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七隻人魚
裏諾頓了頓，他下意識看向湖裏的莉拉：“好朋友……”
他收回視線。
“不，我並不配成爲莉拉的好朋友,我什麼也沒有做。”
“我只是偶爾會跟莉拉說幾句話,給莉拉送飯,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有莉拉纔會記在心裏，並當做“朋友”的證明。
林默：“難道你不想成爲她的朋友嗎？”
裏諾擡起頭：“我想，可是……”
他不配。
他是馬戲團裏最不起眼的小丑,臉上畫着灰暗而滑稽的妝容，在舞臺背景裏做出一些可笑的動作,不會被任何人看見。
而莉拉，就算來到了馬戲團，她也永遠不會成爲這裏的一份子。
她高聲歌唱着,舞臺上所有的燈光都照在她身上,她的面孔、她的笑容，要比天上的太陽還要耀眼。
她根本不會被馬戲團埋葬,反而會用笑容將整個馬戲團照亮，好像走到哪兒都是她的主場。
裏諾總是藏在觀衆席的角落裏，仰望着水箱最頂端的莉拉。
她的歌聲無比自由，好像不是被困在馬戲團的人魚，而是爲了滿足自己站在舞臺上演出願望的一位高貴的公主。
裏諾自覺根本不配站在莉拉身邊，她太耀眼了，散發的光芒讓裏諾不敢直視……
可他又忍不住靠近、再靠近，哪怕只是端個盤子給莉拉,聽到她的一聲對誰都會說的“謝謝”。
裏諾不知道這樣卑微而不起眼的自己,在莉拉心裏怎麼會是她“最好的朋友”。
“不是的,裏諾。”
“難道你會因爲她是一隻被拋棄的人魚而對她產生厭惡嗎？還是因爲她奪走了所有人的光而嫉妒她呢？”
裏諾連忙搖頭：“不，我怎麼會！”
林默笑說：“你不厭惡她，也不嫉妒她，這就能比過很多人了，你又經常照顧她……莉拉在馬戲團感受到的溫暖並不多，但你一定是其中之一。”
裏諾又忍不住看向莉拉。
“可我從來沒有幫過她。”
即使馬奎斯他們圍着她嘲諷，裏諾也從來不敢上前揮開衆人。
“是嗎……”林默笑了笑。
“快喫吧，一會兒該涼了。”
林默沒有再接着說下去，裏諾轉頭看向她，嘴脣囁嚅着。
他喃喃道：“即使這樣，莉拉還是把我當做最好的朋友嗎……”
“你沒有幫過她，但是你也從來沒有落井下石。”
“更何況……”林默頓了一下，直視着裏諾的灰藍色的眼睛，“你知道你爲什麼沒有幫她。”
“因爲你就是這麼過來的。”
裏諾瞳孔放大，林默的這句話狠狠擊在他的心臟上，灰藍色的眸子閃過震撼，他的身子開始輕微顫抖起來。
……是的，他就是這麼過來的。
幾年前他被賣進馬戲團，就是像現在這樣被所有人孤立，沒有人向他散發過善意，他就這麼一天天地熬了過來。
他終於、終於融入了這裏。
他沒有對威多爾產生多麼強大的依賴——因爲他從小受到的教育不允許他這麼做。
可是他也沒有力量逃出馬戲團。
無論是他瘦弱的身體還是似乎已經妥協的心。
他總是這樣，渴望融入，即使只是扮演一個背景，只要有人能記得他。
裏諾知道，從小到大，自己總是這樣。
就算心中如何不願服從，不肯認命，但他也同樣沒有勇氣去抗爭。
他怕一旦抗爭，自己會被排斥在外。
他恨自己這樣懦弱。
認識莉拉後，他越發覺得自己是這樣的不堪，哪怕跟她說一句話……他也覺得自己不配。
所以，在別人孤立莉拉時，他選擇了沉默。
他有很多次想上前揮退衆人，他並不怕自己受傷，而且他覺得，如果自己站出來，莉拉就真的會成爲自己的朋友。
但他忍住了。
林默的話好像一把刀子，隔開他懦弱的外表，也揭開了他內裏的陰暗心思——他想把莉拉留下來，他想讓莉拉和自己一樣，經歷過那些，然後徹底融入馬戲團。
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走到莉拉身邊。
……他纔看清自己的心。
如此令人噁心。
