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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7 石头山骨

作者:非10
姬缙隐隐有了些猜测,正当他斟酌用词时,只听走在一旁的少微径直问他背上的孩子:“你有阿爹嗎?” 這话又直又硬,正如少微手裡的棍子。 那個孩子看向她,轻轻摇了头,待将视线望向前方时,眼底才浮现戒备与怨恨:“那個找我的人不是我阿爹。” 男孩回忆着,将自己的经历說明。 去年秋日裡,他和阿婆一路往南来,阿婆說南边的冬日好熬一些,阿婆带着他一路乞讨缓慢南行,果真熬過了去年的冬日……但阿婆却在今年五月热夏裡病死了。 阿婆已经很老了,自他有记忆起,便是阿婆带着他四处乞讨度日,相依为命的這些年,阿婆实在吃了太多苦。 他想,阿婆或许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所以才带着他远行向南,想用最后的時間护他這最后一程,送他往天暖处去。 他想将阿婆下葬,为阿婆买一副棺木,他沒有钱,但他愿意拿自己来换钱。那個买主对他挑挑拣拣,嫌他太瘦小,只愿意出两千钱,天气实在太热了,阿婆等不了,他向那人点了头。 那人說要带他去官府立契,他赶忙跟着去了,却在中途被打晕,待醒来时,人已在一艘小船上。 他试图跳水逃走,但還是被那人发现了。 一路挨了不知多少打,他很害怕,但更多的是恨,恨盖過了怕,他更加不肯放弃任何可以逃走的机会。 前日裡,趁那男人将骡车停下,去了路边草丛中小解时,他挣脱了绑缚着双手的麻绳跳下了车——那麻绳早两日便被他磨得要断裂了,他未有表露出异常,只等這一個机会。 男人发现他逃走,在后方追赶间大声呵斥,扔来碎石重重砸在他身上,鲜血浸透了他身上的狼皮。 那张原本完整的狼皮袄只剩下了半张,另外一半被剪下来给阿婆换药了,剩下這一半只勉强裹住半边胸膛后背而已,也正因此才得以夏日不曾离身。 他不敢跑向有人的地方,那些人不会信他,就算信他不会帮他,這一路上他已见识過很多次了,于是他仓皇奔向山中。 八月的山中夜裡已有些冷,他因受伤虚弱更觉难捱,是身上那半张狼皮贴护着他,叫他撑了下来。 伏在姬缙背上的男孩转头看向走在一旁的少微。 少微目不斜视,看着即将消散的最后一缕暮光,脑子裡闪過的是那個冷脸老妪向她递来的半张冷蒸饼。 夜色初才降临,就被八月裡湖水般的月色冲淡了,很快這月色又被风灯和火把以及人影搅得七零八落,一行乡民们匆匆寻来了山中。 正如少微所言,姜负决计是懒得去寻人帮忙的,但姜负不操心,自有操心的人,青坞听到消息哭着去喊阿爹,拽着阿爹出了家门去找人。 待两行人碰头时,青坞隔着眼泪只见少微握着棍子,阿缙背着孩子,墨狸兜着果子。 青坞呜地一声哭了出来,提裙奔上前去查看几人是否受伤,少微妹妹无事,墨狸无事,阿缙……肿着半张脸的阿缙是头一遭进山时有的事,此刻還能背着人那便說明沒有继续出新的事。 一只果子递到擦泪的青坞眼前,险些怼到她脸上,青坞抬头,见是墨狸给的,破涕为笑,接了過来。 一众乡民们都松口气,将目光纷纷投向那個孩子:“這還真有孩子丢在了山裡头啊……” 回去的路上,大家从姬缙的口中了解到了這孩子的遭遇,不免又对那個溜走的男人好一顿唾骂。 等在村口的裡正提议先让孩子吃口热饭养一养伤,過两日便带人去县署裡报官。 男孩不愿跟裡正走,只看着少微。 少微只好带着一瘸一拐的男孩回到了家中,然而站在院门前,却有些犹豫迟疑,艰难思索着措辞。 她与姜负的关系并非外人眼中的幼妹与长姐,而這座小院和那些书一样,她要给别人看,总要先经過姜负同意。 在山中所向披靡威风凛凛的少微大王,做不了這一方小院的主。 墨狸跑进院中:“家主,我們回来了!” “才回来,想饿死我不成。”姜负从点着一盏灯的堂中慢慢走出来,打着呵欠伸着懒腰。 