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醉翁意杯酒之外
虞淵沒想到劍靈真的會聽他解釋,卡殼片刻後,當即在腦中組織語言。
然僅僅只是片刻沉默,劍靈卻已認定他心虛,身形倏忽向後飄起,足尖在青瓦上落定,恍若佔領道德高地,向下方的一人一狐發起嘲諷:
“好啊,你猶豫了,你遲疑了,你解釋不出了,你和這隻狐狸精之間果然不清白!”
虞淵忍無可忍:“你有完沒完!”
“沒完,今天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你自己選!”
紅衣小童說完後,稍一擡手,周圍陰氣急增。夜風溼冷,一縷縷寒意如刻毒細絲,直往狐狸的皮毛下鑽。僅是片刻,狐狸便如置身冰湖。
四方盡是混雜着碎冰的湖水,他在其中不斷下墜,無依無憑,哆嗦不已。
冷,太冷了,他看到自己的皮毛上盛開朵朵裂痕般的霜花。
待肺部空氣被擠盡後,狐狸開始劇烈咳嗽,在水中揮舞四爪,竭盡全力求生。
然而湖下冰冷空闊,他一直下落,湖底越來越黑,視線也越來越模糊。關鍵時刻,狐狸又開始儒雅隨和地舌燦蓮花,罵天罵地,也罵多年前曾咬過他尾巴的狗妖王二蛋。
罵着罵着,他竟真的又恢復一絲力氣,周身微光閃爍,皮毛漸漸褪去,四爪變成人的四肢,開始拼命往上游。
“咔嚓——”
劍靈在虞淵脅迫下撤除幻境時打的響指,在狐狸耳中卻是自己撞破冰面的聲音。
劫後餘生,視線恢復清明,狐狸側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氣,下意識想抖乾淨皮毛上的水珠,卻發覺自己周身一輕,裸露在外的皮膚白皙光滑,五指也修長。
“誒?我就知道自己天賦異稟,居然就學會化形了!”
不顧周圍傻眼的二人,他開始沾沾自喜,仰天狂笑。
而在虞淵與劍靈的視角中,便是那隻倒黴狐狸忽然變成一個美少年。
細眉圓眼,琥珀瞳孔,雪白長髮,身披狐裘,一張臉仿若被上天精雕細琢過,擡眸勾脣間盡顯單純幽魅。
當然,前提是他不張嘴。
此時對方在笑,從胸腔中散出的笑音十足粗獷,彷彿是能日啖小孩三百斤的老妖怪,再好的臉也救不回來。
劍靈乍見自己的下馬威不僅沒讓對方喫到苦頭,反而幫對方化形,氣得跺了跺腳,只是力道略大,直接將虞淵的小木屋頂上踩出一個坑。
“現在,立刻,馬上,帶上你的狐狸精給我滾!”
屋頂被鑿穿一個洞,漏下月光幾許,劍靈仗着身量嬌小,直接從洞裏跳回屋中,在虞淵未及反應之前,將門摔得震天響。
整個小木屋被這動靜嚇得嬌軀微抖,似乎承受不住一切,有些想塌。
那邊狐狸高興完後,終於訕訕擡起眼,看一眼闔攏的竹門,想到方纔的經歷,有些怯怯:
“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
虞淵從震撼中回神。
他終於意識到究竟是哪裏不對,禮貌踏上臺階,敲了敲門。
動作與劍靈相比稱得上輕柔,畢竟這屋子是他親手搭的。從原來的風能刮進,雨能漏進,賊能大搖大擺進,一路用陣法和木頭修補,到現在的冬暖夏涼穩若泰山,全都是他一點一滴的心血。
隔了好久,劍靈纔將門推開一條小縫,露出半個寶石紅的瞳孔,語氣不善:
“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我不想聽你狡辯!”
“不狡辯,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虞淵搖了搖頭,忽而臉色一變,“這裏是崑山宸光峯,我的屋子,要走也是你走!”
劍靈一噎,用食指指着他,點了點,氣得發抖,卻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小爺跟你還差九十九年零九個月就認識滿一百年了,而你居然爲了頭天在外面剛認識的野狐狸把我掃地出門!好啊,你很好,走就走,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砰——”
門板差點撞上虞淵鼻尖。
待門再開時,劍靈已收拾好細軟,一溜煙跑遠了。
他身材嬌小,背後卻揹着個比他體型大出八九倍的包袱。隨着他的跑動,包袱一顛一顛,遠遠望去,只能看見一隻上下顛簸的碩大圓球下長了兩條又細又短的腿,着實引人發笑。
但虞淵卻笑不出來,他往屋內望,只見短短一瞬,李林小屋內恍若遭了賊,鍋碗瓢盆,桌椅板凳不說,就連他昨晚喫剩的半個蘋果都沒了,只有月光將屋子填滿,照亮此地貧寒。
虞淵當即大怒,追着上躥下跳的圓球往李林外跑。
狐狸剛學會化形,阻攔他不及,在原地癟了癟嘴,畢竟是他把對方搞得“家破人離”,只能乖乖在原地等對方回來。
*
宸光峯後山,狐狸料想中激烈的追逐戰並未發生,劍靈在跑出一段距離後,忽而往漆黑草叢中一鑽,只留碩大包袱暴露在外。
追來的虞淵一眼瞥見此包袱,也放輕腳步,藉着行李的遮擋,和劍靈一起蹲在草叢邊,看天邊一彎殘月將自己一點點補滿,變回剛烙好的大餅。
劍靈看着月亮,久違地有了食慾,對被他“搶光家產”的當事人虞淵心平氣和道:
“餓了,有喫的嗎?”
