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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节 链條

作者:未知
最后跟着谭弘在江岸被捉的几十個人早就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听到周开荒的命令,士兵们就把這些人拉出来。对于刚才那些垂头丧气挖坑的俘虏来說,這批人不但是他们熟识的,也是他们往昔羡慕的偶像和奋斗的目标。 “一会儿你们给他们填土,算是送你们的老官长最后一程。”等這批人都被拉到坑旁边以后,李星汉就上前给俘虏训话。 “原来不是要坑我們啊。”听了李星汉的话,挖坑的俘虏们立刻反应過来,方才還以为姓命不保的普通清军士兵,有不少人发出庆幸的叹息,也有人向發佈命令的李星汉說一些感恩的话。俘虏中间比较机灵的注意到了李星汉、周开荒对邓名恭敬的神态,在心裡暗暗猜测邓名的身份,這些大难不死的人赶紧表达他们的感激,言语间尽是对韩王世子仁慈和宽宏的奉承。 李星汉的脸上露出些骄傲之色,自己跟涪侯学了這些年,今天在大家面前也露了一手。周开荒暗暗佩服,把李星汉這個收复军心的好办法记在心裡。 和他们不同,邓名听到這些称颂时却只是感到荒谬。那些带着伤痕的脸,充满了恐惧、痛苦目光的眼睛,他们嘴裡却高声喊出一些感恩的话,邓名在心中感慨道:“我记得有一個词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說的就是有一些被挟持的人质,在极度恐惧下生存了一段時間以后,会把挟持他们的匪徒视为首领,真心实意地为劫匪出谋划策,甚至视劫匪为恩人,把劫匪的利益置于自己的利益之上。据說這种怪现象的出现還是很有道理的,源于一种生物的本能,因为人不能永远地在恐惧和压力下生活,不然自己就会崩溃,所以当现状无法被改变后,人质就会补偿姓地宁愿相信劫匪是好人,是自己的救星,发自内心地感激他们残暴之余的某些非恶行,从而维持自己精神上的平衡。” 对面的人都是叛国的敌人——邓名觉得不管怎样对面的士兵都逃不了一個叛国罪。不過无论是這些普通士兵還是谭弘的亲卫,邓名都不愿意在他们放下武器后再进行杀戮,决心坚守自己把他们交给文安之的诺言。 這几十個被绑到坑边的谭弘亲卫比之前那些俘虏要勇敢很多,邓名注意到虽然他们一個個脸色煞白,但是并沒有人发出悲声或是哀求活命。有几個人的目光刚接触到邓名的时候,含义复杂地闪了一下,但還是主动避开,不愿意让邓名误会他们在哀求一條生路——邓名感觉最开始确实是有這股意味在裡面的。 倒是他们的指挥官谭弘大放悲声——他被明军拉来观看,见明军要把他的心腹统统处死,作为一個侯爷的谭弘竟然嚎啕起来:“是我对不住你们啊!” 借着火光,邓名看到周围的明军士兵脸上满是快意的复仇之色。谭弘的营墙上悬挂着许多渝城之战明军溃兵的首级,明军进营后才把他们取下来,准备让他们亲眼看见明军宰了這些叛徒后再予以安葬。明军士兵很清楚,若不是今曰全军取得胜利,自己的首级也会排着队地挂在這堵营墙上。 這些射向俘虏的仇恨的目光,還有他们见到谭弘失态后的快意笑容,让本来打算出言劝解的邓名犹豫了一下,但是考虑再三,他终于還是开口,对身边的军官们說道:“我們不是答应降者免死么?” “殿下……邓先生打算放這些贼子一條生路?”這句话让李星汉有些吃惊,他愣愣地看着邓名。 “叛变投敌,死罪难逃,就是文督师也不会放過他们,”邓名解释道:“我們就把他们交给文督师好了。” “既然是死罪难逃,那我們替文督师把這事办了,不就得了?”李星汉仍相信邓名是個不愿意吐露身份的宗室,一般的命令他都会服从,不過邓名眼下的要求实在太出乎李星汉的预料,他忍不住說出自己的理由:“還可以省些粮食。” “首先只有五十個人,到奉节也沒有多远的路了,省不了多少粮食;其次,他们放下武器,让我們避免了死伤,我們那些弟兄的命還不值得這点粮食和他们几天的命么?也算是公平交易。”见周围的人张口做出要争辩的模样,邓名加重语气道:“最重要的是,我們答应了他们,不是嗎?我們许诺了。” “邓先生,我們又不是商人,守诺干什么?兵不厌诈,我們当兵的岂能信守诺言?”這次出声的是周开荒。 不错,商人、平民需要信守诺言,可军官也是官,当官的那裡還需要守诺啊?周开荒反对邓名的做法,他觉得邓名的理由很可笑,做官的人尤其是军官還守诺,那不是不务正业么,需要的明明是谋略嘛。 “可是我們答应他们了,如果一定要想节省粮食那就放人。” 邓名坚持自己的观点,要把這些俘虏带去文安之的大营再做处置。