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登陸德希德爾(二)
在這個密封的終日瀰漫着黴味的地下囚室,陽光無法穿透進來,唯一的光線便是走廊上那昏暗佈滿灰塵的燈,即使燈開着也只能照亮囚室的一小部分,黑暗成爲這裏自始至終的一部分。時間如同靜止了,這個地方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那種瘋狂而磨人的感覺——知道永遠沒有解脫的時候,甚至連死亡都遙不可及,只能慢慢等待自己腐爛。
當晚上十點熄燈後,便是一點光都沒有了。江潤抱膝坐在黴的牀頭,整個囚室寂靜如同墳墓,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那樣沉重而緩慢,幾近停滯,彷彿血液正在逆流。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活着,或者是早已死去。
三月一日,來到希德爾監獄的第二天。
江潤一個晚上都沒睡着,當走廊上的燈重新亮起後她便開始做俯臥撐,抓着上鋪牀的欄杆引體向上,一直訓練到感覺身體力氣多了一些,她盤腿坐在牀上閉目養神。
她不能一直被欺凌下去,弱小的時代已經成爲過去,她心裏所想的只有兩個字——變強。
她不想永遠困在這裏,無力地看着自己受着欺凌,直到自己瘋狂,成爲普通的不死者並不夠,她想要的更多。
“喂!喫午飯了!”中午十二點,萬豪準時來開門。
七個囚犯站成一隊慢吞吞朝餐廳走去。像之前那樣打飯,不過江潤是打好飯直接走到角落,像之前那天一樣在白敬南面前坐下。
“在這裏感覺怎麼樣?還習慣嗎?”白敬南倒是異常關心她,“我聽到這裏其他人在議論你的臉。”
江潤沉默地扒着飯,眼皮擡都沒擡。
“你的臉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年輕男人的語氣聲中帶着一絲惋惜和好奇。
“不關你的事。”她陰沉着臉道。
可惜白敬南一直不知道“閉嘴”是何物。
“像我這樣的‘老人’應該有義務照顧你這個菜鳥,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裏的情況吧,這裏還有三個人你可能不知道,你看到坐在我們對面的那個男人嗎?”他用筷子指了指另一個角落裏的男子,那人身形瘦削,雙頰凹陷,看起來就像是個骷髏,“他叫偃鋒,成爲不死者後當了僱傭兵,受僱於赫爾曼斯坦*軍,取得勝利後謀殺了*軍的高層企圖成爲赫爾曼斯坦的獨裁者,那是個心狠手辣的人。”
“那個坐在靠着偃鋒的兩個人呢?”江潤擡起頭,平靜如水的目光掃過坐在偃鋒旁邊桌子上的兩個人。
面朝着她的方向的是一個看起來十分普通的少年,面容精緻而俊美,明亮的眼睛,粉嫩豐潤的嘴脣,看起來有些女相,然而表情卻十分冷漠,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長及肩的男人,即使只是露出一個背對着她卻依舊能感覺到那種無時無刻不在釋放的陰沉的氣息。
“那個長的比較漂亮的叫赫連,別看這傢伙的外表,三十年前卻是國際軍火走私販老大,殺人如麻,我在電視裏看到元都的新聞,八十年代初天使區建立成功還有他的作用,”白敬南咂了咂嘴,“頭比較長的傢伙叫韓子坤,他的來歷倒有些不明,聽說他之前和獨行者還是朋友,但是不知道生了什麼事被送到這裏,這人以前好像是個俄利多洛夫籍的核物理學家,我沒看過他在這裏鬧過什麼事……不過也不要輕易招惹他。”
江潤喫完飯便迅離開,白敬南嘴裏還塞滿了食物,腮幫子鼓鼓的臉話都說不利索:“喂,你這麼快啊……我還有話沒說完呢!”
不一會兒又獨自哀怨地嘀咕起來:“居然都不問一下我的來歷……”
話音剛落,便聽到砰的一聲巨響,小聲的說話聲又消失了——原來是李重恩把江潤踢翻在了地上,強壯的男人把餐盤裏的剩菜倒在她的身上,湯汁順着她的頭滴了下來,女孩的模樣看起來分外狼狽。
“我警告你,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男人沙啞的聲音彷彿是從地獄裏傳來。
一邊赫連和韓子坤已經喫完站了起來,赫連的手插在褲兜裏,目不轉睛地從江潤的身上跨了過去,那傲慢的樣子彷彿什麼事都與自己無關,倒是韓子坤皺着眉朝她看了一眼,那個男人下巴上全是鬍渣,黑色頭油膩膩的,總是習慣的擰着眉頭,頹廢而陰鬱的樣子。
不過他也沒有任何動作。
“李重恩,你該適可而止了。”白敬南迴過神來,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這樣欺負一個小姑娘算什麼?!”
