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替刑18

作者:心有期待
一是補償二根。

  當初,他得知二根被差役抓進大牢,險些沒被嚇死,後來爲了保全姚春花和一大家子,他選擇了逃避。沒有盡到一個父親應盡的責任,袁廣田心中不是不愧疚的。

  二是補償他爹。

  那會兒,他爹讓他休了姚春花,他捨不得十幾年的夫妻感情,第一次違逆了他爹的意思,把袁長山氣個半死,後面更是心存死志。從那以後,他這個當兒子的,幾乎每時每刻都活在氣死親爹的恐懼之中。

  這件事中,他上對不起生他養他的親爹,下對不起乖巧懂事把他當做依靠的兒子。

  所以,這一次,既然他們都想過繼,那便依了他們,希望多少能彌補點之前那件事給他們造成的傷痛。

  見袁廣田主意已定,事情再也沒有絲毫可以轉圜的餘地,姚春花只好聽之任之,在其他事情上作妖。

  辦好過繼手續的當天,李俏俏和袁長山一臉喜色地回來,甫一進門,便見姚春花面色不善地迎了上來。

  “孩子他爺,小叔子有了孩子,上了族譜,不會還想名正言順地分我和孩子他爹的家產吧?”話裏話外,滿滿的陰陽怪氣。

  人逢喜事精神爽,袁長山根本不屑於跟她計較,“不要,不就幾間房、幾畝地嘛,當誰稀罕呢!”

  姚春花多敏銳,一下子便察覺到了不對。

  “他爺,你可不能偏心啊,小叔子說是上了族譜,可這些年到底是我和孩子他爹在供養你,你可不能拿自己的私房貼補旁人啊!”

  聽死老頭子這口氣,他的私房應該還不少。家裏的房子和地他都看不上,那得是多少銀子?得有上百兩吧?話說,他都藏在哪兒了?怎麼這麼些年下來,自己一直沒發現?

  “呵!我老頭子有多少私房你心裏不清楚?你要是不知道我有多少私房能任由我躺在那裏等死?”袁長山最瞧不上兒媳婦見錢眼開的模樣,爲了錢,自己的親骨肉都能說賣就賣。

  “孩子他爺,你這可就冤枉我了,這些年,家裏的大事小事哪一樣不是我操持的,我真是勞心勞力還討不着半句好。忙孩子,忙田裏,忙這樣,忙那樣,有時候是真的顧及不上你。再說了,我一個兒媳婦也不好過多插手你的事,只能等孩子他爹回來,讓他去弄。”姚春花解釋道。

  “不提了,都是過去的事了,”袁長山十分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反正以後也麻煩不到你。”

  “孩子他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姚春花詫異道,“什麼叫以後麻煩不到我?”

  她指着一旁的李俏俏,“難不成你還指望這個小崽子給你養老?”

  姚春花知道李俏俏手裏有錢,估摸着是回來的時候,前頭縣太爺或者縣令夫人給的路費剩下的。

  她不覺得對方能給李俏俏多少賞賜,畢竟這家人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就算劉少爺的舅舅送了銀子過去,那也是用一點少一點,怎麼可能便宜了李俏俏。

  所以,即便李俏俏回來之後又是請大夫,又是買藥買雞,姚春花也沒惦記過她手裏的幾兩碎銀子。滿心都想着,等小崽子的錢花光了,喫住都要靠家裏了,看自己到時候怎麼收拾她。

  “我怎麼了,我不能給我爺養老麼?”李俏俏翻了個白眼。

  “你先養活你自己再說吧!”姚春花看見她就煩,說着,她好像想起什麼,忽地一笑,“話說,你現在是我侄兒,總不好一直喫大伯家的,住大伯家的吧?”

  李俏俏問道,“嗯?你想說什麼?”

  “白喫白喝肯定不行,我們家可沒有給別人養孩子的愛好,所以,要麼出錢,要麼幹活出力。”姚春花一臉得意道。

  “那可真是要讓您失望了,我不出錢,也不幹活。”李俏俏腦袋一歪,十分無所謂道。

  “那你就給我滾出去!”姚春花最見不得她這副模樣,總覺得她在挑釁自己。

  “滾就滾,這裏又不是我家,你求我我都不想留下來。再說了,這可是用我的賣身錢蓋的,住在裏面我還嫌瘮得慌呢。”李俏俏撇了撇嘴,一臉的嫌棄。

  她看向姚春花身後的袁三根,饒有興致地問道,“你不怕嗎?指不定哪天就被賣了。”

  見李俏俏又嚇唬袁三根,姚春花真是撕了她的心都有了,“現在就給我滾,立刻滾,馬上滾!我不想在我家的地盤上看到你。”

