逼人,沒過腦子地接了一句:
“你聽我解釋……”
“好,那就把你遇見這個狐狸精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給我說清楚!”
“……”
虞淵張了嘴,然後卡了殼,這種時候,你不應該說“我不聽不聽就不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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