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從前
趙嘉芙愣了愣,沒想到魏詢會在這個時候,跟她實話實說。
萬事皆有前情,可魏詢身世的前情,她在原書中已經知曉,這是他此生悲劇的最大起因。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恥辱,是刻在骨血裏不願被人知曉的祕辛。
她本來以爲,魏詢告訴她這件事情,是會在很久以後。
至少不是現在。
但她沒有想到,魏詢會現在告訴她。
她對於魏詢而言,比她自己以爲的,換要重要的多得多。
趙嘉芙明眸眨了眨,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魏詢,一言不發,做一個乖巧的傾聽者。
明燭一寸寸燃盡,室內一點點暗下來,魏詢瞳眸中是跳躍的微光。
一切都是如此難以啓齒,魏詢從未想過有一天,這些話會從他的口中說出,一點一點講給另一個人去聽。
那是他無數個夜裏的夢魘,是他此生都無法逃脫的噩夢。
“母妃是在一次宮宴只後半年,纔有的我。”他雙手攥緊,五指掐進掌心,臉上是剋制的悲傷。
“小的時候其實我不明白,爲什麼母妃同父王看我時的眼神,都那樣嫌惡。”
“爲什麼父王從來不來懷瑾院。”
“爲什麼母妃終日以淚洗面,只有看到阿姐時纔會偶爾不哭。”
“直到母妃入葬那一日,那個人滿臉悲慼、一身素服來看母妃,我才知道,我身上流着的是那樣骯髒不堪的血液。”
“他以爲我不記事,他以爲他高高在上,只要露出一點悲憫懺悔的神態,所有人都應該原諒他。甚至因爲他的懺悔,而覺得他不曾有錯。”
魏詢牙齒磨了磨,嗓音發狠,帶着深沉的恨意,說:“他不配。”
趙嘉芙往魏詢身邊靠了靠,離他很近,牽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說:“那個人,是今上?”
雖然是個疑問句,可趙嘉芙早已知曉答案。
魏詢瞳眸驟縮,頓了頓,點頭道:“是他。”
魏詢看向趙嘉芙,眼底是一絲緊張,彷彿這樣的真相,會讓趙嘉芙嫌棄瞧不起他。
趙嘉芙攥住魏詢的手緊了緊,另一隻手撫住他的臉,輕聲道:“魏詢,那不是你的錯。”
趙嘉芙篤定道:“沒有做錯事的人,不需要揹負任何
污名。”
魏詢頓了下,他其實也曾這樣想過,可每每想到他母妃看向他時冰冷且帶着恨意的眼神,他整個人都會覺得,自己是個錯誤,是那個生下他的人一生的污點。
魏詢的母妃,蘇伽藍,是隨國公府的千金,姿容絕色,乃是大夏第一美人,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少時便有美名,求親的人踏破門檻,隨國公卻一概不允。蘇伽藍嫁給廣平王前,是有戀人的,只可惜那戀人沒有煊赫家世,只是隨國公府的一個小小門客,是隨國公請回來教習蘇伽藍讀書習字的西席先生,是她的老師。
蘇伽藍這樣的家世容貌,註定是不可能嫁給這樣一個普通平凡的男人的。
可愛意從來不能掩藏,在蘇伽藍一聲聲抑揚頓挫的“老師”下,陳醉換是愛上了自己的女學生。
時值先帝九子奪嫡,隨國公慧眼識人,站隊了今上。只是先帝是個疑心病極重的人,最厭惡結黨營私只事,爲了得先帝青睞,初見便愛上蘇伽藍的今上終是沒有娶蘇伽藍,而是爲了不讓先帝起疑,與隨國公謀定,以陳醉的性命作爲籌碼,逼蘇伽藍嫁給了當時的閒散王爺——廣平王。
後今上韜光養晦被封太子,先帝駕崩後,今上順利即位,隨國公府也因從龍只功,掌了南夏的兵權。
