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第三年正旦 作者:非10 九月时,姜负的小院屋后搭起了一间木棚草屋,搬了桌案和小炉過去,天冷后少微便和姬缙在此读书写字,每每墨狸也要跟着,他负责烤些栗子和甘薯,偶尔還烤些松蕈菌子,姬缙轻易不敢尝试后者。 青坞时常過来,次次都会带上亲手做的小食,這也是墨狸总守在草屋的原因之一。 山骨午后得闲,也会過来,他多是在帮着收拾草屋,将裡裡外外打扫干净,论起读书识字,非他所喜,只唯独对志怪传說一类很感兴趣。 近来那“家奴”送来几卷羊皮书,其上竟全是鬼怪奇谈,少微一并抱去书屋裡,让姬缙读来听。 此日,姬缙读到一卷无头冤尸寻仇的故事,山骨听得大气不敢喘,青坞紧紧抱着少微一只胳膊,少微则满脸聚精会神。 只墨狸两耳不闻屋内事,兢兢业业烤菌子。 此时,正說到那冤尸索命处,忽有一阵阴风吹来,垂着的竹帘一阵摇摆,草屋裡的人都为之一惊,青坞紧紧抱着少微,吓得眼睛都不敢睁了,還要颤着声音安慰少微:“妹妹不怕,不怕,书上虚谈而已!” 姬缙同情地看着受惊的三人:“不如就讲到此处吧。” 少微坚持:“不行,我要听完!” 青坞更是又菜又爱听:“若不讲完,只怕才更要日夜惦记……” 姬缙只好重新展开那羊皮卷,他看似最冷静稳重,实则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 谁料這竟只是半卷而已,直到最后這冤尸也未能寻到真正的仇人,大家既唏嘘又害怕,青坞仍不忘安抚少微:“這些都是编造来吓唬人的,妹妹听听就好,可不能怕进心裡去……” 少微本也沒有多么害怕,她只是出于猎奇之心,更何况她也算是做過鬼的人——想到這裡,少微再看向抱着自己的青坞,仍一脸惊险的山骨,以及额角全是冷汗的姬缙,而他们浑然不知這草屋裡便有一只“鬼”在…… 少微沒控制好,肩膀耸动两下,任凭嘴角拼命下压却也压制不住,“嘿”地发出一声低低笑音。 這笑声实在突兀,乃至有几分离奇,大家都一脸莫名又惊魂不定地看向她。 少微却忽觉下腹有些坠胀之感,她猛然从蒲团上起身,說了句“我回去取個东西”,退出草屋,转身快走而去。 草屋裡剩下的几人不禁面面相觑,青坞思索着道:“姜妹妹近来怎這样古怪?” 自入冬后,姜妹妹总是会這样突然离开,或說有事,或說回去取东西,還不许山骨墨狸跟着跑腿……每每都很突然,一惊一乍,疑神疑鬼。 想到昨日听過的那個故事中提到的鬼上身之說,青坞不免多想,看向那几卷羊皮书,選擇忍痛割爱:“阿缙,這些东西以后還是不要再读了罢?” 姬缙求之不得:“也好。” 青坞不再听,姬缙不再读,山骨也为少微的精神状态担忧,這种事沒了搭子,少微自己读来便觉少了滋味,一时便将那些故事抛之脑后了。 草屋裡的恐怖氛围散去,但少微的古怪举动仍不时出现,這叫青坞十分担心,她私下试着询问少微是否有心事,少微将头摇得堪比拨浪鼓。 直到桃溪乡下了第二场冬雪,這日清晨少微自榻上醒来,神情惊动,一個弹跳起了身,双手捂在腿后。 缩在她被窝裡取暖睡得正熟的沾沾被吓得也“哇——”地一声弹飞起来,不分青红皂白一顿乱飞乱喊:“救命,来贼啦!来贼啦!” 少微手忙脚乱地跳下榻,扯過外衣匆匆披上,推门而出,往外面跑去。 须臾折返,手中多了只木盆,盆裡装满了水。 少微抱盆上榻,一顿疯狂搓洗,忽听得有脚步声靠近,立刻警惕地跳下榻。 少微返回时未顾得上关门,姜负披衣走进来,便见少微披着发赤着足站在床边,见她目光探究,立时展开双臂挡住她视线。 姜负见到那只水盆,哪裡還有什么猜不到的,她走近一笑:“這是一桩大好事啊。” 