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三隻清清
二十年未見,林清清望着幾米外神色清冷的女子，覺得眼熟，卻一時忍不住她是誰。
可林清清這些年遇到的人有幾個是好的？
能讓自己覺得熟悉，說不定是在小時候欺負過自己欺負得太狠了。
林清清登時警惕起來,默默抽回被青荷扶着的手。
“清清。”
林默緩步上前,聲音清朗冷冽,拳頭卻握了起來，忍不住心中緊張。
林清清怔了怔，面前的人與二十年前的身影重疊了起來。
“……姐姐？”
林清清望着面前的女子,只覺喉間哽咽，聲音止不住地發顫：“真的是姐姐？”
林清清與林默長相併不相似,大抵是一個像母親一個像父親。林默清冷疏離，林清清則嬌小可人，經過多年塵世歷練打磨,林清清眉宇間又生出一份銳利與堅韌來。
可當她此時見到林默,世間百般被拋卻腦後，眼中盈滿淚水,潸然而下。
淚水順着臉頰滑過，很快被林清清擦去。
林默坐在牀邊，緊緊握住林清清的手：“是我。”
她的手很瘦，不知道是餓的還是本就如此。
林默更想象不到這樣弱不禁風的身體是如何從深淵裏爬出來。
究竟用了多大的勇氣，又是抱着怎樣的決心。
“我以爲……這輩子沒機會見到姐姐了。”
林清清止住淚意，慘淡一笑。
林默從袖中取出藥瓶，倒出一粒放在林清清的掌心。
“這是抑制魔氣侵體的，服下吧。”
林清清低下頭看着掌心的丹藥,毫不懷疑地服下丹藥。
“許久未見了……”林默輕聲呢喃,望着面前出落得楚楚可人的林清清,不知是在感概自己筆下的人物出現在自己面前，還是作爲姐姐的身份寒暄。
林清清哭過一小陣便不再哭了，紅着眼眶打量着面前的林默，扯出一抹笑：“瞧着姐姐還不錯，我便放心了。”
畢竟已經二十年了。
林清清面上笑着，卻難免有些羞赧拘禮。
兩人雖是姐妹，可二十多年未見，再親近的關係不聯絡也要生疏。縱使十年相伴，也都過去太久了。
相逢一面，才知道兒時記憶已經那般遙遠，兩兩對望，別說敘舊了，連多聊幾句都顯得生分隔閡。
林清清環顧四周：“姐姐依舊在丹霞宗？”
林默點點頭：“拜玉蘊真人門下。”
“玉蘊真人的名號我常聽人說，據說煉的丹藥一粒難求。”
林清清一笑：“這便是最好的，我在外面這麼多年，總是聽說丹霞宗是大宗，煉丹在修真界又如此受追捧，姐姐的日子定然安穩。”
林默一頓。
確實，對於十年前便被趕出山門，四處遊歷的林清清來說，“安穩”便是最好最難得的日子。
林默聲音溫和：“姐姐會讓你今後的日子也安穩下來。”
林清清竟笑着搖了搖頭：“我不想麻煩姐姐。”
“我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況，並不想讓姐姐爲難。”
“世上從未聽聞魔氣纏身尚可救回，姐姐這丹藥固然能幫我抑制魔氣，但終究是無用功。拿出去能賣好些價錢，莫要浪費在我身上了。”
林默注視着林清清的臉，其語氣自然，毫不作僞。
究竟是二十年未見，縱然林清清笑臉相迎，可在姐妹初見、心緒翻涌、爲多年的感情淺淺弔唁一場後，林默對她來說，或許只是偶然搭救了自己一名的路人吧。
林默還是想的太簡單了。
在林清清方纔落淚時，林默以爲這次的任務不會很難。
甚至林默還以爲她會像崽崽一樣投入自己的懷抱，訴訴這些年的苦楚。
然後自己便能順水推舟留她住下來，方便長久努力，幫她驅除魔氣、助她修煉，順便刷個好感度。
可如今看來，林清清用疏離的笑容告訴自己，二十年，就是一條鴻溝。
林默舔了舔乾澀的脣。
“……我是上個月才得知你失蹤的，得知後便立刻下山發了尋人令……”
“我知道姐姐爲了找我費了不少心思，”林清清微微笑道，“只是這樣麻煩姐姐，我心中慚愧。”
“自打入了仙門，生死有命，修行在己。修真之人最怕承人恩德，厚恩難抱，淺恩難忘，即便姐妹……又有何異？”