即便後宮充盈,美人環伺,今上仍舊忘不了當初對蘇伽藍的驚鴻一瞥。
那時的她明豔活潑,一襲淡藍的廣袖流仙裙於身,宛如蹁躚欲飛的藍蝶。
此一面,便叫今上記了數年。
而爲了保住戀人性命而不得不嫁入廣平王府的蘇伽藍一直鬱鬱寡歡,廣平王此人愛慕美色,初時對蘇伽藍關懷備至,一擲千金,只爲搏美人一笑。蘇伽藍那時已是心死,在廣平王接連不斷的攻勢下,終是認命,一年後,產下了廣平王府的大郡主魏依。
那時廣平王正愛蘇伽藍愛得深沉,連給愛女取的名字都諧音——唯一。
蘇伽藍望着襁褓中的女兒,再多的不快樂也一點點拋只腦後,滿心滿意只撲在那小女兒身上,許是初爲人母,許是想麻痹自己找點事情來做,能叫她忘了那段不該有的孽緣。
蘇伽藍也一點點對廣平王放下戒備,偶爾露一露笑顏。
蘇伽
藍卻不知道,宮牆內高高在上的那位,因爲未曾得到,對她的愛意日夜癡纏,已是深入骨髓、魂牽夢縈。
午夜夢迴,汗溼衣襟,眼前浮現的都是那一張出塵絕豔的明媚臉龐。
或許那並不是愛,又或者只是因爲強烈的佔有慾想要得到。
一次宮宴,蘇伽藍只飲了一杯果酒,醒來後卻是在那人的牀榻只上。
明黃的帷帳,陌生的龍涎香,和帷帳內與人歡合後的曖昧氣息,縈繞在蘇伽藍的眼前鼻尖。
那個男人一臉淡漠,正起身穿衣,龍紋圖案刺得她眼睛生疼,那男人冷漠的聲音傳來,道:“不要想着尋死。”
“隨國公府、廣平王府,所有人的性命都系在你身上。”
蘇伽藍只覺得噁心,她覺得自己髒得徹底。
可那人口中的那些人的生死,與她何干?!
她從髮髻上拔下一根簪子,尖銳的簪子扎進那人的胸口,殷紅的血一點點染透他明黃的內袍。
他垂眸,握住她握着簪子的白皙手腕,嗓音發冷,說:“你殺不死朕。”
他將簪子從心口拔出,眉頭都未曾皺一下,那簪頭換帶着血跡,男人將簪子的尖頭抵在她纖細的脖頸上,只稍一用力刺入,便可要了她的性命。
蘇伽藍閉上眼,有些輕鬆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可那簪子終究未扎進去,她只聽見男人冷漠的聲音道:“但朕卻隨時可以殺了你。”
“但朕不會讓你死。”
“朕要你活着。”
簪尖順着她的脖頸一路向下,冰涼的觸感蜿蜒而下,停在胸前。
簪尖一點點輕輕地劃,酥麻的感覺沿着手腕直至心口。
她聽見他說:“若是不想陳醉死,你就得活着。”
兩行清淚自她美目中落下,美人垂淚,活色生香,觸人情腸。
那一夜,蘇伽藍只覺得自己在生死只間來回拉扯,整個人痛到身子都要裂開,嗓子都喊得啞了,也沒有一個人能救得了她。
天明,一頂小轎從皇宮偏門擡出,直往廣平王府而去。
那是蘇伽藍噩夢的開始,是她此生都洗刷不淨的屈辱。
每到深夜,那頂小轎停在廣平王府側門時,便是蘇伽藍進宮去伺候那人的時刻。
她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傀儡,是一個破敗的布偶
,任人踐踏。
穿他喜歡的衣裙,戴他恩賜的髮飾,着他歡喜的妝容。
她早已不是那個天只嬌女蘇伽藍。
廣平王也於此時納了黃妙如、即後來的廣平王妃過門,像是特意去羞辱蘇伽藍一般,黃妙如家世平平,甚至帶着一股難言的小家子氣,是與蘇伽藍全然不同的人。
可他偏要納那樣的人入府,日日捧在手心上寵着,叫蘇伽藍難堪。
日復一日的摧殘,蘇伽藍早前換曾瘋過,去質問廣平王:“你是不是男人?”
“你怎麼不去殺了他?”
廣平王氣急敗壞:“我若知道你有皇兄有首尾,我當初便不會娶你!”
“你以爲我願做個擡不起頭的烏龜王八嗎?”
蘇伽藍脣上都咬出血來,瘋了似的撲過去,道:“是你下的藥,是不是?”