  說來也怪,明明都是她生的孩子,不知道爲什麼,姚春花對二根就是疼不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生下二根以後,她就去劉家做奶孃的原因。

  確實,袁家五個孩子,除了二根,其他四個都是她親自奶大的,感情上就有了輕重先後。

  李俏俏本就沒拿這裏當家,時刻準備走人,幾乎沒有什麼行李要帶。倒是袁長山東西挺多,不過大多都是些破破爛爛的舊物件,一看就是年代久遠,可能是爲了睹物思人,紀念亡妻。

  她讓袁長山不要着急,一件一件慢慢收拾,她去阿金爹那兒把馬車駕過來。

  袁長山嘴上答應着,手上動作卻一點不慢,倒不是擔心被兒媳婦趕,而是怕李俏俏回來的時候,他還沒好,耽擱了時間。

  袁廣田回來的路上遇到了熟人,說了點事,因而比李俏俏他們晚回來一步,見袁長山屋裏屋外地找東西,收拾包袱,不解道,“爹,你這是幹嘛?”

  “你媳婦趕我們走呢~”當着姚春花的面,袁長山明目張膽地給袁廣田上眼藥。

  後者很快意識到,就那麼點工夫,他媳婦很可能已經跟他爹和二根幹了一架。

  一時間,袁廣田一個頭,兩個大。明明都是一家人,怎麼就不能消停會兒呢!

  他太瞭解姚春花的性子了,知道這次她吃了虧,必然不肯輕易放過,只是沒想到,她竟然一刻也等不得,堵在門口搞事情。

  袁廣田瞪了她一眼,亦步亦趨地跟在自己親爹身後,一邊道歉,一邊勸他留下來。

  “爹,二根胡鬧,你咋跟他一起胡鬧呢?孩子他娘就是嘴上胡咧咧,又不會真的趕你們走。再說了,你們走了,又能去哪兒?你就這樣走了,讓村裏人看見,豈不是要罵我不孝不悌?”

  袁廣田並不認爲他爹會走,這會兒看似在收拾東西,其實頂多就是在與他置氣。長輩嘛,都是要面子的,在晚輩那裏受了氣,肯定需要人低聲下氣多哄幾句,找個臺階下。

  “又不是第一次不孝,你怕什麼?”對着兒子,袁長山一點情面也不留。

  他把亡妻給他繡的荷包、縫的舊衣放在一個包袱裏紮好,還有一把用了幾十年的蒲扇、他成親時候買的蚊帳、生老大時添置的枕巾、生老二之前給亡妻買的繡帕……很多零零散散的東西,都要一併帶走。

  好話說盡,袁廣田見親爹依舊不爲所動,索性在一旁坐下,看着他收拾,省得他越勸越來勁。

  這一天天的,總被夾在婆娘、兒子、親爹中間,袁廣田覺得自己心好累。

  不一會兒,袁長山收拾好了,兩個包袱和其他不方便打包的東西堆了一牀。

  他坐在牀沿,看着垂頭喪氣的兒子,看着眼前的這堆舊物,不知怎麼的,突然就很想跟他講講古。

  他拿起磨毛了邊,大大小小破了好幾個洞的蒲扇道,“這個蒲扇是當年你娘懷你的時候,我給做的,那年夏天沒什麼雨水,天熱得要命。村南邊的沂河溝都幹了,想要喫水,得去二十里外的芽田村。你娘第一次懷孩子,懷相不好,本就喫不下東西,再加上天氣乾燥,實在熱的慌,於是只能一個勁地喝水。別人一天挑一趟就夠兩口子用了,我一天挑兩趟都不夠你娘喝的。”

  “去芽田村的路上有個小山丘,山丘南面有棵蒲葵,有一天我挑水回來經過那裏,順手摘了五片葉子。”他仔細回憶了一下,“沒錯,就是五片,五片摘完,那棵蒲葵差不多就給我薅禿了。”

  “五片葉子帶回家,你娘歡喜的不行,我倆比賽做蒲扇,她做針線活的時候那般靈巧,偏生做扇子不行,見我做的好,氣哼哼地就奪了去。”亡妻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腦海中至今還是那麼清晰,想起她淘氣的模樣,袁長山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後來兩個月,她去哪兒都拿着我做的蒲扇,寶貝得很,直到你出生,八月初,再有幾天就是仲秋節,秋老虎毒得很,你娘怕蒲扇風大,把你扇着涼,只敢用手給你輕輕扇風,自己也不用蒲扇了。”

