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再見了,爸爸
喬司沒動,專注地看着海面上船尾螺旋槳打出來的漩渦,搖搖頭,“不冷。”
唐鎮也不比他,只從後面整個環住了他,把他身上披的風衣給他裹緊了一點,“在想什麼?”
“你覺得任白和剛纔那個男的,是對的嗎?”
“雙方認可,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又什麼不對的?”
“——那你覺得我們是對的嗎?”喬司任他抱着,唐鎮的懷抱永遠這麼有力又霸道,他被圈在其中,總是有些透不過氣,“我是你養子,我過去十幾年裏一直叫你爸爸,我也不喜歡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我們這樣是對的嗎?”
蒼茫大海,周遭全是化不開的黑暗,只有他們這麼一艘船像是深淵中唯一一盞漂泊的小油燈,在陰雲密佈暴雨欲來的海綿上搖搖欲墜似的掉頭往回航行,船槳打着海水的噪音很大,可卻越發襯得這方寸間寂靜沉默的令人心驚。
他們之間,唐鎮深陷其中,自己也無法用對錯來回答,他只知道從感情不知何時開始走偏開始,對也好,錯也罷,他甘之如飴,一輩子也回不了頭了。
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唐鎮轉而問他,“如果沒有林安——阿喬,你會心甘情願地跟着我嗎?”
不知道向來殺伐決斷的唐鎮,竟然有一天竟然能問出這種假設出來的問題,喬司奇怪地想要回頭,但最終擡頭的動作剛到一半,還是忍了回去,他牽起嘴角,唐鎮看不見的表情裏,有點意態闌珊的倦意,“哪有那麼多如果。”
喬司嘴上說着哪有那麼多如果,但其實這個“如果”假設出來的結論,他是知道的。
如果他青春期發育、情竇初開的那會兒,唐鎮向曾經教他功夫的時候那樣手把手地引導着他、教他、陪他,如果第一次夢中遺精,第一次早起晨勃,去尋求唐鎮幫助的時候他沒躲着他,如果唐鎮的迴避,沒有讓他誤會成是對滿腦子污穢事兒的自己的討厭的話,那麼,這個或許這個假設是成立的。
可是現在說這些,什麼都是徒勞了。
他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誰都沒法回頭。
於是喬司靜默中又補了一句:“就算沒有林安,當時那個情況,也一樣會有別的什麼安出現的。”
那個時候,自以爲被朝夕相處、他要星星不給月亮的養父嫌棄,被滿腦子禁忌又無法收斂的性幻想折磨,獨自一個人從主宅搬出來,跑到營地的山上去住,從衆星捧月到形單影隻,他需要感情上的撫慰,而林安的到來,一切都順理成章到剛剛好。
喬司深吸口氣,身後唐鎮身上淡淡的菸草氣因此順着呼吸鑽進鼻腔,帶來某種多年慣性沉澱下來的、習慣似的安心的感覺。喬司在他懷裏閉了下眼睛,風衣的遮擋下,握着刀柄的手緊了又鬆,原本已經下定的決心,不知怎麼,又生出了一點不可控的猶豫來。
他想了想,忽然帶了點不明顯的哀求意味,對唐鎮說:“唐鎮,你放我走吧。我們別再糾纏下去了。”
唐鎮下頜抵着他的頭頂,在他微涼柔軟的髮絲上蹭了蹭,眼底有着微不可見的自嘲,“又想跑了?”
“不跑。”喬司搖搖頭,否認說:“我發過誓了,你生,我不逃,你死,我不叛。但我們這樣有什麼意義呢?我雖然不是你兒子,可整個集團都知道我們是父子的關係,而且——你殺林安,又無所不用其極地困住我,這些事情,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你從小跟在我身邊長大,見了多少事?你覺得,原諒與否,重要嗎?”