似乎理解林默的顧慮，林清清解釋道：“清清從未怪過姐姐，若不是姐姐懇求真人爲我謀條出路，恐怕我早就餓死了。”
“就讓清清一個人去吧，若是碰上運氣活下來，定然回報姐姐。若……那便也是命中註定。”
林清清面上並無哀泣之意，似乎已經堅決要這樣做，她把林默想說的藉口堵得死死的，讓林默沒有拒絕的話。
林默覺得，還不如讓林清清恨她怨她，那樣起碼還對自己有些感情。
如今的情況下，就好像武俠劇路人甲救下來跌落懸崖的主角，主角一句“後會有期、來日相報”便離開，從那以後路人甲再也沒出過鏡。
林默就是那個路人甲，對於林清清來說，兩人的感情或許在十年前就徹底斷了線，如今再見，仍是不相交的兩條平行線罷了。
這要比林默想象的棘手多了……
林清清目光澄澈，平靜地等待林默應允。
林默也望着她，覺得只要自己一點頭，林清清立時就能帶着病體跑下山去。
自己當然不能放她走，這一放，修真界如此之大，她到哪兒尋林清清去？
既然軟的不行……
林默收回了手，站起來，斬釘截鐵說道：“我不可能放你走的。”
林清清一怔。
“爲何？”
“沒有原因。”
林默雖然口中字字鏗鏘有力，心裏依舊慌得很。
她當然能隨口編個瞎話，比如玉蘊真人說自己有心結、必須林清清來解。
比如多年不見，她無比想念林清清。
但前者讓人覺得有利可圖，後者又不符合林默的性格，未免太假。
“就是沒有原因，你若是實在想下山……師尊說了，只要你按時服藥，魔氣被壓制住就沒人能發現。”
“所以你若真想下山，我帶你一起。”
林默快速掃了她一眼，生怕露出沒話找話的破綻，又迅速收回視線：“總躺着也不好，你收拾收拾，待會兒我就帶你下山。”
說完這話林默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林清清望着她的背影遠去，不解地回過頭，與青荷面面相覷。
“我……我還從未聽聞仙君說要下山。”
青荷上山有七八年了，林默平日不是閉關就是煉丹，一切日常用品由她每隔一月下山採買一次。
她不是沒問過林默要不要出門走走，林默只用一張藥材單回答她——“你要是沒事就去找藥”。
青荷在此前從未聽說過林默還有個妹妹，直到上個月林默讓她留意消息這才知道還有這麼個人。
她不知道林清清是怎麼了，只隱約聽懂林清清在外面漂泊了許多年，又受了傷。
青荷見林清清的模樣溫和，便私心覺得對方好說話好相與，主動勸解起林清清來：“姑娘就留下吧！仙君可是許久沒在煉丹和修煉的事情以外這麼上心過了。”
“我剛剛沒來得及告訴您，您被擡上來的時候仙君也受着傷昏迷呢，我摸着都沒氣息了！好像……好像聽到您的消息才醒了過來，又匆匆服了丹藥，這才能走過來看您。”
林清清倒是沒想到還有這一遭。
“姐姐也受傷了？什麼時候？”
青荷回憶了一會兒：“就前幾日的事，大抵跟您受傷的時日差不多。”
“仙君此前一直在等您的消息，但總是等不來，便想着試圖破階，沒想到失敗了……可按理說，破階失敗是修仙者常有的事，也不該傷得如此重。”
青荷搖了搖頭。
“我也不清楚。”
見林清清怔怔地看着牀邊的藥瓶，不知道在想什麼。
青荷又突然想起林默剛剛的話。
“姑娘現在能動嗎？若是動不了我這就稟告仙君。”
凡人且講傷筋動骨一百天，她們仙君也太不會心疼人了，這就要帶人下山。
林清清搖了搖頭：“行路倒不礙事。”
只是魔氣縈繞在她心口、丹田、重要命脈久久不散，只要她一動神識靈氣便覺渾身上下蝕骨般的疼痛。
……不對。
林清清察覺出了身體的不對勁，壓着心中失措，強忍疼痛順着脈搏自檢身體。
她體內的靈氣竟微弱到幾乎察覺不到！
林清清抑制不住地戰慄，青荷不知道她怎麼了，給她倒了杯茶水：“清清姑娘？”
前者下意識接過茶杯，卻在低頭的一瞬間硬生生將茶杯捏碎了。
……連茶水散發的靈氣都要比她身體裏的要濃郁！