虞淵在儲物符裏翻了翻,竟真翻出一個地瓜。他拿在手裏掂了掂,肚子聽到劍靈說餓,也不甘示弱地餓了,於是他道:
“一會兒尋一處空曠些的地方,生火烤着喫。先談正事,你這演技倒是一如既往地不錯。”
只是劇本略微奇怪。
劍靈開始發作時,虞淵差點沒接住戲。
“好說好說。”劍靈打了個哈欠,捏着鼻子道,
“你什麼時候把那隻倒黴狐狸送走,夜雲崖出來的東西,絕對不是什麼好鳥。”
夜雲崖裏開不出小白花,能在裏面活下去的外來客都是狠茬。要是不快點把他送走,就得做好被他送走的準備。
虞淵如今確定,至少討厭狐狸這一點,劍靈完全是真情流露的。
知道狐狸的來歷後,在回山之前,虞淵便通過血契聯繫劍靈,要他抽空回來演一齣戲。
“你懷疑對方接近你別有目的?”
劍靈奚落,“你不是有直覺嗎,難道你的直覺沒告訴你,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虞淵不以爲忤,淡聲道,“但人和妖都是複雜的,做一件事的原因和目的通常不只一個。有時候藏頭露尾的真話,比徹頭徹尾的假話要可怕的多。”
狐狸的出現過於巧合,一環一環,就像咬合完美的齒輪,運轉間看似一切都是偶然,但細細一想,卻又每一步都踩着精妙的設計。
“我懷疑對方是衝你來的。”虞淵想了想,“畢竟我全身上下,也就這把‘我佛慈悲劍’比較值得覬覦。”
這是虞淵給鏽劍新取的名字,鏽劍劍刃圓拙,劍尖被磨平,出鞘至今從未傷到過一花一木,叫破傷風之刃明顯有些不適合。
對此劍靈表示強烈反對,但無效,因爲他也不記得此劍原來的名字。
二人尋了個空曠之所,路上虞淵撿起一些枯枝,熟練地生火,將地瓜埋進碳火堆中。
靜靜等待的過程,劍靈展開水鏡,看化了形的狐狸坐在臺階旁的巨大青石上,白髮如雪,正托腮凝望遠方,似乎在等虞淵回去。
迄今爲止,他的所有表現都很正常。
地瓜烤好,微微泛着甜的香氣帶着鉤子,將正往水鏡裏扔石頭的劍靈打動,惡狠狠的目光暫時從狐狸身上撕扯下來,黏上香甜的地瓜。
“別看了,他就算別有目的,今晚也不會做什麼的。”
虞淵邊說邊將地瓜一分爲二,正要遞給劍靈,劍靈卻非要去搶他留在手中那一半。
虞淵輕巧地閃身避過,即使燙得齜牙咧嘴,也堅持在自己那一半上咬一口,強調:
“幹嘛搶我的,我分得很平均。”
劍靈左右搶奪無果後,捧着自己的一半地瓜生悶氣:
“要是我主人的話,纔不會和我搶,他一定會讓着我的!”
半夜一口喫食,慰貼了腸胃,虞淵仔細回憶了一下夢中一主一劍靈爲了多搶一口喫的,打得死去活來,又是揪頭髮又是撓臉的友好謙讓表現,以及爲究竟誰喫得更多吵得不可開交的畫面,微笑詭祕。
“你主人什麼樣?”他問。
畢竟劍靈說過,他已經不記得了。
劍靈嘴硬:“他在我心中永遠強大磊落……”
會爲了躲追殺苟苟祟祟。
“溫柔和善。”
爲一口喫的滅一個鬼王。
“尊貴優雅。”
鬆土種花熟到飛起,累了就往地上一坐,隨意得緊。
“和你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篝火跳動,劍靈憧憬完那個早在自己記憶中被磨平消逝的舊主後,還不忘拉踩一番虞淵。
虞淵邊憋笑邊啃地瓜,差點沒哽得厥過去。
面對劍靈狐疑的眼神,他立馬正色道:
“喫飽了就該幹正事了。”
“還有什麼正事?”劍靈不解。
“待會兒你會因爲我帶回一隻狐狸精,半夜越想越氣,把我屋子燒了。”
“真燒?”劍靈立馬反應過來虞淵爲何要求他打包那一大包行李,不解道,
“燒了你住哪兒?”
虞淵打了個哈欠,他讓劍靈鬧這麼一出,目標本就不是狐狸。
他擡手將水鏡上狐狸托腮的畫面抹去,一陣漣漪震盪後,鏡面上浮現出另一張熟悉的臉:
“當然是,去投奔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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