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十五隻公主
送信的人正是來自新開茶館的夥計。
信上筆走龍蛇的寥寥幾句，約定他們今日巳時在御城河上乘舟處見面。
看來對方比自己還要更着急見面。
林默收到信時，距離見面時間就只剩三個小時了。
林默迫不及待換了一套讓自己看上去氣色較好的衣裙，先去找了一趟蕭蘭宛,告訴她自己要去見熟人。
“你外祖母若是要請昭王妃,就讓她先請吧,我很快就回來。”
蕭蘭宛應下。
林默出了金寺街改乘馬車，快馬加鞭趕到了御城河的乘舟處。
御城河就是前日她與蕭蘭宛逛夜市時駐足觀賞的河，湖水清澈,寬度能容五條船並行通過，御城河通往遠處的一箇中型湖泊,常有人在那裏泛舟夜遊。
如今白日，河上的小舟並不多，全在乘舟處停着。
林默找到船老大,問了信上所寫的那艘船,船老大立刻給她指了一隻寬敞的小舟，說已經有一位女子在等候了。
沒想到她們竟然都提前到了。
林默提着裙子走得飛快,嚴姑姑在後面追着。
林默踏上小舟，引得小舟一陣搖擺。
船艙裏的人走了出來，兩人對視一眼，林默滿眼驚喜，而對方卻略顯茫然。
“……凌白真人。”林默上前幾步，聲音激動。
對面的人卻不動聲色退了一步：“你是……”
“我是林默！”
對方有一瞬的愣神，緊接着便是滿滿的驚詫。
“你是林默？！”
林默一笑，回過頭朝着岸上的嚴姑姑擺了擺手：“你留在這兒吧,讓我與故人好好聊一聊。”
嚴姑姑着急：“您金枝玉葉,身邊沒個人照顧怎麼行呢？”
凌白真人上前一步,朝嚴姑姑點點頭：“我會照顧好她的。”
林默也說：“我很快回來。”
嚴姑姑只能長嘆一聲，站在岸邊看着舟上的船伕撐杆離岸。
船伕站在船的一端，不會聽到兩人說話。
兩人走進船艙，坐在墊子上，兩兩相望無言。
“竟然是真人。”林默道。
凌白真人還是那副飄然若仙的樣子，一點也沒變，穿越到普通世界似乎對她的容顏沒有什麼影響。
“我也沒想到，居然能遇到熟人……”凌白真人反覆打量着林默，想從她陌生的面孔中看出一絲熟悉的感覺。
“我就說，你那樣厲害的人怎麼可能壽元耗盡？”
“八十年了。”凌白真人凝視着林默，“我已經到這兒有八十年了，你呢？”
林默搖頭：“我纔來了不到半個月。”
凌白真人一愣。
林默復又道：“我的情況要更復雜一些，一時半會兒講不清，但你可以理解成我在多個世界間穿梭，每次的身份都不同。”
凌白真人愣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
“我以爲我的經歷已經夠離奇了。”
凌白真人似乎想起了什麼，又笑道：“難怪玉蘊真人總提起你有天大的機緣，我還不信，只當她誇耀自己徒弟。現在看來，原來當真如此。”
一時間，林默也說不出什麼感慨。
這些“機緣”出現時，一開始她是拒絕的，她過慣了一個人的生活，沉溺在自己構造出的一個個世界中，突然被拉進一個真實世界，她很不適應。
可當她發現這一個個的“真實世界”是她親手創造出來的，她的心態又發生了變化。
它是自己創造出來的，但是又不歸屬於她；她筆下的一個個人物是她一字一句刻畫出來的，但他們用生命創造出來了屬於他們自己的特點。
他們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時，林默只覺得心裏被什麼填滿了，她想用一輩子去守護他們，用盡全力給他們最好的愛。
林默忽然意識到。
或許這一個個人物，就是曾經的她。
他們和自己一樣，缺少親情，缺少愛人的勇氣和被愛的機會。
縱使她和他們多麼努力地想要忽視這一缺失，可事實如此。
如果林默沒有出現在一個個世界中，找到他們、給他們支持鼓勵與愛，那麼他們就是會走上書中所寫的道路，最後滅亡。
而林默又何嘗不是呢？
她寫了很多本書，她以爲自己的思想已經足夠強大，強大到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可她如果沒有一次次遇見他們，林默終究也會安靜而孤獨、充滿不甘地離開人世。
他們是一樣的。
林默就是他們，他們就是林默。
