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青山多料峭 十三章 一嘆奪魂
封-劍
當嘆聲涌入衆人腦海中時,大家都只覺自己彷彿置身暗黑無光的水底,身旁無數蛟虺似的生物來回遊動,窒息感接踵而來。
可越是拼命掙扎越是陷得更深,沉重的水壓直讓人五臟劇痛,卻又喊不出半點聲音。
好在嘆聲並未持續過久。約莫半柱香的時間過去嘆聲終於結束,滿堂金光也逐漸褪去完全,世界重歸寂靜黑暗。
何萬千與無言率先醒來。即使有絲絲寒風穿過門縫滲透進祠堂裏,兩人仍然是大汗淋漓,驚魂未定。
待到兩人驚魂稍定後,在這時,他們才發現先前從金光中走出的那位身着錦衣玉緞,面容清冷高遠,仙氣飄飄的女子。只見她往後拉了拉桃荻,示意自己這位蒼老得不成樣子的守門人可以離開了。
壓根兒不用多想,這位雍容華貴的女子便是三人此次到這祠堂內所想要拜訪的雲夢澤女神。
何萬千有些窘迫,他只是一個引路人而已,壓根沒想過冒犯雲夢澤這尊大神,當下又怕她遷怒於自己。他是爲了全城百姓的安寧平定纔不得已打擾了她的清修,可若是自己來說這番話又難免有些爲自己開脫的意味。
他左瞧右看,無言就是一塊木頭,指望不上替自己講兩句大實話。
而劉草似乎還未在幻境中脫困,仍是緊閉着雙眼,額頭青筋暴起,渾身溼透像掉進水裏一般,四肢也逐漸冰冷。
何萬千心想,“不對呀,我剛剛只是掙扎了一下幻境就自己破滅了,爲何劉草還被困在其中?難不成是雲夢澤真想要他的命?”
屋內,何萬千心中算盤打得飛快,而劉草的臉上也隨着時間流逝,逐漸變得猙獰,眉眼扭曲成見者恐懼的形狀。
幻境中,劉草四周皆是無盡深沉的黑暗,除了強大的水壓,還伴隨着看不清的生物遊過自己身側時引動的水流。
劉草並未慌亂掙扎,而是以手爲刀,萬千殺意彙集在指峯,盡力感知來往的異獸。
他知道水壓的迫力奈何不了自己,真正致命的是那些隱藏在暗處的蛟蛇一類,正張着血盆大口齊腰粗的畜生和在水底不能呼吸像是死死掐着他咽喉的窒息感。
時間緩慢地流動,劉草咬破舌尖,強打起精神,趁現在尚且無恙時,回想自己爲何會出現在此。
分明自己先前還在雲夢澤的祠堂中,對了,那片耀眼金光,能生出如此異樣的,也只可能是雲夢澤的大手筆了。
可隔空傳人這種事,就算她雲夢澤是這浩渺大湖的化身又真的能做到嗎?