“你小子倒是義正言辭。”李重恩嗤笑兩聲,一腳踩在江潤的腦袋上,“這個女人就是個怪物,你看她的眼睛和疤,她和我們根本不一樣。”
“這不是欺凌弱小的理由。”白敬南厲聲道,“不要以爲自己是元老就能爲所欲爲,你早已被獨行者驅逐了。”
李重恩狠狠瞪了他一眼,腳慢慢從女孩的頭上收回,他一步一步朝白敬南走去,手指關節被捏得劈啪作響:“你想捱揍是吧……我也很長時間沒有動手了。”
江潤從地上爬起來,她平靜地抹了抹臉上油膩的青菜湯,把幾片葉子從衣服上丟出去,便不管白敬南的情況,自顧自朝餐廳外走去。
“你還真是個自私的女人啊。”慢悠悠的聲音響起,閔仲諳倚在走廊的牆壁上悠閒地望着她。
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很快又移開目光直視着前方:“李重恩的目標會變成他,我能省去很多麻煩。”
李重恩直接扼住白敬南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他的力氣即使到了如今落魄的地步也是奇大無比,捏着那個年輕的男人就像是在捏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小貓。
“你是腦子不清醒了嗎?!竟敢爲了一個像怪物一樣的女人忤逆我!”強壯的男人咬牙切齒地對他怒目而視。
白敬南臉憋得紫,他掙扎着,痛苦地感覺到脖子不停被他掐斷然後癒合,週而復始,不斷地重複着這種死而復生的崩潰感。
“喂,這是幹什麼?!”暴怒的聲音響了起來,李重恩被一股大力重重扯開,萬豪拿着鐵棒毫不留情地敲碎了他的臂骨,李重恩痛呼一聲,卻沒有抵抗。
他掩飾住臉上憤恨的表情,模樣分外乖順。
“都給我滾回自己的房間裏去!”萬豪喝道,作勢又要朝兩人打下去,白敬南和李重恩喉嚨裏咕噥一聲,這纔不情不願地向自己的囚室走去。
下午的時候,江潤到圖書館看書,這裏的書類型單一,書藏量也少,唯一的優勢是一百年前出版的很多市面上找不到的書這裏都有,圖書館在負一層,頭頂是天窗,陽光透過玻璃選轉而下,能看到空中浮動的塵埃,江潤仰着頭,她看到了頭頂上的藍天,還有茂密的草叢,她全神貫注,彷彿外頭的世界十分神祕,她從未涉足。
江潤伸出手到天窗下方,陽光落入掌心,她卻像是被灼痛般猛地縮回手。
她轉過身子,注意力卻忽然被身旁的書吸引住。
純綠色的殼子,沒有任何修飾,《致史平書——邵宗冷自傳》。
邵宗冷是蜀國十九世紀末的哲學家和政治學家,他的《理想之境》部分章節到現在都被蜀國大學教科書收錄,也算個近代里程碑式思想家了,只是晚年好像十分不幸,一直流亡在海外漂泊不定最後鬱鬱而終。
江潤翻開扉頁,書裏沒有前言和目錄,開頭便是一個大喇喇的“史平兄”三字,封底也無價格什麼的,很奇怪的書,她甚至都沒聽過邵宗冷出版過這一本,不過也許是她孤陋寡聞了,她至今都記得大學政治課文上那幾句話:
“革命之解決是會基本矛盾的主要方式之一,是推動社會展特別是社會形態更替的重要動力,社會物質生產力展到一定階段,便同他們一直在其中運動的現存生產關係或財產關係生矛盾,於是這些關係便有生產力的展形勢變成生產力的桎梏,那時社會革命的時代就到來了。”
史平兄:你好!
距八七年白鷺璇碼頭的一別又過去了六年,我依舊記得十分清楚,當年我們是怎麼如何在狹小黑暗的屋子裏討論《理想之境》,如何爲我所熱愛的祖國畫下藍圖的。依稀記得年幼之時,蒙國的貨輪駛入了白鷺璇,穿着絲綢和棉布的蒙國商人們將洋表洋燈販賣給穿着麻布在嚴冬中瑟瑟抖的我們,蒙國給我們帶來了另一個世界,我以其爲模板,爲國家想好了未來的道路。
從革命開始,在波折中螺旋前進,解放思想與生產力,於是工業革命和學潮開始了,體質改革開始了,一切都生得如此順利而又充滿折磨,我以爲我們的未來會像如今的城市一樣,有了白熾燈,城市只剩下了光明,我們會得到我們期許的一切,人人平等,民主和自由,真正由內而外的解放,這是我所期許的理想之境,我以爲這會成爲人類社會的最終形態。
但是經過這六年周遊諸國之後,我對自己的想法產生了懷疑,人類的展真的是一直上升的嗎?如果當初的判斷是正確的,那麼展的極限又是哪裏?我們會走到哪一步呢?
史平兄,你絕對不會想到這六年的流浪我經歷過多少震撼和困惑,你絕對不會想到外頭世界的變革有多麼複雜,那些驅除了黑夜的國度失去了原本的信仰,崇拜着金屬與水泥,他們用繁文縟節規定好了自己的每一個步驟,週而復始,日復一日生活在忙碌的空白中,他們追求絕對的平等,你一定想不到一個拖了兩年轟動全國的謀殺案,兇手最後卻能逍遙法外,即使所有人都認定其有罪,然而所有人都認定依據法律的判決是公正的。
我質疑這種平等,磨平了所有思想,法律成爲了上帝——然而誰又能真正編寫出完美無缺沒有絲毫偏頗的律法?聽證會日復一日,時間被無限拖長,人們的靈魂被壓榨得徹底,生活沒有絲毫的意義,連自殺都成爲了一種主流。
這難道就是蜀國的未來嗎?機械而冰冷,所有人都成爲了一種體制,所有人都在讚美這種穩定的社會構架,不知道你能否想象,這是我到蒙國柯西莫市一個月時的想法,爲了儘快融入這個國家瞭解這裏的文化,我參加了幾次聽證會,甚至參加了年前的大選演講,進入工廠工作過,這裏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巨型工廠,每個人都被分配到了自己的任務,你也可以順應規矩努力上爬,或越出體制之外成爲罪犯接受人民的審判,不過一切也止於此,沒有人會關心過自身範圍的東西。
直到半年後生了一件事,徹底改變了我的想法,關於這件事下回我會細說。
望回信。
邵宗冷
九三年六月於蜀國駐柯西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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