  提起親孃,袁廣田有些恍惚,一眨眼,他娘已經死了快二十多年了。

  “這雙枕巾是你出生後買的,你娘跟我成親的時候,家裏窮的叮噹響,哪裏有錢置辦物件,我們攢啊攢,攢啊攢,等你出生,剛好攢夠買枕巾的錢。”袁長山陷入記憶中的場景,“我記得當時,趕集回來,你娘一拿到枕巾就把它捧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好像在看什麼稀罕物一樣。看完了就疊好,壓在枕頭底下,說是捨不得用,要留着將來給你娶媳婦。”

  “不過到底沒留住,”說到這裏,他噗嗤一笑,“你八個月大的時候到處爬,力氣還挺大,趁你娘一不留神的空檔,把枕巾從枕頭底下拽了出來,在上頭撒了泡尿。”

  八個月的嬰兒能記得什麼,袁廣田一點印象也沒有,不過,他也被自己小時候的行爲逗笑了。

  “尿都尿了,總不能還留着給你成婚用,你娘心疼了好久,嘴上碎碎叨叨唸了好幾天。”明明隔了幾十年,袁長山卻覺得這些遙遠的記憶清晰的彷彿發生在昨天。

  “你五歲那年,你娘懷了你二弟,比懷你時候的懷相還要差,喫不好睡不好,短短三個月,人就瘦了十幾斤。我用攢了幾年的私房錢買了條繡帕哄她開心。淡橘色的,你娘明明喜歡的緊,卻偏跟我抱怨,說我買錯了顏色。說是小姑娘才用這種顏色,她都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了,應該用深色的。當時,我的第一反應是拿去繡坊換一條,結果你娘就開始委屈巴巴地掉眼淚,說我嫌棄她了,如何如何。”

  袁廣田對這條繡帕有印象,他娘到哪兒都帶着,碰都不給他碰。

  ……

  父子倆之間的氣氛慢慢變得溫馨融洽,可沒過多久,外面便傳來了馬兒的踢踏聲和車軲轆的顛簸聲。

  “爺,走了!”是李俏俏在叫喚。

  “哎!就來!”袁長山對着大門口迴應道。

  他強迫自己從回憶中抽離,收起臉上的留戀與不捨,語氣中帶着幾分悵然,對袁廣田道,“一年前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現如今,家裏的日子越過越好,你千萬管好你媳婦,不要再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人在做,天在看,你要是不怕她拉着幾個孩子爲她陪葬,你就讓她可勁折騰好了。”

  見袁長山拎着包袱起身要走,袁廣田瞬間急了,他拉着袁長山的衣袖,連忙問道,“爹,你這是要去哪兒?”

  這時,李俏俏進來幫袁長山搬東西,順便回答他,“我在縣城賃了個宅子,今天先帶阿爺過去安頓下來。”

  袁廣田這才意識到,他爹根本不是鬧情緒,而是真的要走。

  “爹,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麼辦?”袁廣田雖然不是爹寶男,但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離開過袁長山的身邊,即便先前袁長山病重,半死不活地躺在牀上,於他來說,也像一根定海神針杵在他的心間。如今,袁長山要走,他如何能不慌?

  袁長山也是頭一次與兒子分開,不捨是肯定的,但這麼些年下來,他也看夠了兒媳婦的臉色。

  “什麼怎麼辦?之前怎麼樣,以後還怎麼樣。怎麼?見不得我跟二根去城裏過幾天好日子?”袁長山沒好氣道。

  “不是,怎麼會。我就是捨不得你,你不在家我這心裏空落落的。”袁廣田急忙解釋道,“二根,你這孩子也是,家裏有房子不住,偏要跑去縣城賃房子,你手裏有多少銀子經得住這麼折騰?趕緊去把房子退了。”

  李俏俏懶得理他,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教訓起人來倒是一套一套的。

  “你別說了,這是我的主意。我在你家住的不痛快,這才非要跟着二根去城裏的,你以後得空可以過去看看我,旁的話就不要再勸了。”袁長山也看不慣他這副樣子,平日裏姚春花陰陽怪氣說酸話的時候,他不吱聲,人要走了,他倒是跳出來了。

  可惜啊,晚咯!