瞧瞧吧，他就是這樣的蛆蟲，他應該留在陰暗的角落，遠遠地旁觀莉拉璀璨的一生就好——他認爲就算莉拉現在留在馬戲團，卻不會永遠留在這兒，莉拉是自由的，這樣自由的魚兒，誰也無法困住她。
她一定會是璀璨耀眼的。
“對不起……”
裏諾顫抖着，聽不到外界的聲音，腦子裏嗡嗡一片，好像有幾百只蜜蜂圍着他轉。
他太蠢了。
他差點害了莉拉……
可是他又不可能真的傷害莉拉。
莉拉的樂觀，是她最堅硬的盔甲，沒有人能傷害到她。
“對不起……”
“裏諾，你怎麼了？”
裏諾猛地擡起頭，看着面前面露擔憂的莉拉，他顫抖着嘴脣，不知道該說什麼。
“唔……你是不是不喜歡喫這個菜呀？”莉拉壓低了聲音，“不可以挑食的，媽媽說了，一定要全部喫完纔行。”
莉拉這樣勸着裏諾，自己卻把菜撥到一邊，皺了皺小鼻子，露出抗拒的表情。
裏諾的心突然就靜下來了。
莉拉注意到裏諾看着自己動作，擡起頭吐了吐舌：“我……我留到最後喫。”
裏諾不自覺地勾了勾脣，心裏的彆扭好像也隨之化開。
莉拉看着他，眨了眨眼：“裏諾，你原來還會笑啊。”
“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以後多笑一笑嘛。”
看着裏諾臉上輕微的笑意，莉拉則揚起燦爛的笑容。
裏諾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他……笑了嗎？
一個逗大家笑的小丑，他自己都不記得自己真正的笑是什麼時候了。
“好。”裏諾幾乎下意識答應下來。
莉拉開始喫飯，喫飯的時候她不會說話，只是十分專注地嚼着口中的食物。
裏諾是個不會聊天的人，所以莉拉不說話，他也不說。
直到兩人安靜地喫完了食物，林默才從湖的另一面繞了回來。
“媽媽！你看見我的東西了嗎？”
林默手裏拎着來時裝菜的籃子，朝莉拉笑着點點頭：“都拿上了。”
莉拉眉開眼笑：“謝謝媽媽。”
裏諾也擡頭望向林默，莉拉主動解釋道：“我之前經常來這片湖裏住，白天在水裏，晚上回岸上睡覺。”
“不過這個月都待在馬戲團，我就拜託媽媽幫我把對面岸上的牀單收起來。”
林默：“我帶回去洗一洗，給你留着回去鋪。”
莉拉眼中滿滿的開心和驚訝：“媽媽……”
居然要給她洗牀單！？
莉拉記得自己這張牀單是媽媽幾年前從過往的商船上買的，自己用得很寶貴，隔兩天就拿到湖裏洗一洗，現在已經洗得發白掉色了。
林默看了眼籃子裏的牀單，好幾處已經被岩石劃爛了……
林默深吸一口氣：“明天我給你帶一套新的。”
莉拉更加雀躍。
林默望向裏諾：“你可以幫莉拉找到一張牀吧？”
裏諾一愣，連連點頭：“可、可以，雜物間有閒置的摺疊牀。”
可……
感受到裏諾投來不解的視線，林默解釋：“莉拉的父親是人魚，但我是人類，所以莉拉可以睡在水裏也可以睡在岸上。”
莉拉：“我喜歡睡在岸上！”
裏諾恍然地點點頭。
一個月了，莉拉竟然一直沒提過這件事。
裏諾很容易就想明白，因爲莉拉不想麻煩別人。
如果今天不是菲奧娜帶裏諾過來，或許裏諾永遠不知道。
莉拉總是很替別人着想，從來不會索取。
林默走到莉拉麪前，彎下身寵溺一笑：“媽媽向你保證，你明天就能睡上柔軟的牀了。”
莉拉張開手臂，林默把籃子遞給裏諾，又將莉拉抱起來。
林默一邊抱着莉拉朝馬戲團走去，一邊笑着問她：“你喜歡今天的食物嗎？”
莉拉乖巧地點點頭：“是的媽媽，我很喜歡。”
連最後的幾塊菜也喫得乾乾淨淨，雖然她不喜歡喫，但她不會說的。
林默無奈：“我知道你不愛喫蔬菜，但那是對你身體有好處的……我明天換幾樣菜吧。”
不就是挑食嘛，又不是沒有別的菜。
相對於說教，林默更想寵着莉拉，畢竟莉拉平時的要求已經足夠低了，除了在喫食上，林默實在不知道該從何補償起。
昨天那二百六十枚金幣，她用了六十枚來買菜和肉，現在高塔上堆滿了食材，足以讓林默每天變着花樣給莉拉做好喫的。