尽忠职守的墨狸兜着果子往炊屋裡跑:“家主,墨狸這就烹饭!”他跑动间一颗果子掉落,蹦蹦跳跳了几下,被姜负弯腰捡起,捏在了手中。 “墨狸的果子采回来了。”姜负笑看向站在院门外的少微:“你采的果呢?小鬼。” 少微只好将那躲在自己身后的男孩一把拽了出来,抓着他的手臂将他带进院中,硬着头皮与姜负請示道:“他沒了去处,能不能收留他两日?就两日!” 姜负笑微微地看着那孩子。 少微将人往前一推,又从后面轻踢了他一脚。 男孩扑跪下去,朝着姜负磕了個结实的响头:“我什么活儿都能做!” 姜负走到他面前,半蹲身下去,却是抬手,抚在了他头顶。 男孩不解间,那只干净细长的手已探入他杂乱的发间,先后触摸到了他的枕骨与额骨。 姜负为其摸骨间,视线在那张脏污可怜的脸上看了又看,末了目光落在了這孩子身上裹着的半张狼皮上。 姜负目露恍然之色,看向少微:“当日所谓拿袄子换了吃食,原是這样的换法啊……我說你何来這样大的胃口,竟生生吃掉了一张袄子钱。” 男孩也仰头看了一眼少微,正色道:“阿婆說,這张袄子救了我的命,是神仙显灵了!” 而他知道這神仙是谁,他亲眼看到了,也记下了。 提到這桩旧事,少微沒說话,只听姜负问這男孩:“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叫石头!” 姜负微微笑道:“你的命是被人捡回来的,既已改了命,名也要改,名可为谶,石头一名已镇不住你如今這未知的命数了。” 少微从旁听着欲言又止,在她看来,姜负上来便叫人改名实在为难人,可她又担心姜负话中自有道理,更要紧的是姜负才是這间小院的主人……有求于人,只好闭嘴。 少微未反驳姜负的话,却還是问了那男孩:“你想改名嗎?” 男孩认真想了好一会儿,点头:“都行。” “……”這“都行”二字简直让少微想翻白眼,只觉他一副深思熟虑模样,却也沒虑出個一二三来。 姜负笑看着少微:“袄子是你给的,人也是你从山裡带回来的,這名便由你来改如何?” 少微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好!” 若叫姜负来改,只恐要多個什么彩狸白狸之类。 少微也开始深思熟虑,待勉强虑出個一二三,问那男孩:“山中岩石谓之山骨,改作山骨——你可有意见?” 男孩赶忙点头表达同意。 得了他同意,少微才又看向姜负。 姜负静静看了少微片刻,眼中晕开一缕近乎爱惜怜悯的笑意,她缓声道:“贵而坚,再沒比這更好的名了。” 而比這個名字更可贵的是這取名的小鬼。 寻常人得了芝麻大小的权力,多要下意识地施展权威,這权威一旦施展必围绕自身意愿。 這历来霸道的小鬼却未曾想過强加自己的喜好,而是選擇保留了這個孩子的自我与来路。 山骨亦为石,为更坚韧更庞大更具筋骨的岩石,不会再有比這更好的名,也不会再有比這更可贵的天然之心了。 姜负直起身,转身之际,道:“山骨,如此我便留你两日,来,我为你看一看伤。” 山骨還有些出神之际,少微又踢了他一脚,小声催促:“她答应了,還不快跟上!” “哦!好!”山骨赶忙爬坐起来,在少微的陪同下跟进了堂中。他的身量只比少微稍矮一些,姜负让少微取了一件旧袍衫给他替换。 血污拭去,幸而未见严重的骨伤,那些贩贼为了能卖上個好价钱,固然有百般折磨手段,却往往不会让“货物”损伤過甚以免留下残疾,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待上罢药,墨狸也将饭烹好了,他下了一大锅汤饼,汤底有葵菜有腊肉,倒也鲜美。 旁人是死脑筋,墨狸则是沒脑筋,因姜负沒有直言命令他多添一個人的饭,他便只依照往常的量来烹煮。 但墨狸在山中实在吃了太多果子,他不懂得主动增添饭量,也不懂得主动减少饭量,他只吃了平日裡的一半便吃不下了,余下一半便归了山骨,同样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姜负不禁感慨,今日实有颇多万幸。 