  李俏俏讓袁長山去馬車上坐着,行李物件有她跟袁廣田就夠了。

  袁長山也不爭,背上兩個包袱,出了門。

  外頭,馬車周圍圍了好多人,姚春花和袁大根兄弟姐妹幾個都在,還有附近的鄉鄰。

  除了姚春花和袁大根幾個臉上陰晴不定,看不出在想些什麼,其他人都挺興奮的。無他,村裏還沒哪家買過馬車呢,他們都是第一次近距離圍觀。

  袁長山揹着包袱出來,站在馬車旁,跟大家侃起了大山。

  “哎喲喂,山大哥,你家二根可真了不得,還會趕馬車哩!”說話的是袁長山的遠房族弟,比袁長山小兩歲。

  “嗐!在外頭走南闖北,可不得什麼都要會上一點嘛!要是不會趕馬車,估計家都回不來。”袁長山謙虛道。

  “這馬車是跟東家借的嗎?看樣子,二根挺受東家看重,聽說一匹馬要一百多兩銀子。”別說村裏了,便是在縣城,能買得起又養得起馬的人家也沒多少。

  “我也不知道。”袁長山擺了擺手,裝作不知。

  其實,李俏俏之前提過,從嶺南迴來的時候,她買了匹馬,應該就是眼前這匹沒錯了。但袁長山直覺應該低調些,所以便裝了糊塗。

  “山大哥,你這是要去哪裏?”早上才把孫子過繼給早夭的老二,這會兒就要搬走,看邊上廣田媳婦的臭臉,村人們有些懷疑,袁廣田和李俏俏莫不是被這對夫妻倆掃地出門了?

  “我們二根要去城裏讀書,住村裏不方便,他還小,我不放心,一道過去的話可以幫着照看下。”家醜不可外揚,袁長山不願意將與兒媳婦的爭吵暴露於人前。

  “嚯!讀書啊,那可真是不得了!我就說嘛,二根是有大出息的!”

  袁長山笑着應承了,完了還不忘來一波商業互吹,將對方的兒子孫子同樣誇讚了一番。

  一時間,馬車周圍的氣氛頗有些其樂融融,唯有姚春花母子幾個與之格格不入。

  你一言我一語的,很快便見到李俏俏和袁廣田抱着袁長山的行李出來,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瑣碎物件。

  前者在車上備了稻草,一一給其中的易碎物品鋪墊上,然後將袁長山攙扶上車,在衆人的熱情歡送中,離開了安化村。

  袁長山平生頭一次坐馬車,結果,剛新奇了幾分鐘,就受不了這份要人命的顛簸了,把裝滿衣服的包袱墊在屁股底下坐着,這才感覺好些。

  進了城,李俏俏直接帶他去了阿金一家之前住的小院子。

  當初租的時候,阿金爹直接租了一個月,目前,距離租約到期還有三天,李俏俏打算在這三天裏找個合適的房子,到時候再搬過去。

  東西卸下來,馬車送去驛站,李俏俏正準備去牙行找小毛打聽宅子的事,就聽見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門打開,也真是巧了,來人竟是小毛。

  “我剛剛去你們村找你,結果聽村裏人說,你要到縣城唸書,已經走了。我依稀記得侯叔家的宅子還沒到期,便想着過來碰碰運氣。”小毛解釋道。

  來者是客,更何況李俏俏對小毛有所圖謀,所以她還算熱情地把人迎進了門。之所以不是非常熱情,那是因爲她要爲自己打造高深莫測的冷麪郎君人設。

  在這個階層等級分明的封建社會,李俏俏很清楚自己將來想要達到怎樣的高度,很清楚自己該用怎樣的態度對待處於不同位置的手下。

  像小毛這樣的,與李俏俏相識於微時,如果從一開始便搞什麼你好我好哥倆好,那將來還要經歷一次思想上的身份轉變。

  不但麻煩,而且還存在一定的風險。

  所以,不如從現在起,就直接定下基調,讓小毛覺得她是個琢磨不透的人,然後慢慢收服他。

  在屋裏收拾東西的袁長山聽見聲音,好奇地出來張望。

  “阿爺,這是小毛,在牙行做中人,之前那十三畝地就是從他手裏買的。”李俏俏把小毛介紹給袁長山。

  袁長山驚訝不已,“這孩子跟你差不多大吧,小小年紀便是中人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老人家謬讚了,其實就是爲了混口飯喫。”小毛謙虛道。

  袁長山思忖着,七八歲便出來謀生,小毛家裏的情況估摸着不會好,於是便沒多問,讓李俏俏好生招呼着,他自己回屋收拾東西去了。

  “我們剛進門,剛把行李放下,家裏這會兒什麼都沒有,招呼不周,還望海涵。”李俏俏略感抱歉道,“不過,你不來,我正好也打算去牙行找你。”

  “是我來的太突兀了,你不見怪就好,我怎麼會有想法。”小毛擺了擺手,“你找我是想賃房子還是……?”