“裏諾，跟上。”林默停下腳步朝裏諾說道。
後者連忙提着籃子跟了上來。
“嘿，裏諾，把身子挺直起來。”林默又道。
裏諾聞言立刻挺直了背，不再佝僂的他瞬間有了幾分氣勢。
他本來就是高高瘦瘦的，只是爲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才故意彎着身子，好像這樣就能融入集體。
“裏諾，你直起腰好看多了。”莉拉環着林默的脖子，偏過頭笑着跟裏諾說道，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
裏諾聞言，挺得更直了。
他快速眨了眨眼，長長的羽睫遮住眼中綻放的開心。
他不知道自己心裏突如其來的情緒叫什麼。
之前他不想距離莉拉太近，因爲莉拉太耀眼，可現在被菲奧娜戳破心事的他卻渴望被莉拉注意到。
莉拉的一句評價，能讓他突然開心起來。
他不要再彎着腰了。
如果能在莉拉眼裏更好看一些，他就要永遠挺直着背。
林默將莉拉送回馬戲團，又去找了威多爾。
裏諾則從雜物間拖出一張摺疊牀到後臺，他又抱過來一條厚厚的棉被。
莉拉趴在水箱邊上看着他動作，好奇問道：“棉被也有閒置的嗎？”
背對着莉拉的裏諾身形一頓，緊接着點了點頭：“嗯。”
他爲莉拉鋪好了牀，擡起頭，額前的碎髮遮擋了他的視線，莉拉又剛好擋住了燈光。
燈光從她身後泄出，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裏諾知道，她一定在滿面笑容地看着自己。
他覺得這樣就好，仰視着她，看不到她的全貌，就不會自慚形穢低到泥土裏。
“下來試試嗎？”裏諾說道。
他的聲音有些低啞，有種有氣無力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很難聽，所以很少說話。
現在站在莉拉麪前開口，他更覺得不堪。
莉拉：“可是媽媽不在。”
裏諾一時間沒明白過來。
莉拉又說：“牀是硬的，我跳下去會摔疼的。”
裏諾只覺得自己的腦子裏“轟”得一聲，他試圖理解莉拉話裏的意思，可又不敢仔細想。
莉拉卻不給他遲疑反應的時間，她直接開口，語氣十分委婉：“抱歉裏諾，你能把我抱下去嗎？”
裏諾僵硬地移動腳步，走上了臺階，似乎怕莉拉等着急，他加快了腳步，險些踩空。
裏諾來到莉拉麪前，莉拉朝他張開手臂，還在抱歉：“我真沒用，裏諾，如果我有腿就好了，現在這樣，總是要麻煩你們……”
裏諾用力搖了搖頭：“不、不麻煩。”
“真的嗎？”莉拉總是十分信任身邊的人，聽到裏諾說不麻煩，她眼中的歉意頓時一掃而光，“謝謝你裏諾！你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
裏諾蹲下身，學着林默的樣子，也伸出手臂。
他看着自己纖弱蒼白的雙臂，突然前所未有地厭惡自己的身體，這樣孱弱，好像能輕易被折斷。
他想，如果這時候有人要從他懷裏搶走莉拉，自己絕對無法保護她。
……絕對不行。
比他更加白皙的手臂擋住了他的視線，莉拉撲進他的懷裏。
莉拉身上沒有魚腥味，只有種十分清新冷冽的香氣，像冬日裏出了帳篷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氣。
裏諾頓時清醒。
莉拉身上除了魚尾都很乾燥，她的體溫很高，怪不得喜歡冰涼的海水。
裏諾抱着莉拉一臉嚴肅地走下臺階，腦子裏一片空白，想得都是這些奇奇怪怪的事。
他把莉拉輕輕地放在牀上，莉拉在牀上滾了一圈，她似乎很喜歡這種柔軟的觸感。
“天吶，這太舒服了，謝謝你，裏諾。”
如果是平常，裏諾已經算做完了自己所有的工作，應該轉身離開了。
或許他還會再帳篷外的陰影裏在觀察一會兒莉拉。
但今天，他突然就挪不動腳步。
