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你在哭嗎?
他手上沾着的那屬於唐鎮的血跡已經快要被雨水沖刷乾淨了,順着指尖落成一線的雨水從染着血色的渾濁到重新清澈乾淨,他看着唐鎮的血順着水流,在腳下蔓延開,被沖刷得顏色越來越淡,直至最後看不見了。
就像是那個人刻在他靈魂裏的痕跡,也到此爲此,從此往後,他的人生裏,再也沒有那個人的軌跡。
一直以來最強烈的目標突然夙願達成,喬司覺得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快樂,刀插進唐鎮身體的時候他的確感到一瞬間的放鬆,可是在那之後,唐鎮掉進海里,他放鬆下來的那個角落,就彷彿是卻了一塊兒。
明明沒有受傷,彷彿失去了遮擋,連海風也能穿胸而過,連雨滴也能直接擊打在心尖上。
不疼,但是茫然又難過。
身後有腳步聲輕輕響起,一把大傘擋住了噼裏啪啦打在頭頂的暴雨,自身很重的船在越發肆虐的疾風驟雨中飄飄搖搖晃得厲害,但喬司和後面給他大傘的女人卻都站得穩穩的。
那正是之前喬司反覆審訊的女人,女人說出身份和實情後,被他養在二營的懲戒室裏好生調理了幾個月,如今又有了沒落入唐鎮手裏之前那姣好的榮光和曼妙的姿態,“駕駛室裏的人都清理乾淨了,我改了預設的航行方向,到對岸碼頭先把你父親接過來,就可以回去了。”
喬司沉默着點點頭。
女人繞到他前面去,仔細端詳了他一眼,有點驚訝,“你在哭嗎?”
喬司不置可否,從海面上收回目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出雨傘的遮擋,頭也不回地進了內艙,女人慾言又止地跟了進來。
他不耐煩了,頭髮打綹地順着額頭往下滴水,他方纔眼尾那點難過的粉暈,在橘色燈光下趁着滿眼的血絲,看起來格外駭人,“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你不用說了。”
“阿喬”
他渾身上下都跟從水池裏剛撈出來似的,但那一瞬間,掃過去的目光竟然充滿警告,顯得格外陰沉凌厲,“我說了別叫我阿喬。”
女人一眨不眨地與他對視,那眼神有點譴責和逼問的意思,“唐鎮死了,你在難過嗎?”
“跟你沒關係。”
“你要知道他——”
“我知道,但不想聽你說。”喬司粗暴地打斷她,身上竟然有種跟唐鎮很類似的、說一不二的強硬,“你再多說一個字,不管對方是不是我生父,之前答應過你們的,一律、作廢。”
女人這纔有了一絲的慌亂,“喬司,你冷靜一點,不要這麼”
“非常冷靜,我知道我在說什麼做什麼,你也知道。”喬司又一次打斷,“我生父——也就是喬先生,你們說過了,他是集團上上代總裁收養的最後一個兒子,按輩分算,唐鎮差不多可以四捨五入成那個‘上上代’總裁的孫子輩兒。孫子輩越過了兒子輩要奪權,當年喬先生勢微,所以依附於他,不成想功成名就之後反糟唐鎮忘恩負義的殘殺,當年的追殺逃亡中,我母親慘死,父親卻僥倖逃出重圍。唐鎮害怕有一天我父親來找他報仇,所以撿了我養在身邊,爲了將來萬一哪天能起作用牽制我父親——於情於理於邏輯全都說得通,環環相扣毫無破綻,我雖然覺得這聽起來就是一出腦殘的八點檔豪門宅鬥劇,但我沒查過真假,我也不想知道你們的恩怨。”
“只要能確定那個人是喬穆鴻就夠了。見到他,查過,四叔在他簽字的鑑定結果上告訴我這個人就是我生父,那麼之前我們說的一切都作數。他想要重新拿回屬於他的一切,想要集團,我都可以拱手給他——反正這些我也不稀罕。你們拿走集團,而我拿走自由,這就可以了。”
“但是,如果四叔的鑑定結果發現你們是騙我——”喬司冷漠地勾了下嘴角,眸光亮得懾人,一字一頓地說:“我一定,讓你們,不得好死。”
女人整個都震驚了。
她甚至不敢再向喬司走近一步,“喬司,你怎麼突然這麼不信任我們?”
是的。
就是突然的不信任。
之前的近三個月,通過錄像,通過電話,通過視頻,喬司幾乎從沒懷疑過喬穆鴻身份的真假——因爲那的確不是張任何意義上的假臉,沒人有能把僞裝做得這樣毫無破綻,在十六年後,還能對喬司說起的、曾經唐鎮講給他聽的任何“想當年”對答如流。
他其實不在乎他們說給他聽的那些說辭是真是假,對喬司而言,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擺脫自己畫地爲牢的誓言——當初他發誓的時候給自己留了個空子。唐鎮還活着的時候,他不逃,唐鎮死了之後,他繼承集團,不叛,但如果唐鎮死了,而他心甘情願地尋找下一個順理成章的繼承人把集團給對方繼承,那麼,不逃不叛,他就是功成身退的自由了。
當時立這個誓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喬穆鴻的存在,雖然沒能出海驗明正身,但他早就有了這個打算。
唐鎮想用這個誓言困他一輩子,好算盤泡了湯,想都別想。
至於集團,反正那是他親爹,想要就要唄,願意怎麼霍霍都行,左右他已經對這個地方沒了任何歸屬感。
這原本都是喬司計劃內的事情,現在唐鎮一死,一切水到渠成,以爲不在乎,所以沒懷疑過真假,可此時此刻,他卻突然對計劃內的這些人生出了強烈的不信任和牴觸感。
也許真的是唐鎮最後看他的那個眼神太悲傷失望了,那呼之欲出的,對自己的可憐與悲哀,幾乎左右了他對事情的判斷。
他知道不該是這樣的,可是他無法改變。所有的反應幾乎是本能,憤怒也好,排斥也好,不信任也好,彷彿都是原該如此,哪怕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卻也不想控制。
只能自欺欺人地慶幸,還好唐鎮已經死了,一個死人帶來的影響,就算能影響一時,也總不至於影響從今往後的每時每刻。
喬司深吸口氣,從架子上拽了條毛巾,在頭上胡亂地梁了幾下,往肩膀上一搭,“抱歉,”他走到飲水機前接水,中間擡手掐了掐眉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女人說:“我想一個人靜靜。”
女人看他連個盹兒都沒打的仰頭就幹了一杯水,目光閃了閃,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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