在劉草正冷靜思索來龍去脈時,一條蛟蛇按捺不住對血肉的渴望,直挺挺地朝他衝出。
可畜生畢竟是畜生,哪懂藏鋒養銳的道理,龐大的身軀掀起的波動早已引起劉草的注意。
待到這條蛇蛟衝來時,劉草手刀護身在前,絲毫沒有其他動作,只是這畜生自己撞了上來,活生生地被一分爲二。
不少蛇血濺灑在劉草身上,膩膩的觸感讓他十分難受。
被分成兩半的屍體瞬間被蛇羣分食,受到同類血液的刺激,餘下的蛇蛟愈加興奮暴躁,一條又一條朝着劉草襲來。
但劉草不愧是一位準人間境的武夫,自有一番高手風範,眼下危險萬分的時刻依舊不急不躁,儘可能少地移動自己來斬滅蛟蛇。
一條,兩條,三條……
即使只是將手擡在身前,他也只能勉強做到了,畢竟那些畜生衝撞過來的力道足以粉碎一面城牆。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劉草心中明白,自己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他原本懷疑這只是幻境而已,畢竟他也見識過一些仙風道骨的修道之士,可卻從未聽說過憑空傳送大活人這種事。
但那些被斬殺的巨蛟瞬間被食盡,以及那飛濺在自己身上的那膩乎乎的血液都無比真實。
蛇羣應接不暇的進攻讓他逐漸麻木,窒息帶來的暈眩感逐漸涌了上來……
不管是幻境與否,他都不想被分食,正拼盡全力地保全自己。
在又斬殺了三條蛇狀的異獸後,面對緊跟着而來的另一條更加粗壯的蛟蛇,劉草再無力抵抗,只好順勢往下落,雖然在水中移動不便,可好在可以隨意調轉身姿。
堪堪避過一擊後,終於,被反覆使用的那一口氣再無法爲劉草提供動力,他雙眼泛白,口吐氣泡,往水底沉落,湖水大口大口涌入體內。
他想掐住自己脖子,好讓湖水不再填充他的肺,可終究是沒了力氣,落入更深層的黑暗之中,可他依舊不想認輸……
祠堂中,就在何萬千暗自揣摩形勢時,他瞧見雲夢澤忽地向他勾了勾手指。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雲夢澤爲何如此,懷中那塊九孔雲紋玉就先一步飄然而出,落在雲夢澤掌心之中。
她一邊輕輕摩挲着這塊玉,既像是許久未見的老友般重逢,又像是今朝臥新褥,綿綿思遺馥一般緬懷故人舊物。
不曾念故人,滿目舊時物。
可這繞指柔情只在雲夢澤眼中如流水般劃過,細微得無人可察。
雲夢澤緩緩收起玉佩,開始打量起眼前這位還處在她所編織的幻境中的“年輕人”。
只見她眉頭微皺,心中雖對這男子頗有不滿,但不可否認,這人倒也算得上個真漢子。
原來在這湖底深牢的幻境中只要心中稍存求軟服輸之意,幻境便會如鏡花水月般破碎,可沒想到劉草卻硬是不服軟,在水中與蛟龍廝殺,即便是失去知覺,但心中仍未存半點降意。
過了約莫半柱香的時光,她臉色逐漸恢復冷漠清高,絲毫不顧眼前之人的生死存亡,好似一切與她無關。
可將手搭在劉草身體上的無言先站不住了,因爲他清楚地感受到寒氣不斷地在侵入劉草的體內,四肢早已僵硬,若是他再不退出幻境,恐怕生死難料。
於是無言忙雙膝着地跪在雲夢澤跟前,癲狂般磕着響頭,其意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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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用自己的命換主人一命!
兩人雖未說過一個字,但所思所想皆再清楚不過。
雲夢澤心中喃喃道,“算了,就當做是玉佩的還禮。”
只聽得啪的一聲,雲夢澤右手打了個響指,劉草瞬間癱軟在地,正磕着頭的無言手腳並用忙過去攙扶起他。
“噗噗!”
劉草用力收縮身體想要擠出肺中積水,可一番努力後才發現自己早已不在那片深黑水域之中,自己肺中也並未進水。
脫離束縛的劉草緩緩睜開雙眼,血紅色佈滿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球。
儘管他此刻渾身痠痛,脫力感佈滿四肢,但依然不懷好意地目不斜視地盯着眼前這位出塵女子。
死裏逢生的喜悅此刻並未在他臉上顯現。
未達目的不罷休,他連死都不怕!