這就是爲什麼，林默不知疲憊、更不願抹除記憶地奔波在一個又一個的世界。
“說是機緣，或許也沒錯。”林默揚起燦爛的笑意。
言歸正傳，林默正色道：“我現在的身份是皇后，我女兒是慧盈公主，但她小腿癱瘓了，有很多事不能做。”
“本來我來到這個世界前，已經在修真界做了很多準備。”
她背下了許多藥方和丹方，將凡界的草藥認了個遍。
可來到這裏後，只能自醫，卻沒有信心治好蕭蘭宛的腿。
凌白真人捕捉到了林默話中的關鍵詞：“你回到修真界了？”
林默點頭：“我從江離舟那兒得知你在渡劫時‘灰飛煙滅’屍骨無存，昨天去茶樓，恰巧聽到你跟小二的對話，當時便覺得耳熟，但時隔太久，一時想不起來。”
“後來又聽到說書人講到江離舟，我才突然想起是你。”
凌白真人悠悠嘆了一聲。
“當年我來到這裏，想找到回去的方式，可忙碌了幾十年也沒找到。”
“十年前我停了下來。那時候我想，倘若我出現在這裏，會不會還有其他修真者也來到這兒了。”
從那之後，她就想了各種各樣的方法在這個世界尋找同樣的修真者。
“茶館說書就是其中之一。對於他們來說，這不過是一個新奇有趣的故事，但對於修真者來說，那些事都是真真正正發生過的。”
“當修真者聽到這些，一定會主動與我聯繫，”凌白真人微微一笑，“譬如你。”
“若是你來得早一些，我也不會這樣孤單。”
林默上下掃了她兩眼，笑道：“凌白真人如今的狀況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凌白真人張開雙臂，站起身轉了一圈，神色暢快：“沒錯，不瞞你說，我覺着如今的日子要比在修真界還逍遙快活。”
林默：“你不擔心壽元耗盡？凡界沒有靈氣，你該如何修煉？”
凌白真人搖了搖頭：“凡界是有靈氣的，但靈氣太過稀薄，對於修真之人來說微乎其微，但也不是不能增進的。”
“而且雖然靈氣微薄，但與此對應的，我的壽元也延長了許久，如今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生命的盡頭在何處。”
“你來。”凌白真人走出船艙，朝林默伸出手。
林默跟着走了出來，順着凌白真人所指的方向，看見了夜市裏最繁華的一座橋。
“那座橋建起來時，我就住在河岸旁。”凌白真人又指了一下右邊的河岸。
“這些年過去，雖然我沒有找到回去的方法，但卻越來越自得其樂。”
“人來人往，紛紛攘攘，潮起潮落，週而復始。”
“從前我只能看到自己，現在我能看到天下。”
凌白真人笑得輕快：“誰說這不是一種修行呢？”
林默恍然大悟，也笑了：“原來凌白真人已經找到了自己的道。”
“別叫我凌白真人了，只喚我凌白就好。這些年我看遍大山大川，做過商人、當過政客、趕過羊羣、賣過字畫，就連船伕——”她指了指一端撐杆划船的男人，“我也當過。”
凌白打趣：“你若是願意，叫我凌船伕也使得。”
林默笑：“那往後我就叫您凌白了。”
兩人在舟上站了一會兒，凌白突然問：“離舟怎麼樣？”
“說起來，離舟是我最出色的弟子，也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一個。按照他的修煉進度，想來不久後就能飛昇了。”
林默：“他很好，當初我回到修真界的時候他高興又激動地問我，說凌白真人是不是也能像我這樣，離開又回去。”
林默望向她：“你現在還想回去嗎？”
凌白頓了頓。
良久，她搖頭：“不想了。”
她固然放心不下江離舟，但只是因爲在她眼裏，離舟永遠是個小孩子。
江離舟早就有獨當一面的能力了，甚至已經建立了門派。
“離舟一早就找到了自己的道，我身爲他的師尊，卻遲遲沒有找到。”
一味眷戀巢穴是沒用的，就像當年離舟離開千山宗，現在凌白離開修真界，這才找到了自己的路。
如今凌白終於發現了自己內心所願，她不會再回去了。
“如果你還能再回到修真界……麻煩你幫我帶句話給離舟。”
凌白望着天空一團團的白雲，脣角勾起一抹淺笑：“倘若師徒緣分未盡，總有一天，會在頂峯相見。”
此信無期，卻教人生出盼意。
林默認真應下：“倘若此次成功，我便能回到修真界，屆時我一定會帶話傳到。”