如果军官们不肯受拖累,那就把這些人就地释放。他劝說道:“這天寒地冻的,就是放他们走也未必就能活下去,起码我們沒有杀俘。如果他们能活下去对我們也有好处,他们一定会到处宣扬我們言而有信,放投降的人一條生路,以后敌军处于下风的时候也会投降,不跟我們拼命到底。难道非得把敌人逼得狗急跳墙才好嗎?” 在明军军官们看来,释放俘虏无疑是匪夷所思的想法。其他的人還好說,谭弘的心腹怎么可以放? 周开荒则是误会了,以为邓名觉得谭弘的這些近卫不错,有心想招揽几個。周开荒觉得這事不会成功,不過若是不去试试,估计邓名也不会死心。于是周开荒就转身去招呼那些马上就要被埋的家伙们,劝他们弃暗投明,为邓名效力。 不出周开荒所料,果然沒人应承,有的人甚至還怀疑這是猫捉耗子的游戏。谭弘的近卫都得過谭弘的厚恩,受到优厚的待遇,是谭弘费尽心思笼络的死党,這些人就算投降了也不会有人敢用。更不敢說待遇可以和谭弘给他们的一样好——就算能给,那又置自己原来的心腹于何地? 有的人先哄骗俘虏逗他求饶,然后奚落一番才处死,這种事不是沒有见過。若是不赦免谭弘,這些近卫也就不会有活路,明知這点所以他们统统不降。 更有几個人对周开荒的话做出了激烈的反应。比如今天从始至终守在谭弘身边的那两個侍卫本来就不同意谭弘投降,跟着一起投降是出于服从,也是想为谭弘增加些活命的机会——如果谭弘的实力完全覆灭了,那么按照惯例不会得到赦免,但如果還有相当一部分忠于谭弘的人存活,而朝廷又想利用這股力量的话,也许会考虑赦免谭弘——机会虽小但终归是一线生机。 這些人对被处死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劝降声后纷纷发出不屑的冷笑声。其中一個高声叫道:“我這條命就是侯爷给的,也卖给侯爷了。”這人一边說着一边就从队伍中跃出,跳进一個坑中,躺在坑裡喊道:“填土吧。” 有這個人带头,又有几個对谭弘死心塌地的家伙跟着一起跳进了坑裡,在坑底躺着,齐声大叫:“侯爷,我們下辈子還跟着您!” 作为同样驻扎在万县的军队,谭文的部下对谭弘部队的情况了解不少,当即就有人告诉邓名和周开荒,领头跳进坑裡的那個人是乱世中父母双亡的孤儿,被谭弘抚养长大,跟着谭弘打仗,在谭弘身边工作,担任一個职务,是谭弘帮他寻觅媳妇成家立业。這种养子极少听說過有叛变的,都是对养父将领忠心耿耿、惟命是从。 周开荒和李星汉的情况也差不多,虽然他们俩知道自己的父母出身,但从小到大也一直受到各自顶头上司的照顾,同样是最受信赖的一批心腹。听了介绍后,周开荒竖起大拇指,大声称赞道:“壮士!拿酒来,我要請這些個跳坑的壮士满饮一碗。” 李星汉对周开荒的提议同样非常赞同,虽然是敌人,但這样的忠义之士還是要表彰的。跟着称赞了几句后,李星汉回头望向邓名。李星汉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培养這种为主尽忠的精神,以他想来,邓名也会称赞這种忠诚行为——毕竟沒有人喜歡叛徒,不是嗎? 但邓名的脸上却沒有丝毫的赞许之色。将前因后果听明白后,邓名对這种行为有一种說不出的厌恶感。 他首先联想到的就是陈公博這個大汉歼。陈公博远沒有像汪精卫对曰本那么亲,但是他自诩受過汪精卫很大的恩惠,所以无论汪精卫让他去做什么,他都会忠心不二。为了两個人的私交,陈公博可以背叛国家,毫无愧疚地对自己的同胞白刃相加,這在现代人眼裡只可能有一個评价,那就是:人渣败类! “把他们从坑裡拉出来。”邓名再开口的时候口气变得冷冷的:“不许给這些人敬酒,更不许给他们吃饭,不過還是不杀他们。我既然答应绕他们一命,就一定会饶的。” 邓名向愕然的周开荒解释,信守诺言是为了在以后的战争中便于劝降,而不是对這些战俘心存善意——之前邓名其实是有的,但是现在散去了不少。他能够理解這個时代的人的思考方式,但难以苟同。 “既然你们都說我是宗室,那我就索姓装到底了!”邓名心裡這样想着,把理由解释清楚后,不由分說地直接下令:“把他们都拉回去看好,把這些坑都填上,沒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杀人!” 發佈完命令后邓名打算离去,见李星汉脸上還是颇有不满之色,突然心生一念,问道:“若是涪侯决定和新津侯他们一样背叛朝廷,李千总你会附逆嗎?” 這個問題让李星汉一愣,张口结舌无法回答。 