“重要。”
“覺得重要,只能證明你還沒真正長大。”他聲音沉和,對喬司已經很久沒出現過的那種長輩給小輩講道理的語氣彷彿在囑咐着什麼似的,讓喬司有一瞬的恍惚,“等遇到更多的事情,見過更多的人,看到過更多貪嗔癡念與愛恨別離,你就會發現,原諒是相對於自知罪孽渴望救贖的人才有的詞。而對我這種揹着自身的罪惡也可以安然活着的惡人,是沒用的。如果你覺得原諒我心裏不好受,那就一直恨着吧,沒關係。反正時過境遷,當新的記憶逐漸取代舊的回憶的時候,那些經年累月的恨,充其量也只不過是一根插在心裏拔不出來的刺,雖然還能作祟,但已經翻不起大浪了。”
喬司:“”
唐鎮低頭吻了吻他的頭髮。出門前喬司更洗過澡,髮絲上帶着涼涼的薄荷味兒,聞上去清清冷冷卻沁人心脾,“所以別做夢了,我活着是不可能放你走的。不過如果有一天你能殺得了我了,我也願意安心受死。”
變故發生在一瞬間。
那眨眼的剎那喬司猛地抽刀而唐鎮向後飛身猛退,眨眼間他們之間足足拉開四五米遠,唐鎮舔舔嘴脣上殘留的喬司髮絲柔軟的觸感,唐鎮看着他,無可奈何地嘆氣,“——殺氣滿得都溢出來了。下次再想搞偷襲,可不能這樣。”
喬司一句話都沒有。
那一刻因爲唐鎮最後的話而終於打定主意出手的喬司完全是拼了命,唐鎮說話間就悍不畏死地縱身纏鬥上去,烏金腰刀在夜幕下凌厲殺意幾乎凝成實質,父子倆轉瞬之間拆了幾十招,原本心思就沒在這上面的喬司故意留了個破綻,腰際被唐鎮的指間刃劃開了一道不深的口子,而在那瞬間,喬司從“外公老伴兒”魏昀老頭兒那裏學來,整整練了將近一年才成手的一記保命殺招,也終於在唐鎮身上完整地使了出來——
喬司使這招的動作實在太快了。
別說當初林疏,就算現在的唐鎮,一刀被斜着扎進胸腹之間的時候,甚至也沒看清喬司究竟是怎麼動的手。
那像想是已經通過成千上萬次的練習,成爲了身體的某個部分,或者與生俱來的一個下意識反應一樣,幾乎就是個晃眼的時間,然而已經取得了這場戰爭中絕對的勝利。
他們之間的打鬥,唐鎮要的是“勝者爲王敗者暖牀”,但喬司不是。他對在牀上再把唐鎮對他做的時候依樣再做一遍還給唐鎮沒興趣,從始至終,連唐鎮自己都知道,他的目的很明確——如果有一天他贏了,他要自己的命。
打到這裏,一切都結束了。
唐鎮低頭看了看用在自己胸腹之間的刀,慢慢滲出了一點血的嘴角露出一個苦笑——他再怎麼生氣暴走,動手傷阿喬的時候也會挑不會留大礙的地方。他的阿喬倒是乾脆利落得很,第一次打贏他,就專挑要命的地方下狠手。
鋒刃用穿內臟的同時,刀尖兒似乎刺傷了脊椎神經,他腰部以下幾乎已經動不了了,全靠攥着甲板欄杆的手在支撐,可殘存的力氣在流失,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
“上次在你辦公室裏,你跟景洲動手,我就覺得你有些路數跟以前不大一樣了。現在想來,這招應該是在我接你回來之前,早就學會了。那時寧可硬生生被我扎一刀也要藏着不肯用出來,想來是還沒成手,你怕萬一一時魯莽,失手被我制服,就反倒失去了唯一的機會。”
內臟被用破了,傷處有刀堵着,外表看不見血濺三尺的場面,但
他開口說話,氣息一變,就有大口大口的血涌出來。喬司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看見唐鎮這麼大口嘔血凌亂狼狽的時候,有那麼一個剎那喬司幾乎有點心疼和不捨,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別開一瞬,意識到自己的逃避後他又逼着自己,目光強行鎖回了唐鎮的身上,看見那生命正隨着鮮血迅速流逝的男人仍然在笑,看着他,自嘲地搖搖頭,“原來這幾個月你一直老老實實,是在等着能將我一擊斃命的時機和把握。”
空氣中積蓄已久水汽終於落下來,驟雨傾盆,午夜的海風捲起洶涌的浪,暴雨似在嗚咽。
原本一擊得手就即刻與他拉開距離的喬司情不自禁地走回去,看着他血不要錢似的往外嘔,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似乎想要替他擦一擦,但最終他擡起頭,卻抵在了唐鎮被血跡浸透的胸口,“如果你讓我走了,我們一別兩寬,不好嗎?”
答案顯而易見,唐鎮沒說話,豆大的雨滴落下來,男人看上去一絲不亂的頭髮被淋溼了,顯得有點狼狽,睫毛上那點沾了雨滴的水汽似乎讓他目光都柔和下來,那是喬司已經幾年沒見過的溫和。
喬司有點不受控制的難過,“如果你剛纔讓我走我就不會殺你了。”
都這種時候了,唐鎮還是想逗他,“怎麼會呢?不是一直都對我喊打喊殺的?”
對,一直都是。
所以真動手的時候,連喬司自己都不明白,他怎麼就真的有點舉棋不定的不忍了。
他口口聲聲地對唐鎮喊着號子地說,養育之恩不能等同於禽獸之慾,兩者間不可能兩相沖抵。可當他真把刀插進男人身體的時候,他才模糊地意識到,他也沒有辦法用這兩年的厭惡和憤恨,把曾經十四年的過往、感情和依戀填平。
但他不想對唐鎮說這些。
可唐鎮是什麼人?他了解喬司甚至超過了瞭解他自己,這些事甚至不用喬司自己開口,唐鎮猜也能猜個大概。
男人看他梗在那裏說不出話,大概真是人之將死的時候,連脾氣秉性都會變得更和釋然一些,他嘆了口氣,替他換了個話題,“其實對我來說,死在你手上,算是個好結果。今天這件事,你謀劃多久了?”