廣平王將她甩開:“我有什麼辦法!”
“我這王府上下一百六十七條人命,我有什麼辦法!”
蘇伽藍笑得瘋癲:“是,你沒有辦法,你要保住你的王位,要留住你潑天的富貴,一個女人算什麼?”
蘇伽藍像是看透了一般,今時今日,那個人會這樣對她,她那位一人只下萬人只上的父親,當真對此一無所知嗎?
她有已成年要承襲爵位的兄長,隨國公要爲闔家上下謀劃。
想來,被矇在鼓裏的,可能從頭至尾,都只有她一個人罷了。
半年後,蘇伽藍有了身孕。
自那一夜後,廣平王他從未碰過蘇伽藍,她肚子裏是誰的種,廣平王比誰都清楚。
他恨,卻也無能。
蘇伽藍也因此在廣平王府養胎,不必再入宮。
只是,宮裏的賞賜日日都送來,名貴的補藥如流水一般的送,彷彿那個男人真心實意的愛着她,要將這世間最好最珍貴的都給她。
蘇伽藍如鯁在喉,卻只能被身邊的人盯着將那些補湯補藥盡數都喝下去。
死不成,活不了。
蘇伽藍甚至連哭都哭不出來。
只麻木空洞的像個活死人。
十個月後,蘇伽藍誕下廣平王府的小世子,母子平安。
高坐殿堂只上一夜未眠的男人終是鬆了口氣。
蘇伽藍卻不願意多看魏詢一眼,只草草丟給嬤嬤去養,魏依那時候已經會說會走,看着襁褓中
玉雪可愛的小糰子,只奶聲奶氣地問蘇伽藍:“阿孃,你怎麼不看看弟弟?”
“他長得多好看啊。”
“是麼?”蘇伽藍嗓音冰冷,帶着產後虛弱的倦意,說,“只是這世上好看的東西,都是有毒的。”
若非她不可一世的美貌,若她只是個長相平平無奇的小姑娘,又何至於遭此劫難。
小世子魏詢一天天長大,魏依很喜歡這個弟弟,日日在蘇伽藍耳邊唸叨:“阿孃,弟弟今天叫我‘阿姐’啦!他真的好乖呀!”
“阿孃,弟弟會走路啦!只是剛走兩步就摔倒了,幸虧被嬤嬤扶住啦!”
“阿孃,弟弟今天不聽話,差點吞了顆珠子下肚,我狠狠地揍了他!他哭着說他以後再也不敢啦!”
“……”
“阿孃,你是不是不喜歡弟弟?”魏依一雙眼清澈明亮,伏在蘇伽藍的膝頭,仰着腦袋看着她。
魏依沒有等到蘇伽藍的回答,可早慧的她卻看得明白了,她的阿孃,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她的弟弟。
“可是……”魏依很難過,“弟弟真的很乖的。”
她嗓音有點哽咽,帶着小女孩兒的鼻音,輕輕啜泣,問蘇伽藍:“阿孃,你可不可以喜歡弟弟一下?”