吃罢了饭,山骨主动要去洗锅洗碗,墨狸却不肯让给他——已经让了饭,不能再让了此事,墨狸待陌生人還是有些本能护食之心的,但显然沒护对地方,只护了一堆残羹碗筷去洗。 夜裡山骨自然要挤去墨狸的屋子裡,墨狸睡床,他打地铺,却也得以一夜安眠。 上好了药,吃饱了饭,睡了安稳觉,山骨本以为自己理应生龙活虎,但次日醒来后,身上的伤和肌骨却倍感疼痛了——好似身体趁他睡着时商议了一番,断定他已安全了,大家便一改紧绷,就此罢工,躺下喘息去了。 即便如此,山骨也不想白吃白住,他将自己睡過的被褥卷起,又一瘸一拐拖着疼痛的身体来到墨狸床边,试图为墨狸铺床叠被,然而掀开那乱哄哄的被子,却发现了更多乱糟糟的东西,干饼,果子,還有拿棉布小心包好的蜜饯,饴糖…… 听到墨狸在外头喊大家吃朝食,山骨赶忙将那被子重新盖上,也不敢再叠了。 饶是如此,墨狸還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床铺被人动過了。晚间,他盘坐在床榻上,背对着山骨,反复数了自己的东西,確認沒少什么,才勉强放下警惕。 如此又饱睡了一夜,山骨总算觉得身上一轻,可以出屋做点像样的活儿了。 少微晨早静坐时,透過窗户便见山骨在扫地,扫罢了地又给缸裡添水,還顺便将两只缸裡裡外外洗了一遍,又跑起牛棚铲了牛粪,往石槽裡添上草料。 待少微静坐完毕,只觉分外空虚,竟沒什么事可做了,只好去帮墨狸摆饭。 姜负迟迟起身,看着院中井然有序的景象以及忙碌的三人,不禁欣慰点头。 秋高气爽,很适合在院中享用早食。 姜负使唤少微给她搬了一张食案出来,她自盘坐于食案前,墨狸蹲在炊屋外,少微坐在堂屋前的泥砌台阶上端着碗,山骨则蹲在少微侧下方,小小一方院子,四個人坐得到处都是,再加上屋檐上蹲着的鸟,好似摆阵一般。 刚用罢早食,裡正带着人上了门,說要带山骨去一趟县署。 山骨立时又戒备起来,姜负劝說安慰了两句,他還是有些犹豫,正急着和墨狸练棍对打的少微攥着棍,皱眉看向他:“愣着干嘛,都等着你呢。” 山骨一個激灵,赶忙点头,老老实实地跟着裡正去了。 山骨自有记忆起,便是跟着阿婆,阿婆說他爹娘早沒了,他也說不清自己具体几岁,许是十一,也许是十二,又因日子過得太艰苦,看起来更像只有十岁。 他格外详细地描述了那個贩贼的长相,县署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拟了通缉画像立了案。 案子立下了,孩子总要安置,裡正将人带回了桃溪乡,同姜负商议罢,又征求了山骨的意见,最终将人交给了乡裡的一对夫妇抚养。 那对夫妇已年近五十了,先前有過一個孩子,也是遭了贩贼拐卖,夫妇二人伤心欲绝,男人因打猎受了伤又无法再生育。有人私下劝說他们夫妇买一個来养,遭到妇人断言拒绝,她的孩子就是被人拐走的,如今却要再同贩贼买孩子,岂知会不会又有哪家的孩子要因此被拐? 此番這对夫妇听說了山骨的遭遇,便动了收养的心思。 夫妻二人很勤俭,日子虽寻常但也不寒苦,姜负对少微說,這对夫妇心善面善,山骨命中与他们有一段善缘。 山骨只听少微的,少微让他去,他便乖乖跟着那对周姓夫妇回家了,走时怀裡不忘抱着那半张狼皮袄。 周家夫妇为了表达感激之情,送来了不少吃食,還有两尾鲜活的大鲤鱼。 姜负說在长安城裡,聘狸奴回家也要提鱼,這鱼该交给狸奴的本家旧主,也就是少微——是以让少微来做主怎么個吃法儿。 山骨虽被“聘”去了周家,却几乎日日都要過来串门,說是串门,实则是当牛做马一通劳作,拦也拦不住。 秋去冬来,日常并无大事发生,姬缙等人却觉得少微近日总有些疑神疑鬼般的古怪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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