  李俏俏提出自己的要求,“買個小宅子吧,不算竈房、淨房、廳房,至少還要三間臥房。”她一間,袁長山一間,小廝一間。

  小毛心道,要有這麼多間屋子,還說是小宅子,阿根兄弟的口氣真大。

  “院子稍微大一點,要放得下一輛馬車。”既然已經搬出來了,馬車就放家裏好了,免得老是寄存在驛站,麻煩得很。

  “價錢公道合理就行,別的沒什麼要求。”

  “行,我記下了,一會兒回去就幫你尋摸。”小毛點頭。

  “你去村裏找我有什麼事嗎?”李俏俏問道。

  “沒事,我上午帶客人去田裏看地,回來的時候經過你們村,便想着跟你打聲招呼。”小毛搖頭,自己能有什麼事,就是想找她玩呀。但看李俏俏一本正經的樣子,話到嘴邊又換了個說法。

  “聽村裏人說,你來城裏唸書?可找到夫子了?”說起來,兩人也不是很熟,只能沒話找話。

  “聽聞城南李夫子品性高潔,學識淵博,對學生要求極其嚴格,所以,我打算去李夫子的學堂求學。”李俏俏認真回答。

  小毛渾身一凜,李夫子啊……

  他真是佩服李俏俏的勇氣,竟然主動提出去李夫子的那兒。要知道,李夫子的大名在坊間可是能止小兒啼哭的。

  誰的家裏有小孩不聽話的,家長只要說一句,“等你長大就送你去李夫子的學堂。”小孩便不敢哭鬧了。

  不過不知道爲什麼,小毛覺得阿根兄弟此時的氣場似乎和李夫子莫名地相近。

  “李夫子是挺不錯,對窮苦人家的孩子特別友善。”他十分中肯地評價道。

  李俏俏既然決定去李夫子的學堂,肯定是綜合比較了城裏所有夫子後做出的選擇,小毛覺得自己沒必要用一些道聽途說的話來勸她如何。

  “聽阿金說,你前天還去找他玩了。”這是李俏俏今天去地裏駕車的時候,阿金告訴她的。雖然是初來乍到,但阿金已經交了好幾個小夥伴,小毛便是其中之一。

  “對,也是帶客人出城看地,就順道拐了一下。我看侯叔在地裏張羅的挺好的,十三畝地的佃戶都找齊了。”

  李俏俏點頭,“我上午剛問過他,用的還是之前王秀才家的佃戶。”

  “阿根兄弟,恕我冒昧,據我觀察,那些地雖然是阿金爹出面買的,但真正的主人其實是你吧?”這個問題,小毛憋了好久,這會兒終於問了出來。

  他跟李俏俏僅有一面之緣,按道理,實在不該在這種情況下問及事涉對方隱私的話題,不光是交淺言深,還頗有些不識相。

  畢竟,如果是真的,那說明李俏俏是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偏他還這麼大喇喇地問出來,實在有失妥當。

  可是不問吧,放在心裏憋着實在難受。

  他想問,十三畝地,這麼一大筆銀子,她怎麼就不擔心阿金爹捲了鋪蓋跑路呢?

  還有,李俏俏出生農家,就算受到府城掌櫃的賞識,後者也不會掏這麼一大筆銀子給她一個農家小子,所以這些銀子究竟是怎麼來的?

  小毛闖蕩江湖多年,自認爲成人世界的運行法則,該懂的他都懂。

  好奇害死貓。

  有些事,知道了要裝不知道。

  有些話,聽見了要裝沒聽見。

  有些問題,放在心裏就算憋死也不能問。

  但面對只比他小一歲的李俏俏,小毛覺得自己就是做不到不聞不問。

  他不否認,放任他開口問出來的原因還包括李俏俏對阿金一家的態度。

  他覺得,不管李俏俏背後有着怎樣不可告人的祕密,但既然她能友善地對待阿金一家,給予這家人價值四百五十五兩白銀的信任,那麼從一定程度上可以斷定,李俏俏是心地善良之人。

  心地善良之人應該不會行殺人滅口之事吧……

  等待李俏俏回答的時間裏,小毛在心中暗暗祈禱。

  面對小毛的疑問,李俏俏沒有立刻回答。她坐在那裏,如同老僧坐定般,紋絲不動。在這個過程中,她的視線一直放在小毛身上,毫不避諱地與之對視。

  在李俏俏強大氣場的壓制下,小毛率先敗下陣來。他苦笑着垂下頭,強迫自己鎮定,但越是這樣越是忍不住胡思亂想,各種天馬行空的想法嚇得自己心驚肉跳。

  他甚至懷疑,李俏俏是不是在考慮趁機殺他滅口,又或者在猶豫要不要讓暗地裏的殺手了結了他。

  過了大約一分鐘的時間,李俏俏開口打破了這片死寂,“你說的沒錯,那十三畝地真正的買家是我。”

