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信不信假意真言
待虞淵迴歸棲峯時,趙宿川卻不在紫藤小院中。
月影西斜,清光如水,這讓他免不了想起自己在宸光峯上的小木屋,每到這時,月光總會籠上佈滿老苔的青石,填滿其上清晰的風霜凹痕。
狐狸不在院中,獨劍靈坐於鋪滿落花的石階前,等待虞淵回來。
虞淵問:“趙宿川呢?”
“按你說的那樣,我整日撒潑打鬧,把他煩得受不了,趁夜搬去他那個張師弟別院訴苦了。你等着,人明天就來罵你。”
“那感情好,狐狸呢?”他走過來坐到劍靈旁邊。
月靜山空,地上一大一小兩隻影子緊緊挨着,動作如出一轍地托腮望月,略顯憊懶地一問一答。
劍靈忽然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他恍惚一瞬,才慢慢道:
“段成璧那兒。小爺略施小計,去向小璧崽子投誠,喊他主人的時候被狐狸聽到了,今晚找藉口賴在那邊,對你沒興趣咯。”
“段成璧今夜一直在山下?”
虞淵想起今日在主峯小樹林中撞見的一幕,始終不願相信女主遇險時男主會不在附近。
他在送走宋凝瓏,回去清理痕跡時順便檢查了小樹林附近,發現周遭確實沒有一點人爲踏足的痕跡。
當時他只以爲是自己疑心病重,事後再想時,才發覺那裏乾淨過了頭,虞淵甚至找不到宸宇閣少閣主和宋凝瓏進入樹林的痕跡,彷彿他們和自己一樣,是憑空出現的。
劍靈眯起寶石紅的眼,語氣不悅:“你不信小爺?他今日一整天都待在歸棲峯上,不可能是別人假冒的!”
“嗯。”虞淵應了一聲,心下懷疑仍未消退,靜坐片刻後,他忽然問,
“段成璧住哪裏?”
“順着花溪往右走,門前栽兩顆橘子樹的那裏便是。等等,你想幹嘛?”
虞淵未答,而是從儲物符中拿出紀瑤迦送的替死人偶,兩儀師叔給的防禦性符咒,以及新從宸宇閣長老處搜刮的金絲軟甲,吞下小師弟那裏順來的解毒丸後,他面上一副大無畏之色,就連走路姿勢也霸氣側漏:
“我去接白溺,順道拜訪他。”
“……”
深夜惡客不請自來,門環被人叩響時,段成璧正在院中給花澆水。
他推開門,正對上門外少年笑得分外欠揍的臉,愣了片刻後,下意識道:
“你怎麼來了,師兄,快請進。”
虞淵左手握人偶,右手捏符籙,十分自然地踏入院中。庭下花木茂盛,一隻大白狐狸躺在茂密花叢間,正癱着肚子呼呼大睡,輕微鼾聲和草蟲長鳴此起彼伏,襯得院中更爲寂靜。
段成璧跟在他身後,解釋道:
“小劍人今日帶他來這裏鬧事,他撒潑打賴地倒在地上裝死,至今不願意走,僵持着僵持着就睡着了。”
躲在暗處的劍靈差點沒忍住衝上去撕爛這小璧崽子的嘴。
段成璧看着虞淵,欲言又止,見左右無人,狐狸也睡得死,終於還是悄聲開口:
“恕我直言,師兄,你以後還是提防一下你的劍靈,他的作風實在太過孟浪,不像一把忠心的劍。”
“孟你大爺的浪!”劍靈被虞淵用神識死死拉扯住,只得在他腦中破口大罵。
虞淵點了點頭,心道他什麼德行我比你更清楚,甚至連他在崑山有幾個下家都瞭如指掌。
他想結束這個話題。但段成璧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一直將話題往這方向引:
“他今日還對我一口一個主人地喚,這般養不熟的白眼狼,還望師兄小心,他總當面乖巧,背地裏指不定找過幾個下家。”
“……嗯,我會注意。師弟真乃高風亮節之正人君子,換作別人,肯定不會這般提醒我。”
在段成璧再次開口前,虞淵假裝被風景吸引,將話題引向另一處,
“呀,這樹長得可好,枝幹上的葉子居然還是綠的。話說回來,回崑山兩個月以來,我還未來見過師弟,不知師弟在歸棲峯上可還住得慣?”