“咳咳,你就是雲夢澤吧,我先前的提議如何?你都已經是神仙了,做事能不能爽快一點,磨磨唧唧,跟我家老孃似的。”
劉草的話語在祠堂中泛起迴音,雲夢澤不喜不怒,教人根本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劉草心中暗罵了一句,修成個活神仙油鹽不進與死人何異,可老天卻偏偏又讓這種人擁有生殺予奪的無上偉力。
“唉,世事不過大夢一場,今日是你來,明日又不知是何人來擾我清閒,打殺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助你便是,不過待你功成身就後別忘來此焚香還願。”
說此番話時的雲夢澤自是一種淑雅風姿,大有道音貫耳之感,萬分迷人卻又深遠不可觸及。
只見劉草強撐着站起身來,一臉羞澀地向雲夢澤看去。
既然你鬆了口,那我可要得寸進尺了。
他全然忘記先前在幻境中時自己苦苦支撐的窘迫了。
“那啥,神仙大人,其實我還有個弟弟,我們兄弟倆都……”
還沒等他說完,雲夢澤淺藍袖袍一揮,一股朦朧水霧出現籠罩住三人。
劉草渾身動彈不得,無言與何萬千也不敢輕舉妄動。
“唔——”
劉草說不出話來,像是被人捂住了嘴。不對!是被片霧水捂住了嘴。
霧氣愈發濃密,遮擋住彼此的視線。
雲夢澤可是做了千百年神仙的人物,還輪不到三人揣摩她心中所想,不過劉草心中並無多大波瀾,畢竟像這樣動動手指就能捏死自己的神仙還不至於騙自己。
何萬千在水霧中跌跌撞撞抓住了無言的胳膊,頓時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緊緊貼了上去,無言雖有些膩煩這個看似呆蠢的太守,不過自己與他並無甚麼深仇大恨,也就任由他來報團取暖。
待到霧氣消散,三人這才發現自己哪還在祠堂中,周圍盡是桃樹傍路。
正是在來時的路上。
何萬千與劉草皆似鬆了口氣般癱坐在地,唯有無言依舊護立在劉草身後。這是他第一次見識到神仙偉力,心中升起無限嚮往之意。
他是書生,不像林旦那樣盡讀些綠林好漢,神妖鬼怪的小說,而是讀修身養性、忠君護國的道理經書。
學成文武藝,賣於帝王家便是過去的他全部的追求。
直到臨末入司州朝廷殿試,無言纔看出朝廷上所謂的文武百官不過皆是一堆酒囊飯桶,所言所表之詞皆是爲己,無半點憂民之意。
一怒之下遍罵羣臣,惹得天子發怒,下令廢其原命官職,子孫後代終世不得受用。因此纔回到江陵,在劉氏兄弟帳下聽用。
可在此刻,他腦中突然閃過一絲想要成神成仙的念頭,只要自己能有云夢澤這般的力量,造福人間又有何難?
可隨即又自顧自地搖了搖頭,自己只不過一落第書生,既談不上修爲高深,武功登峯造極也論不到自己。但自己眼下既逢明主,又何須自己操心這些。
躺在無言腳邊的劉草突然睜開眼與他四目相對,開口問道:“你在雲夢澤的幻境中呆了多久?”
隨後又自顧自地說道:“哼哼,我可是斬殺了十餘條蛟蛇,若非在水底無法順暢呼吸,在這平坦陸上,蛟蛇再多又何妨,在我手中不過一合而已。”
正說着,那驕傲的語氣漸漸微弱,不多時劉草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看得出那水牢幻境消耗了劉草不少體力。
而在雲夢之沚,雲夢澤悄然出現,不過此時換了一副妝容,上身素衣下着黑裙,一副揚州江南女子打扮。
只見她光着腳丫在湖水中來回划動,惹得水中月一陣盪漾。並將那枚九孔雲紋玉佩放在眼前,透過玉孔細細瞧着高懸的明月。
水中暗流涌動,是一條稍大的通體如墨的鯉魚在蹭着雲夢澤的腳心,像是在輕輕撫慰着她。
些許是湖上寒風四起,女子微微蜷縮身軀,緩緩抽離的玉足上還滴淌着透亮的湖水,可依舊維持着透玉望月的姿勢。
不知過了幾刻,兩行清淚從女子眼角滑落,與此同時湖上泛起一片水霧,化作一件雲霞水帔輕輕蓋在雲夢澤身上,似乎希冀能給女子帶來絲絲慰藉。雲夢澤緊咬嘴脣仔細收好玉佩,深吸一口氣後,抓住逐漸覆蓋自己的水袍,隻身飛入湖中月裏,雖未濺出絲毫水花,可盪漾的湖面過了許久許久才平靜如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