  其實,這是李俏俏對小毛的考驗。

  早先,在牙行買賣土地的時候,她故意露出破綻,讓小毛看見她對阿金爹使眼色。

  那麼明顯的暗示,如果小毛還猜不透其中的意思,那麼李俏俏便會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今天小毛過來找她,確實在她的意料之外。

  在揣摩了對方的來意之後,她又再度給了一次暗示,便是在把小毛介紹給袁長山的時候,故意提及那十三畝良田。

  李俏俏覺得她那樣的說法,幾乎算得上某種程度的默認。

  擇日不如撞日。

  如果今天,小毛離開前,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提,那麼短時間內,李俏俏就暫且放棄重點培養他的想法。有什麼事,等他長大一點再說。

  “所以呢?”可惜手邊沒有茶杯,不然可以端着茶杯,一邊喝茶,一邊裝逼。

  小毛鬆了口氣,總覺得自己好像渡了一次傳說中的生死大劫,他抹了抹額頭上的虛汗,磕磕絆絆道,“沒……沒啥,我就是太……太好奇了。”

  見李俏俏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小毛解釋道,“因爲上次在牙行籤契書的時候,我無意中看到你對阿金爹使了個眼色,當時覺得怪怪的,回去之後越想越不對勁,想了幾天纔想出這麼個結果。”

  越說越順口,小毛也不怕了,乾脆一口氣全部撂了,“我觀阿金一家三口的言行舉止,直覺告訴我,他們並非出自富貴人家。這一點,侯叔侯嬸包括阿金,都不曾隱瞞。那麼他們這個錢是哪裏來的呢?”

  “他們千里迢迢從嶺南遷移至江南,一來就買地,還詢問我地該怎麼種。可見他們除了出海打漁,並沒有其他謀生手段。所以,買地的銀子,既不是從家裏繼承的,又不是他們自己賺的,那麼只能是別人給的,或者地上撿的。”

  “撿銀子的這個可能直接忽略不計。我就在想,別人給的,能是誰給的呢?想起之前每次帶侯叔去田裏看地,問他怎麼樣,他都只是點頭,重複地說‘還行’,直到最後一次,你出現了,他不說‘還行’了,而是飛快地看你一眼,然後斬釘截鐵地說‘就它了’。”

  “這些,我當時看到了,但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直到在牙行籤契書,才驚覺其中的關竅。”

  小毛一口氣說完,頓時覺得口乾舌燥,他解開腰間的水囊,咕嚕咕嚕灌了好大一口。

  甘甜可口的井水順着口腔一路而下,冰冰涼涼的,讓他瞬間感覺自己整個人又活了過來。

  李俏俏點了點頭,對他的觀察力以及獨立思考能力表示滿意,但這還不夠。

  “所以你就如此莽撞地問了出來?嗯?”她聲音不大,但聽在小毛的耳朵裏,總有一種讓人無力反抗、束手就擒的威嚴。

  “我覺得你對阿金一家那麼好,應該不是個壞人。壞人的手段我見過,不會這麼和善、柔軟。”小毛非常真誠道,此時,他已經放下了所有戒心,認定李俏俏是個好人了。

  李俏俏輕笑一聲,饒有興致地問道,“你問的問題,我回答你了,然後呢?你問這些,僅僅是出於對我的好奇嗎?”

  小毛見她笑了,自己也跟着放鬆起來,笑嘻嘻道,“我還沒問完,我還有別的問題。”

  李俏俏頷首,惜字如金道,“說。”

  “十三畝良田,四百五十五兩白銀,你對阿金一家就這麼信任嗎?你不擔心侯叔帶着妻兒賣了田地捲了銀子跑路嗎?”

  李俏俏緩緩回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看人的眼光還挺準,阿金一家不是這種人。”

  對於這個回答,小毛聽了也算服氣。

  反正,他是沒有那麼準的眼光,可以斷定一個人會怎樣,也沒有那麼大的魄力,輕易把四百多兩銀子的地掛在別人名下。

  “還有一個問題。”小毛豎起一根手指,厚着臉皮問道。

  李俏俏很乾脆,“問。”

  “我今天去你們村找你的時候,順便打聽了一下,他們說,去年,你被府城商棧的大掌櫃看上,帶去嶺南走商,直到上個月纔回來。”

  李俏俏非常隨意地點了點頭。

  “所以你置地買房的銀子,都是掌櫃的給你的?”小毛睜着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仔細地觀察着她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聽到他的問題,李俏俏的嘴角愉悅地翹起,又非常隨意地搖了搖頭。

  “果然!”小毛雙手合掌,他猜對了。

  “那……方不方便透露一下,你這大幾百兩的銀子都是怎麼來的?”小毛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道爲什麼,面對李俏俏,他總覺得自己這個問題問的有點越界。

  不過,李俏俏並不介意,可她也沒有直接回答小毛的問題,“不是說還有一個問題嗎?這都第二個了吧?”