段成璧跟在他身後,狀似疑惑,回答滴水不漏:
“我作爲師兄的師弟,早早就在崑山生活,都住了那麼多年了,即便失憶又豈有住不慣之理?”
虞淵點了點頭,見他不咬鉤,便鼓足勇氣隨他回屋內坐下。
不大的寢舍中一燈如豆,燭火搖曳間,簡潔的陳設歷歷在目:一桌一椅一牀,桌上有一壺涼水,倒扣着兩個茶杯。全是弟子屋舍中的標配,似乎一點不曾動過。
二人目光在茶壺與茶杯間逗留一瞬,又默契移開。虞淵寧願去靈藥峯給小師弟試藥也不敢喝段成璧的東西,好在段成璧也並未給虞淵斟水。
略過這個環節後,二人再次開口閒聊。
虞淵意味不明地試探:“近來師弟可覺得自己的病情有所好轉?”
段成璧捂了捂自己的額頭,先搖頭,再點頭,臉上是可載入史冊的糾結與不安,他看着虞淵,握了握拳頭,終是沉聲道:
“師兄,不瞞你說,其實我今日頭疼發作的頻率愈發頻繁,經常夢到一些……畫面。”
五月院間已初初可見一兩點熒綠光芒的螢火蟲,在腐草間起落不定,光芒時而明亮時而黯淡,一如青年臉上惶恐的神情。
“每到入夜之時,我時常會夢到一些古怪的畫面,夢裏我尚且年少,住在一處永遠也不見光的巷子裏,那裏很髒,很狹窄,也很冷,可以聽見隱隱的濤聲,偶爾我會採一束花送到一座宮殿,然後被穿紅衣服的小女孩欺負,只有師兄你來救我。”
他說到此處,恰到好處地擡眼,眸中的暗海反射燭光,熠熠跳動着,讓人誤以爲那雙向來冷寂的眸子也能散出溫暖的光澤。
“後來我纔看到書上記載,那個沒有光的地方是魔界的未昀城,師兄,這真的是我的記憶嗎,我曾經生活在魔界嗎,或者說,我也是魔族?”
他面色罕見的迷茫脆弱,抓住虞淵衣袖的五指不自覺收縮,彷彿溺水之人抓住面前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即使他知道若真深陷泥潭,一根稻草完全救不了他的命。
“不必擔心。”虞淵沉默片刻,似被他的情緒感染,嗓音柔和似花瓣在月光下浮沉,
“你曾經確實是魔族,但已受我感化,放下屠刀,從此與過去訣別。”
月光被燭光融化,氣氛溫馨,虞淵張口再道:
“你還記得嗎,你被我感化時,跪在我面前說自己錯得離譜,痛斥自己從前所作所爲豬狗不如,還許諾只要我帶你走,就把我感化你時所說的語錄每日抄上三遍。”
“是嗎,竟還有這回事?”段成璧神色依舊無太大波動,“那師兄究竟是用什麼言論感化曾經的我的?”
“《修真界簡史》。”
段成璧抓住虞淵衣袖的手猝然鬆開。
虞淵似無所覺,說得動情且認真:“師兄從天地初開開始給你講到現世部分,旁徵博引,引經據典,正是爲了讓你意識到天地之大,人魔之渺小,從而領悟生命的真諦。既然我生有涯而天地無涯,那便不再拘泥於世俗的苟且,善待衆生,方能真正超脫自在。”
“……”那一刻,段成璧下意識將燭臺往遠離虞淵的方向移了移,生怕不小心給他燒出舍利子來。
“前兩個月師弟失憶,沒踐行自己的諾言也是人之常情,師兄不會讓你補上。我明天只檢查你今天寫的部分。”
段成璧的表情一瞬間像活吞了蒼蠅。
虞淵又嘆了口氣,接着道:
“說來慚愧,其實師兄這次來找師弟,是有一件事要確認。”
“何事?”段成璧表情依舊溫和,只不過語氣比方纔木然不少。
虞淵看着他的眼睛,道:“師弟可記得宋凝瓏宋師妹?”