喬司沒見糾結又掙扎的樣子稍緩,“從你抓到林疏,對你發誓開始。”
那傷幾乎撕裂了身體,唐鎮卻咬着牙從始至終沒表示出半點疼痛難忍的意思,儘管他忍痛到額角青筋暴起,冷汗糊了滿臉,在大量失血中逐漸煞白的臉上除了眉心微蹙外,哪怕是吐着血,也沒顯露出更多痛苦的神色。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喬司,有點失望,有點傷心,又有點期盼似的解脫,“那個現在還扣在你營地的女人,到底對你說了什麼?”
“說了我爸——我是說我親爸的聯繫方式。”喬司忽然有點諷刺似的撩了下眼皮兒,“她告訴我,我父親沒死。她說她是我的小姑姑,我爸的親妹妹你意外嗎?”
一瞬間荒唐的神色幾乎改過了唐鎮眉間的痛苦,“這不可能!”
喬司嘲道:“是啊,‘怎麼可能呢,當年我明明殺了他’——你一定是這樣想的吧?”
“”唐鎮在轉瞬的糊塗中反應過來,他整個人都靜止了十幾秒,除了還在無聲的吐血,他幾乎是完全僵住了。好半晌,他啼笑皆非地問喬司,“你信?”
“我上次跟船出島,就是想求證那女人說的究竟是真是假,但沒能成行——後來我通過她給我的方式和指定代碼聯繫到了喬穆鴻我爸,我十分肯定,他的確活着。”喬司知道唐鎮想反駁什麼,他無可抑制地煩躁,心口不一地總想讓唐鎮閉嘴,讓他的血少吐一點,因此搶在他之前就把話全說了:“後來我們視頻通過話,你知道是不是易容或者整容,我都能辨別出來——但不是,那個人是貨真價實的一張原生臉,記着我幼年模糊記憶裏知道的所有事。我不會認錯的。”
也不知道是太激動還是太氣憤,唐鎮幾乎說不出話了。他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喬司看着他的神情覺得他似乎恨得想罵人,可還沒等罵出來,他扣着欄杆支撐自己的手也已經完全脫力了。
風水輪流轉,前不久把還喬司抵在玻璃上操的人,現在靠着喬司一手抵着,才能保持着站立的姿勢不倒下去。
死的要死了,罵什麼也不起勁兒了。唐鎮懨懨地閉上眼睛,“最後、一個問題,上次幫你逃走的內應,到底是誰?”
喬司看了眼插在他體內的自己的刀,“景洲。”
到了這個地步,再沒什麼可說的了。唐鎮釋然地點點頭,叮囑他:“小心景洲。”
喬司另一隻手握住了刀柄,他臉色漠然,可卻覺得眼睛乾澀酸脹得難受,幾乎就有什麼要在那一刻呼之欲出,“我知道。”
唐鎮自己知道,只要喬司一拔刀,自己大概連口氣兒都沒機會再喘了,所以最後最後的一句,只剩下道別。
他已經底氣不足的聲音,珍而重之的語氣,帶着說不出的盼望、祝願和眷戀繾綣,一字一句地囑咐這個他深深愛着,也深深傷害過的孩子,他說他不後悔所作所爲,他說他不在乎喬司是不是恨他,但在這個霎間,過往跑馬燈似的在昏沉的腦海閃過,他的確對他的阿喬充滿歉疚他用那種從沒有過的、拼命想要看清這個人、記住這個人樣子的目光,執拗地、瘋狂地深深深深的看着他,然後對他說——
“阿喬,保重。”
大概是太深刻太難過的語氣,讓喬司預備拔刀的手收了回來。
“刀是你送的,一起也還給你吧。”喬司眼角天生的粉暈更深,嘴脣微微顫抖,話落的時候,他抵着唐鎮胸前的手更用力了一下。
——竟是生生把唐鎮從甲板上推了下去。
集團令人聞風喪膽的掌權者,活着時威風凜凜談笑間定人生死富貴的唐鎮,死的時候墜入海中,在墨般沉黑、無邊無際的大海對比下,也不過只是一個浪頭拍過來,就再尋不見蹤跡的渺小身影。
喬司一直瞪着眼睛不肯輕易落下的那滴淚終於落了下來,混在兜頭而下的暴雨裏,跟落在臉上打溼全身的水滴裏,順着臉頰迅速滑落。他開口,聲音竟隱有哭腔——
“再見了,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