“我剛纔怎麼沒發現呢……”林清清低聲喃喃着，心底惶恐升起。
魔氣趁機入心，翻攪得她焦躁不安。
“怎麼會……”
沒有了修爲，又被魔氣纏身……
那她豈不是個廢人！
她花了這麼長時間讓自己強大起來不會受人欺負，又要、又要回到那些日子嗎……
“清清！”
突然一道聲音在她神識外響起，林清清驀然回神，忽覺一股清涼的靈力自中丹田緩緩推入，還帶着些醒腦的藥香。
林清清凝神擡頭看，只見不知何時回來的林默正一邊爲她注入靈力平息魔氣，一邊……嗑着丹藥。
林默剛嚥下口中的藥又掌心朝上伸出手，青荷連忙倒出下一顆，林默繼續將丹藥送入自己口中。
重複了五六次，林清清體內的作亂魔氣被撫平，這才堪堪找回自己身體的控制權，渾身卸了力道一般靠在牀頭。
林清清雖恢復正常，但情緒要比剛剛低落了許多。
她歪着頭，看着收回手的林默，雙目失神：“姐姐沒告訴我……”
“沒告訴你修爲盡廢？”林默搶先反問。
她望着第一次向自己露出脆弱一面的林清清，心中不忍，但她知道對於林清清來說，溫柔的安慰沒有任何意義。
“不過一件小事，我以爲你能明白的。”林默聲音冷冽。
林清清擡頭望去：“什麼？”
“你練氣九層築基，本就長時間壓制不發，又在身體狀況極差、心神不定的情況下進入了築基期。”
“築基築基，築的便是你步入修煉最重要的地基。”
“你覺得有這樣不明不白的混亂地基，縱使你再努力修煉，又能達到何種高度？”
林清清驚愕地望着林默。
自己築基前抑制靈力、築基當日狀況不穩的事情只有自己知道，沒有人見過，她也從未對別人說過。
林默：“我說的可對？”
林清清還沉浸在難以置信中，緩緩點了點頭。
“姐姐竟看得如此準……”
林默輕咳了一聲，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還不如破而後立。”
林清清爲林默剛剛的一席話震住，又聽她這句，竟也漸漸理解了她的說法。
她在築基三層遲遲不突破時便隱隱猜到了是自己根基不穩的緣故，卻沒想真要從頭再來。
林清清抿了抿脣，還是有些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可……”
“清清。”林默打斷她的話。
林默俯下身，認真注視着她的雙眸：“你知道爲什麼被廢修爲很可怕嗎？”
“被廢修爲不是被廢根骨，卻比後者更駭人聽聞。”
“倘若是被廢根骨，能讓人徹底斷了修仙的念想。”
“可若是被廢修爲，相當於把爬了仙山萬層階梯的人扔回山腳下，要他重新再爬、重新經歷一邊路上的每一道坎坷、重新在每個瓶頸處痛不欲生、百轉千回。”
“固然所有人都有重新再爬的能力，卻極少人會有從頭再來的勇氣。”
年少意氣不再，有幾人肯直面失敗、直面沒有盡頭的階梯？
林清清望着林默，心中震撼不可名狀。
“我只問你一句，你再決定要不要留下來。”
“林清清，你還想修成大道嗎？”
林默目光如炬，將林清清的野心照亮得一覽無餘，林清清雙眸重新聚起光芒。
“我想。”
她從來、從來都不是輕易認輸的人。
林清清眼中閃爍點點光亮，難掩欽佩地望着林默，只覺得姐姐曠達而洞察，胸襟博大，句句真知灼見。
或許……或許早些與姐姐重逢，她能知曉更多道理，有更多長進。
林默雙眸輕彎，直起身：“收拾東西，帶你下山……”
“咳！”林默突然捂住喉嚨。
“姐姐？”林清清一驚，連忙詢問，卻見她朝拎着茶壺的青荷瘋狂擺手。
直到青荷手忙腳亂給林默倒了一杯茶。
林默猛灌一口茶水。
在兩人關切地注視下，林默淡淡地把杯子放了回去：“丹藥喫多了，有點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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