谭文是李星汉的恩人和长官,是李星汉效忠的对象;而朝廷对李星汉来說则是一個很模糊的形象,作为一個军人,让他为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形象去反抗、怀疑恩威并重的长官,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对李星汉来說,谭文說的一切都是对的,谭文的命令他理解要服从,不理解也要服从。或者說,只有先服从,然后再去理解命令。 “封建帝制啊。”邓名心裡感叹了一声。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闯营、西营也同样,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效忠的对象,然后级级向上,最后集中在帝王身上。封建制度下的道德观和公民社会是完全不同的。 邓名记得,盖世英雄岳飞的忠君思想被历朝历代歌颂,岳王即使明知皇上是错的,也要无條件地服从。他明知皇上要葬送北伐大业也丝毫不反抗,为了保证皇上的意志能完全执行,岳王被捕的时候還把军队中自己的儿子和心腹一起带走,不让他们有反抗的机会,给皇上减少顾忌和障碍,听任皇上收拾自己、破坏北伐。结果岳飞和他的儿子一起遇害。這种被古人赞叹不已的忠诚在公民社会只有一個评价:愚忠——是英雄的不足而不是长处。 邓名之前的好心情散去大半,走回自己营帐的路上默默想着:“以前我還不觉得,来到這個世界,我才明白五四运动是如何深刻地改变了我們的民族和国家。处决石友三的时候,再沒有人觉得他部下是背主忘恩了吧?枪毙大汉歼陈公博的时候,也不会有壮行酒吧?” 邓名走后,周开荒很不情愿地命令把犯人又都关了回去。虽然不赞同邓名的命令,不過现在邓名的威信這么高,地位也在自己之上,周开荒不会为了這么几個俘虏去违背他的意思。 “君无戏言!”片刻后,认定邓名是三太子的周开荒又嚷嚷起来,他自认为终于想明白邓名的心理了。 沒错,邓名不是普通的人物,而是宗室子弟,虽然不一定是崇祯遗孤,但看起来也是個亲藩大王,那么他显然就要遵循一些与众不同的行为规范。周开荒不少次从故事和戏剧裡听過“君无戏言”這個词,他把這個词和邓名对承诺的坚持联系起来了。 “啊!不错!”李星汉也恍然大悟。 邓名虽然不承认他是三太子,但周开荒认为他其实就是,而且迟早有一天会真相大白。若是今曰邓名毁诺,自然是令他自己蒙羞。想通這点后,周开荒也就不再对邓名的命令耿耿于怀——這倒是证明他老周在晚宴上不是信口开河的新证据。 李星汉在逃亡的路上只想着如何千方百计领着兄弟们返回万县,沒有時間考虑今后的前途,今晚的大捷让李星汉稍稍减轻了心裡沉重的负担。刚才邓名的问话触动了李星汉的心弦——之前他一直无條件地服从谭文,和這個时代所有的人一样,他選擇了一個效忠的对象,這個对象需要足够近,让他能够接受命令、作出报告;需要比他地位高,让他能够心服口服。 在封建帝制中,只要是個不想谋朝篡位的人,他就需要這样一個效忠对象,李星汉现在失去了效忠的对象,被邓名顺口一问,李星汉心裡立刻变得空荡荡的,沒了着落。這种效忠链就像是拴住风筝的线,从至高无上的天上传到天子、朝廷手中,然后一级级地传递下来,当人在這個链條上时,好像就找到了自己在整個社会中的位置,而失去了它之后,李星汉就感觉自己好像是水中的浮萍,被社会所抛弃了。 這种感觉就类似于公民社会中的失业,失业就是社会不需要一個人的劳动,因此他感到自己被边缘化了,沒有价值;在這個封建时代,如果沒人需要李星汉的效忠,那他就会感到自己被边缘化了,他也确实是成了边缘人群中的一员。 不仅自己需要重新找到位置,李星汉的部下们也不愿意做一叶浮萍,李星汉必须要迅速地给自己重新找到一個效忠的对象,把自己稳稳地重新锁在效忠链上,這样他和他的部下们心裡才能踏实,才能重新感受到自己在這個天下、這個世界中的价值。 不同于忙忙叨叨的周开荒,或是茫然无助的李星汉,赵天霸听到這個词之后变得更加忧虑,刚才他从营帐裡出来看热闹时邓名已经走了,正好赶上李星汉吐出“君无戏言”這個词。 “若是晋王殿下沒有了拥立之功,那将来晋王在朝堂上就不会像今天站得這么稳了,而且晋王几次擎天保驾之功,也就不会被记得了。”赵天霸被牢牢锁在晋王——永历天子這條效忠链上,而那些闯营的人都不是,如果能够自己拥戴一位天子赵天霸觉得他们多半会乐观其成。 幸好,奉节的文安之也是永历朝廷的人:“等到了奉节,我一定要向督师仔细汇报這件事,三太子对皇位的觊觎之心,已经是丝毫不加掩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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