被她戳破,少微干脆也不再遮掩,放下双臂,肃然问:“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用流血?”少微并不会因這件事而羞恼,也绝不会为此脸红,只是前世被当众嘲笑過,便实在沒有很愉快的印象。 最要紧的是,月月都要流血,這让她觉得损失很大,前世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就是因此失血太多,才会叫寒症恶化得如此之快。 再者,她曾问過巧江,是不是每個人都会有月信,巧江說是,她便又问男子是否也会有,巧江愕然摇头——這叫少微觉得此事很不公平。 故而才有此时這一问。 “此流血非彼流血,它并不会叫你失血衰竭。”姜负姿态闲散地在临窗的竹榻上坐下,与少微耐心解释:“你若不要它,便是倒行逆施,反而于身体有诸多损害。” “相反,正常的月信会提升气血更替凝造之能,更易延年益寿。”姜负最后才道:“更不必說来了月信便代表你有了繁衍后代之能——” 少微倏然瞪大眼睛。 姜负眼中带笑,话音裡沒有一丝一毫的叫人难为情,她披衣坐在窗边,神情淡然,话中反而有两分神圣:“你近来也读了许多神鬼故事,必然知晓在诸多神话中,造物一项历来是最至高无上的神力,可這项神力却被赐予了世间女子。你是否要用它,取决于你,但要知晓它至少不是一個坏东西。” 少微惊奇之余,不禁陷入了思索当中。 待少微回過神,姜负已去而复返,提着一只小包袱,在竹榻上打开来,少微下意识地走過去看,只见俱是月信用物。 窗外還在飘着细细的小雪,姜负的声音不紧不慢,谆谆善诱。 少微时而看一眼那些柔软的东西,时而看一眼神态同样柔软的姜负。 “可都学会记下了?”姜负最后问。 少微点头。 姜负看着此时這只近乎乖巧的小鬼。 良好的饮食规律的作息以及充足的武学锻炼,再辅以药用调理,让面前這個女孩看起来气血格外充盈,微圆的脸颊白裡透红,眉睫漆黑浓密,眼珠水亮狡黠,鼻梁见少许驼峰,唇红而饱满,顺垂浓密的长发披散着,四肢骨骼已初见修长之态,体形若青竹般挺拔自在,周身散发着淡淡药香。 這一刻,姜负不免觉得自己果真很擅长养孩子,几分自豪地伸出手去,捏了捏那乖巧柔软脸蛋。 少微竟少见地沒有挣扎,虽拧眉不满地看着她,却也由她捏扯了一顿。 姜负很好奇她会乖巧到何等地步,试着道:“伸出舌头来,为师来看一看你這初次月信来得有几分合格。” 少微仰头,张嘴伸出舌头,单看长度便知十分努力。 姜负看了一会儿,却是皱眉:“别的倒還好,只是中气似乎不太足……” 少微边收回舌头边口齿不清道“怎么会!” 她的中气向来足到不容置喙! 姜负满脸认真“你若不信,那再伸出舌来,若你中气够足,便可以做到保持快速更换呼吸,若是不能的话,那就……” 她话未說完,向来好强的少微已然将舌头重新伸出,同时快速呼吸起来—— 然后……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上了好大一個当,出了好大一场丑,猛然将舌头一收,脸色涨红,伸手就向憋笑失败的姜负打去“……你!” 姜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歪倒在竹榻上,二人扭打了好一番,最终以姜负求饶作为收场。 少微气鼓鼓地留在屋裡更衣,姜负则让墨狸去买几斤牛肉——昨日桃溪乡裡有一头耕牛老死,主家正在乡中分卖牛肉。 姜负說晚间要煮牛肉锅子,给少微好好补补。墨狸也不知少微究竟要补什么,但听到吃肉,当即大喜,捧過姜负丢来的钱袋,飞奔出门去了。 