  小毛訕訕一笑,他搓了搓手,也覺得自己臉皮太厚,竟然問人家銀子怎麼來的。也不想想,來錢的法子哪裏是能輕易告訴別人的?

  他在心裏唾了一口自己,然後擺手道,“那不問了,不問了。”

  李俏俏就是逗他玩的,這銀子的來路要是不說清楚,就算她想收用小毛,人家小毛也未必敢上她這條賊船啊。

  “告訴你也無妨,反正不是誰都能做的營生。”

  聞言,小毛脖子前傾,顯然很期待李俏俏接下來的話。

  “我在嶺南獵到了一隻老虎,虎皮、虎腦、虎心、虎骨……所有這些東西拆開來賣掉,一共賣了一千多兩。”李俏俏語氣輕巧,彷彿她獵的不是老虎,是從天而降的金元寶。

  小毛驚得下巴都脫臼了。

  獵……老……老虎……

  看着李俏俏比自己還小上一圈的小身板,小毛覺得,他是不是哪天也可以去山上試試……

  李俏俏一看他那滴溜溜轉的小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你就別想了,這種事做起來要靠天時地利人和,我也是提前做了很多計劃,下了很多工夫,最後運氣好,才獵到了老虎。獵虎這件事,可一不可再,可遇而不可求,不然我天天去山上打獵好了,幹什麼還要進城讀書?”

  小毛一聽,覺得李俏俏言之有理,心裏剛起的那點念頭,pia地一下就被打散了。也對,還是踏踏實實幹活來的靠譜。

  “還有別的問題嗎?”見小毛醒悟過來,李俏俏問道。

  “有。”小毛語速飛快。

  李俏俏:……她就是隨口問上一句而已,沒有還真有。

  “你問。”李俏俏不厭其煩道,不知道這小子還能給她帶來什麼樣的驚喜。

  “你買地的這件事,是瞞着你爹你孃的吧,但是你爺是知情人。”小毛語氣肯定道。

  老爺子是知情人,他剛剛就看出來了。那她把這個地放到阿金爹的名下,防的是誰,答案不言而喻。

  “嗯,沒錯。”李俏俏點頭。

  “我今天去你們村找你,聽說你們族長早上開祠堂,請族譜,把你過繼給了你二叔。”小毛覺得自己今天打聽到的信息量挺大。

  “嗯,沒錯。”李俏俏繼續點頭。

  “那你豈不是可以把阿金爹名下的地掛回自己名下了?”這個問題不重要,小毛主要是想跟李俏俏確認他今天打聽到的那些消息的真實性。

  李俏俏搖頭,“暫時不麻煩了,等我考中舉人再辦。”

  小毛本來沒指望這個答案會怎樣,掛回來也好,不掛回來也行,反正都與他不相干,就是隨便問問而已。沒想到李俏俏的答案這麼勁爆,聽她的語氣,好像中舉是一件跟喝水喫飯差不多簡單的事。

  “你都還沒拜夫子,怎麼就知道自己一定能考中舉人?”因着她的回答,小毛的話越來越多,“聽說上一屆科舉,有個人接連五次名落孫山,第六次好不容易榜上有名,結果人直接高興瘋了。可見科舉中第並不簡單。”小毛語重心長道。

  科舉當然不簡單,但是要看對誰而言。

  不過,李俏俏並沒有出言反駁,她向來不愛逞口試之快,還是用事實說話比較好。

  所以,她只是點了點頭,“好的,多謝你的提醒,我知曉了。”

  對於她的這個反應,小毛不免感到幾分挫敗。一時間,興致缺缺,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李俏俏見他終於安靜下來,心想,你問完了,可不就輪到我了。

  “你從小在城隍廟長大,身邊還有什麼親人嗎?”先從背景調查開始吧。

  “在城隍廟長大的都是棄嬰,哪裏還會有什麼親人。”小毛翻了個白眼,覺得她這問題問的十分沒有水平。

  “關係好的就算啊,並不一定非要血脈相連纔是親人,有的人血脈相連,卻如生死仇敵,有的人無半分血緣,卻親如一家。你呢?有這樣的親人嗎?”