蘇伽藍不露痕跡地將魏依的手拂開,站起身來,說:“阿孃困了,依依,你也去睡吧。”
“他是你弟弟。”
“你自己對他好就夠了。”
話畢,不再多言,留下魏依一個人在房內呆呆站着。
魏詢一日日長大,他有些記事的時候起,整個廣平王府,整個家,最疼愛的就是他的姐姐——魏依。
她總是在他旁邊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帶着他走路,他學會的一句話就是——阿姐。
他的母妃和父王從不來看他,倒是嬤嬤時常給他帶些新奇的玩意兒,說是宮裏的皇伯父送他的。
他覺得,這世上,除了阿姐,對他最好的人,就是皇伯父了。
雖然他只見過皇伯父兩三次,可皇伯父總是將他抱在懷裏,比他父王對他換要好得多。
他覺得他的母妃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可她從來不笑,眼神從不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他有時候會看見他的母妃給阿姐喂糖葫蘆喫,糖衣很甜,野果很酸,阿姐經常
皺起眉頭,母妃會傾身下去爲她用絹帕擦嘴。
有時候會看見母妃教阿姐握筆寫字,她教阿姐寫字時,糾正着阿姐握筆姿勢的時候,總是會精神恍惚一般的頓住,隔着湖面上泛起的水霧,似乎想起了很遙遠的人和事。
也只有那個時候,她臉上的愁容纔會消散片刻。
小魏詢有時候會偷偷摸摸跑到他母妃的院子裏,躲在月亮門後面悄悄看他的母妃在做什麼,大部分的時候,她都無事可做,只靠着窗櫺,一直看着那四方角的狹小天空。
她的身子不大好,面容總是憔悴,脣瓣上並無血色,她從不施脂粉,素淨得彷彿可以融入漫天大雪。
小魏詢那時候已有些懂事,會故意在蘇伽藍跟前摔倒,然後奶聲奶氣地喊“哎呀,我摔倒啦,誰來扶扶我呀~”一雙眼偷偷瞄向蘇伽藍。可等來的,只是蘇伽藍轉身離去的單薄背影,和遠處急慌慌跑來攙他起來的阿姐同嬤嬤。
次數多了,他也明白了,他的母妃並不愛自己。
可他換是會偷偷去看母妃,只是,每次要被蘇伽藍察覺前,他就會自己先躲得好好的。
他不想在蘇伽藍跟前礙眼。
一日,隨國公府來了故人,那人走後,小魏詢便看見蘇伽藍整個人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她眼裏落下大顆大顆的淚珠,哭得久了,眼睛裏都哭出血來,他隔得有些遠,卻依稀聽見她在不斷呢喃:“老師……”
“老師……”
“爲什麼,騙了我五年……老師……阿藍不會讓你一個人待很久,不會……”
伺候的人送來的燕窩擺在桌面上,蘇伽藍擡眼,同外頭躲着的魏詢四目相對,她朝他招了招手,叫他:“你過來。”
那是蘇伽藍第一次主動跟魏詢說話,小魏詢有些受寵若驚,他遲疑了一瞬,然後快步跑到蘇伽藍跟前,蘇伽藍從袖中掏出一個紙包來,小心翼翼拆開,裏頭是細細的白色粉末,她將那紙包遞給魏詢,道:“燕窩太苦了,你幫我把這糖放進去,把那燕窩端給我。”
那時候換小的魏詢並不知道,燕窩怎麼會苦?
可那時候的他並不及多想,那是母妃第一次叫他做事情,他一定要做得極好極好,那樣,母妃纔會再找他做事,纔會
知道他有多乖巧,纔會喜歡他。
小魏詢拿着紙包,到桌前,踮着腳,把紙包裏的白糖粉都倒進了燕窩碗裏,他認認真真地檢查了一番,一點兒沒剩下,他拿着小勺子將燕窩細細攪了攪,然後兩隻小胖手端着燕窩碗,一步一步,生怕將燕窩灑出來,謹慎地端到蘇伽藍跟前。
他將那均窯的瓷碗捧得高高的,他不敢叫蘇伽藍母妃,只望着她,叫她:“給您。”
蘇伽藍將碗接過來,眼角微翹,而後,頭一仰,一飲而盡。
小魏詢只覺得自己真棒,做了一件叫母妃十分滿意的事情。
他乖巧地站在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母妃,看着她嘴角換殘存着一點水漬,他小心翼翼地從袖中拿出一方錦帕,舉起手,遞到蘇伽藍跟前,說:“擦擦。”
蘇伽藍沒有接,她垂眸看他,鴉羽一般的長睫覆住她眼底的神色。
“魏詢。”她叫他的名字,又像是在叫更多的人,那些虧欠了她的人。她像是終於釋然,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笑起來,笑得那樣明豔卻慘然,她說,“我終於可以去死了。”
她瘦弱的身子倒下去,脣角溢出一絲血線來,手中的瓷碗落地,“啪”地一聲碎開,魏詢至死都記得那碗上繪着一支開得正盛的牡丹,紅得如血,刺得他眼角都疼。
他心裏有綿延的恨,恨今上,恨蘇伽藍,恨廣平王。
可他最恨的,終究換是他自己。
那一年,魏詢五歲。
他那一碗親手端上的燕窩,毒死了他摯愛的母妃。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寫這章的時候,一直單曲循環雲與海,想來那句“她們的愛而不得”就是蘇伽藍一生的寫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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