他想跟莉拉再多說幾句話。
裏諾聽到自己問：“你在岸邊沒有牀嗎？”
莉拉擡起頭看向他，眼裏依舊笑意盈盈：“沒有呀，牀單鋪在地上，我直接睡在牀單上。”
沒有人告訴她，原來牀是這樣的。
莉拉印象裏沒睡過媽媽的稻草牀，媽媽不喜歡自己動她的牀，不過莉拉想，媽媽的稻草牀肯定也沒有這麼軟。
但這對於莉拉來說並不是什麼傷心事，她說起來，眼中一點悲傷都沒有。
裏諾的心卻好像被什麼刺了一下。
他微微垂眸：“以後這張牀就是你的，你永遠都可以睡這麼軟的牀。”
莉拉興奮地坐起來，卻又想到了什麼，失落地搖搖頭：“媽媽不會每天都來，沒有人會每天把我抱上抱下的，多累啊。”
“我可以！”裏諾急切地說道。
說完之後，他的耳根後知後覺地紅了起來。
“我不怕累的，而且你很輕……”
“就當是……”裏諾咬了咬牙，一邊痛恨自己的無恥一邊狀作語氣輕鬆，“就當是朋友之間的互幫互助好了。”
莉拉雙頰再次露出兩個小梨渦：“好！那就麻煩你了！”
裏諾只看了一眼莉拉的笑容，又很快低下頭，脣角不自覺地勾起。
其實只要能幫莉拉做一些事，他就很滿足了。
但他這是第一次，替自己爭取東西。
儘管他知道，莉拉一定不會拒絕。
林默從威多爾的帳篷前走到後臺門口，朝裏面看了一眼，見兩人正聊着天，瞭然地笑了笑，沒有進去打擾。
她不會輕易認可莉拉的“朋友”的。
因爲莉拉太天真，太不諳世事，不是所有接近她的人都懷着純粹交朋友的目的，很多人都想從她身上獲利，各種方面的。
林默之所以第一眼見到裏諾，就肯讓兩人接觸，是因爲她記得原劇情裏的“裏諾”。
他是一個國家走失的王子。
小時候他被人販子拐跑，輾轉多家，最後被賣到了這個馬戲團。
他跟着馬戲團來到這個小島上，是莉拉唯一的朋友。
在書裏，裏諾始終站在黑暗裏，仰望着舞臺上的莉拉，在她生病的時候無微不至地照顧她，每次清理水箱、送飯的活都是他來做。
他也是唯一會跟莉拉聊天的人。
只是他不敢開口，好像惟恐自己微弱的聲音讓莉拉發現他多麼不堪。
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莉拉再說，他在聽。
幾十年後，菲奧娜離開了小島，所有人都告訴莉拉，菲奧娜不會回來了，所有人都說莉拉天真得可笑。
除了裏諾。
他留在莉拉身邊，聽着她一遍遍回憶她與媽媽爲數不多的美好記憶。
莉拉每次歪着頭問他：“媽媽一定會回來的，對吧？”
裏諾總是堅定地點點頭，用低啞的聲音告訴莉拉：“是的，她一定會回來的。”
但是菲奧娜一直沒有回來。
馬戲團已經在島上待了許久，馬戲團的生命也走到了末尾。
團長準備離開了。
但莉拉不肯離開。
團長只能帶着衆人登上船，其中就有裏諾。
裏諾沒有留下來，莉拉也沒有請求他留下來。
兩人遙遙相望，無聲告別，漸漸消失在彼此的視線中。
那以後，莉拉從等一個人，變成了等兩個人，雖然裏諾沒有給她任何承諾，但她依舊在等他。
而裏諾回到了自己的王國。
國王是比他大幾十歲的哥哥，沒有子嗣，最後選擇立他爲新的國王。
裏諾一邊帶領着王國吞併周圍其他小國，一邊動用權力，在越來越大的版圖上，地毯式地尋找一名叫做菲奧娜的女巫。
可直到他的生命盡頭，直到他成爲了擁有領土最廣闊的國王，也沒能找到那名女巫。
臨死之前，他讓僕人將他放在一條船上，推向海中央。
他沒有給莉拉任何承諾，但他用一生證明了他的感情。
誰也不知道他最終飄去了哪兒，有沒有回到她的懷抱。
在百年後，男女主登上小島，莉拉問起了女巫菲奧娜的下落，卻沒有問起裏諾。
或許在她心裏，裏諾永遠活着。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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