段成璧點點頭。
“今夜在主峯宴會期間,宋師妹作爲值夜弟子,被一個喝醉酒的混蛋纏上,我路過解圍,恰見樹林中閃過一道身影,身形氣質皆像極了師弟,一時間還以爲是師弟上了主峯。”
段成璧指天發誓,眼神不躲不閃:“我發誓自己今日一直待院中,不曾出去過,更何況主峯重地,處處陣法,若無掌門手令,根本無法隨意走動!”
風將檐上瓦片吹得移了位,虞淵贊同地點頭,臨別前與段成璧道:
“今夜之事,我只說與師弟一人聽,萬不可泄露出去。”
段成璧送他出門,神色堅定,信誓旦旦:“師兄放心,我不是多嘴多舌之人。”
大門合上,虞淵走回紫藤小院中。
劍靈問:“你試探出什麼了?”
虞淵拍了拍袖子,得出結論:“演得太真,說得全真。”
“那你怎麼知道他是演的?”
“因爲‘你怎麼來了,師兄’和‘師兄你怎麼來了’是不一樣的。”
前者是驚訝,後者是驚喜。
結合段成璧表現出的對他的信賴,這句話從一開始就錯了。
劍靈錯愕並由衷佩服:“腦子裏沒點大病都注意不到這點細節。”
二人沿着空寂山溪漸行漸遠。
而段成璧那邊,自虞淵離去以後,一身黑衣的少年版段成璧從瓦上貓一樣輕捷地一躍而下,面色冷淡道:
“他走遠了。”
段成璧點點頭,他確實沒有說謊,分魂後遺症沒好,或者說他在離開崑山之前根本不打算治;他整個下午也確實未離開院子,離開的不過另一個分魂。
不同於普遍意義上只能從本體處繼承一定靈力的分神,會被修爲高於本體或瞳術精深者一眼看穿;分魂在最初就必須經歷靈魂撕裂的痛苦,且分出的每一部分靈魂,都是“段成璧”,就是昭明親至,也看不出異樣。
只是分魂越久,靈魂修復起來也越麻煩。
段成璧垂眸,看見少年版的自己手指把玩着茶杯,伸手拿起另一茶杯給自己倒了水一飲而盡,傲慢又輕蔑:
“廢物,在主峯上時,你被發現了。”
少年段成璧被諷刺後,臉色異常冷淡:
“你那愛哭的宋師妹出事時,我沒現身。”
他還算了解虞淵,知道他若在場,便不會袖手旁觀。
他說罷不甘示弱地開始反脣相譏:“倒是你,扯着別人衣袖打感情牌的作態令人作嘔。”
二人無聲對峙片刻,誰都沒有再多說什麼,終是沒內訌下去。
畢竟二人都不是什麼蠢人,他們本是一體,在完成任務離開崑山前,絕不會拖彼此的後腿。
“今夜要找的東西,我已探請了具體位置,掌門手令也還給那個人了。”
少年段成璧道。
“接下來按兵不動,等登榜大會開始,送整個崑山一份大禮罷。”
段成璧聲音低而清透,轉瞬被夜風吹得支離,向四方散去。
天氣悶熱,他推開窗時,夾着潮氣的風將屋內暑氣一卷而空,吹得燭火折腰,也將他衣袍吹得飛揚。
天際隱隱雷鳴響起,閃電將夜空劈成兩半,不久後便有一場陣雨落下。
今夜的雨下得極大,淅淅瀝瀝錯雜地在蝴蝶瓦上跳躍,檐下水簾如幕,將此間小屋從天地之中割裂出去。
“起風了。”
少年段成璧支起腦袋,坐在長條木凳上,眯着一雙已初具狹長輪廓的眼,擡手接住來屋中躲雨的螢火蟲,虛虛握拳,語氣意味不明。
院外納涼的狐狸罵了兩句髒話,從窗戶躍入屋內,抖完皮毛上的水珠時,長凳上的黑衣少年已消失不見。
他狐疑地看着桌上的兩個茶盞,琥珀色的豎瞳間疑惑一閃而逝。
“師兄方纔來過。”段成璧淡淡道。
“啊?哦。”狐狸有些心虛,忙轉移話題,“今日這雨,下得好突然,還挺大哈哈。”
“只是開始而已,人間六月的天氣才最是多變,那時的風只會更大,雨也只會更急。”
所有人都將裹挾在暴風亂雨之中,誰也無法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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