凌白不知她說的任務是具體是些什麼，只點頭：“我能幫到的，一定竭盡所能。”
對方都這麼說了，林默終於說出自己的懇求：“你可有獨家的鍼灸之法？能讓我女兒重新站起來走路的那種。”
凌白點頭：“有，不過天生難治。”
“是後天的，”林默忙道，“她六年前、十二歲的時候從假山上摔下來，小腿癱瘓，但身邊侍女一直堅持給小腿按摩，她也一直用着湯藥，肌肉萎縮程度很小。”
凌白：“那應當沒什麼問題，不過還是要親眼看看更保險些。”
林默眼中綻放歡喜：“你何時有空閒？”
凌白打趣道：“這話該我問你纔是，如今你貴爲皇后，能隨便見我這等平民？而且聽說你並不得寵。”
原來皇后不得寵的消息已經衆所皆知了？
“我不受寵，但有後臺，”林默眨眨眼，“最近幾天我都有時間，最樂觀能在林府待到中秋節。”
“等我助女兒計劃成功，我就能隨時隨地見你了。”
凌白聽出她話裏有話，挑眉道；“這就是你的任務？”
林默：“是也不是，我最主要的任務是讓女兒開心，讓她做想做的事，當然就會開心了。”
說罷林默轉頭招呼着船伕往回走，此刻已經遊至湖泊了，再不回去嚴姑姑該擔心了。
凌白道：“原來如此，但你不是說你纔來不到半月，這女兒怎麼是你的呢？”
“確實是我的，”林默神祕莫測道，“我創造的她。”
創造、孕育都是一樣的詞彙，凌白還是有點糊塗。
不過她並不糾結於此：“雖然我不理解，但你既然這樣說了，那我就盡力一試。”
不久後兩人回到乘船處，上了岸。
看到林默安然無恙，嚴姑姑一顆提着的心才堪堪放下來。
“娘娘，剛纔老夫人傳人來帶話，昭王妃已經在路上了。”
凌白聞言道：“貴府今日有客人？”
林默連忙說：“不要緊，我們快些回去，先看看阿宛的腿再說。”
凌白自然沒有異議：“我有的是時間，聽你的安排。”
凌白來時僱了輛單程馬車，車伕將她送到地就離開了，她便跟林默同乘一輛。
林默爲剛纔的急切解釋道：“我想讓阿宛的腿早些好起來，有些心急了。待會兒你看完，我讓人送你。”
凌白笑道：“你我之間的交情，解釋這個太多餘，既然你說她是你的女兒，那我自當全力以赴，如今我又空閒着，剛好去看看。”
“不過你也不要太急，這東西和你煉丹一樣，是循序漸進的，欲速則不達，是一樣的道理。”
林默也曉得，但她私心想讓蕭蘭宛快些站起來，親自走上那個位置。
阿宛不說，是因爲她早就斷了念想。
誰不想一切正常呢？
聽見凌白話中提到丹藥，林默又問：“你覺得，這個世界還能煉出效用好的丹藥嗎？”
“我有幾張丹方，是對腿疾有用的。”
凌白表示遺憾地搖了搖頭。
“這裏的藥材治小病尚可，卻很難製成丹藥。”
“你住在宮裏，想來應該知道宮裏有名道士，被皇帝奉爲仙人，皇帝經常去求仙丹。”
“我知道，我這副身體就是因爲那道士的丹藥才變成這樣的。”林默擡起手臂，晃了晃空蕩蕩的袖子。
凌白聞言皺眉：“你也吃了？”
“是之前的‘我’，我一來就把藥斷了，又不停地在調理、祛毒，如今已經好了許多了。”
“你想說的是這個嗎？”
凌白搖頭：“我本想說，我見過那名道士，他只會耍一些花招，沒有什麼真本領，那些丹藥更是沒有實際效用。”
當年她聽說都城有一名聲顯赫的道士，便從邊境風塵僕僕地趕過來。
她本來還有些期望，畢竟她是真正見識過修真界的，知道真的有長生不老的修士、真的存在延年益壽的丹藥。
可見到那修士開壇作法後，凌白十分失望。
“他耗費了許多名貴的藥材，可煉出的丹藥一塌糊塗，不僅不能治病，還會要人的命。”
沒想到最後竟然還被皇帝請進了宮。
林默攤手：“皇帝年紀大了，那個不行了，又沉迷美色，自然需要一些特殊手段。”
“那道士爲了榮華富貴，故意給皇帝下猛藥，皇帝的身子日漸被掏空，恐怕已經時日無多了。”
凌白若有所思：“所以你想給你女兒鋪路？”
林默擺擺手：“我哪有那麼大能耐，阿宛厲害，我爹孃也厲害，鋪路什麼的，有他們就夠了。我現在腦子不太好使，摻和進去就是搗亂。”
作者有話說：
真正的勇士，敢於承認自己腦子不好使（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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