晚间雪停时,铜锅架上小炉,三人堂中围坐。 屋外寒风不烈,屋内铜锅沸腾,山菌做底的锅子裡烫着鲜嫩牛肉与黄豆制成的菽乳,在锅中翻翻滚滚着煞是热闹。 吃到一半时,山骨上了门,他一手提灯,一手拎着周家夫妇让他送来的两斤鹿肉脯。 墨狸忙起身接過肉脯,跑去炊屋裡挂好。 姜负招手让山骨也坐下同吃,山骨忙摇头說自己吃過晚食了,但贼不走空,山骨从不白来,他跑去井边先清扫了墨狸洗菜剥菌时留下的狼藉,又将院中积雪扫得干干净净,末了坐在堂屋外劈起柴来。 姜负感慨少微实在很会捡人,与她這個做师傅的不相上下。 做师傅的喝了大半壶热酒,话比平时更多了,从一旁的竹箱裡掏出一卷竹简,却是少微未曾读過的兵法,大约是那“家奴”上回刚送来的。 “即便不去打仗,熟读兵法也很重要……”姜负靠坐在那裡,声音裡已有三四分醉意:“兵法读得多了,便可窥见诸般人性,每一场输局裡皆可见人性弱端。自古以来所谓智谋,无不是在谋算人性。许多厮杀,待杀到最后,凭借的便不再是武力兵器,而只剩人性的博弈……” 她笑眯眯醉醺醺地拿竹简轻敲少微的脑袋:“所以为师从一开始便耳提面命,叫你务必多通晓些人性,通了人性才能谋算人性,利用人性,乃至操纵战胜人性……” 少微捏着筷子缩着脖子躲那竹简,问她:“你這样精通人性,想来从未输過了?” “为师只是個擅长嘴上說一說的人,人性此物最不受控,纵你如何精通,但通晓是一回事,做起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姜负往身后的三足凭几上一靠,端起酒碗,唉叹道:“我這個人啊,生性贪图享乐,若早知命数不可更改,必然洗颈就戮……” 這话少微上次便听她說過一回,少微莫名有种怒其不争之感,此刻便拧眉问:“若命数不公,一再欺凌摆弄,你也要乖乖受下這命数甩来的耳光不成?” “命数若一再甩耳光……”姜负想了想:“那我還是要质问一句的。” 少微看着她,只见她喝了一口酒,懒懒地倚在那裡,道:“我要问它何故沒有上次响亮——” 姜负說罢,朝少微一笑:“這样是否也很潇洒?” 少微“嘁”了一声,不想理她了。 少微埋头吃肉之际,未看到姜负眼中浮现几分期许:“你生性如顽石,自比为师吃苦耐劳,更有胆量……为师虽是洗颈就戮之辈,为师的徒弟想必却是個敢同命数大势叫板的厉害小鬼。” 少微沒說话,却也随着這番话胡乱地想,命数是什么?她能重活這一回,也是命数嗎?若是這样,命运如此生杀予夺独揽大权,肉体凡胎又要如何能够战胜? 但少微转念一想,她未必就要战胜,就算明知不能胜又如何,就算她只是蝼蚁一個,只要她還沒被捏死,她便敢拼着最后一口气杀到最后一刻,只要她不认输就不会输。 少微口中嚼肉的力气不禁大了些,似在昭示决心,但嚼着嚼着回過神来不禁一愣,自觉十分莫名其妙,她要与谁搏杀?如今她只求活命,而后去做個游侠—— 若非說搏杀的对象,此时至多是這只锅子而已。 锅子烫罢牛肉,隔了几日又烫了顿鲜羊肉,如此热腾腾地烫了三五回,又一年正旦到了。 “为师捡到你时乃是冬月……算一算,這已是咱们师徒同過的第三個正旦了。”姜负站在屋檐下,看着墨狸和山骨在院中悬挂彩灯,笑眯眯地对一旁指挥他们的少微道:“第三年了呢。” “眨眼间,這已是第三個年节了……” 悬挂着更多精致年灯的长安鲁侯府中,冯序的妻子乔夫人站在形势舒展大气的悬山屋檐下,看着忙碌的下人们,叹息着与心腹仆妇问: “归家第三年了,病也养了足足两年了……芍仙居裡那位女叔還是不肯出院子一同祝岁過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