  “這樣啊,有的,我有一個奶奶,還有一個弟弟。”小毛點了點頭。

  “他們現在從事什麼營生?還是都由你賺錢養活?”

  “我奶在家照顧弟弟,我負責賺錢養家。”分工明確。

  “你一個月能賺多少?”李俏俏對他的收入也很好奇。

  “這個說不好,如果每個月都能碰上像你這樣的大主顧,一個月三兩銀子應該不成問題。”小毛在心裏算了算。

  “那你們中人抽成挺低的。”

  “可不是嘛,一兩銀子只能抽三文錢。”小毛抱怨道,在他們縣城,像李俏俏這樣的客戶其實並不少,但問題是,這樣的客戶來了他們牙行,壓根分不到他手裏。

  他能分到阿金爹,還是因爲其他中人看他們穿的窮酸,大家都不願意上前招呼。不曾想阿金爹實力雄厚,哦,不對,是阿金爹背後的金主李俏俏小有資產,這才便宜了小毛。

  總而言之,平日裏,這樣的機會挺難輪到他的。

  “有想過換個營生嗎?”

  “你覺得我這樣的,能換什麼營生?”小毛反問道。不是他不想,而是現實不允許。

  “你會算學嗎?”

  “簡單的會一點。”當中人的多多少少都會一點算學,得幫買賣雙方算價格。

  “別的還會什麼?”

  “耍嘴皮子算嗎?”小毛語帶調侃道,他覺得李俏俏問問題的水平跟他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瞧她問的都是些什麼,白瞎了這麼機靈的腦子。

  “如果給你個機會讓你當掌櫃的,你覺得你能做得好嗎?”李俏俏並不在意他的調侃,問了一個讓小毛心跳加速的問題。

  “這得看是什麼店的掌櫃吧?”小毛看向李俏俏,總覺得她話中有話,莫非……想到阿金爹,小毛情不自禁地嚥了口口水。

  李俏俏見他終於意識到什麼,輕輕一笑,“那你說說,你覺得你當什麼店的掌櫃能當得最好。”

  這一刻,小毛的大腦瘋狂轉動起來,他想了很多,從包子鋪、鐵匠鋪、客棧、酒樓、銀樓,甚至花樓,他通通想了一遍。

  “酒樓!”最後,他給出了這麼一個答案。

  “爲什麼是酒樓?”

  “我想了一下,這世上,有錢人的錢最好賺,而所有賺有錢人錢的買賣中,酒樓是最好入手、門檻最低的。咱們只要控制好菜品的味道和酒的香醇,到時候肯定客似雲來。”

  “咱們?”李俏俏敏銳地抓住他的用詞。

  “呵呵……這個……那個……”小毛抓了抓腦袋,心想,李俏俏都沒主動說,萬一是他會錯意了,豈不是尷尬死了?

  “嗯?什麼這個那個?你在說什麼?”李俏俏不疾不徐道,反正這時候,她不急,總會有人急的。

  小毛見她面色如常,語焉不詳,心裏跟有無數只貓爪在撓一樣。

  李俏俏心道,到底還是個孩子,遇上點事就急了,這性子還得磨。

  “有什麼話,你直說好了,你剛開始問我那些問題的時候,也沒見你有這麼多的顧慮啊?”

  小毛想了想,覺得好像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笑就笑吧!

  索性眼一閉,心一橫,語速飛快地問出了心底的猜測,“阿根兄弟你是不是想開個鋪子,然後請我做掌櫃?”

  李俏俏點了點頭,依舊不緊不慢道,“是啊。”那語氣,彷彿在說,今天天氣真好。

  巨大的喜悅充斥着小毛的胸腔,他激動地想,原來天上真的會掉餡餅啊!原來他跟阿金爹一樣,都能運氣超好地撿到銀子!

  他高興極了,從凳子上跳起來,一蹦三尺高,光這樣還不夠,又繞着小小的院子,跑了一圈又一圈。

  動靜之大,把屋裏的袁長山都驚了出來。

  “這孩子怎麼了?”

  李俏俏一臉無奈,“太高興了。”

  “什麼事情高興成這樣?”

  李俏俏面不改色地撒了個謊,“聽說我要在他那裏買宅子,到時候又能抽一筆佣金。”

  袁長山一臉感慨,“唉……都是窮鬧的,想當年,我一個人養你爹的時候,唉……不提也罷。”

  作者有話要說:寫了整整一天一夜,我睡覺去了……評論呢,寶貝們!!!感謝在2021-11-0223:40:13~2021-11-0323:08:56期間爲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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