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八隻暴君
趙懷寧的動作一頓,手中的瓷片從林默的頰邊劃過。
這一聲呼喊似乎終於喚回了趙懷寧神志，他怔怔地看着林默臉頰上的劃痕正往外滲着血珠，眼神漸漸清明。
瓷片清脆落地，趙懷寧扶住身邊的牀榻,半晌沒有動作。
林默則快速說了一聲：“沒事。”
她沒顧自己臉上的劃痕,伸出腳將地上的碎瓷片踢遠了,上前幾步來到趙懷寧面前，不等對方反應過來，林默就攥着他的手腕擡起他的手,來回檢查了兩遍。
還好，沒有受傷。
“你在幹什麼？”
趙懷寧聲音乾澀,似乎在沙漠裏行走了幾天幾夜。
而他不僅喉嚨乾涸，說話困難，現在看到了人都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從林默手裏抽出自己的胳膊,無力地靠在牆上、又順着牆慢慢滑下,雖然沒有大口喘息，但額上冷汗密佈,好像一個動作就已經耗盡了他全部體力。
他知道自己現在很虛弱，如果有人想對自己不利，他一定逃不脫。
自己這個時候該後退，該縮到一個逼仄的角落，可身體竟然沒有聽他的使喚。
趙懷寧全身癱軟，眼神平靜地看着林默。
現在的林默也不想再去糾結他心裏的想法。
她朝趙懷寧伸出手：“能自己起來嗎？”
林默一向認爲“因材施教”這個成語很正確。
面前的趙懷寧不是上個世界的莉拉，莉拉喜歡跟自己肢體接觸，喜歡擁抱,但趙懷寧顯然不會輕易與人發生接觸。
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下。
當一隻刺蝟被迫用柔軟的腹部面對一切隱藏着的危險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哪怕是別人的呼吸聲，都足以讓它渾身顫抖。
趙懷寧沒有顫抖，但他以另一種方式表達了他的恐懼——觸底反擊。
他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又帶着傷的野狼，四處逃竄，被獵人逼到角落後，他試圖露出利齒威脅對方，對着空氣撕咬，來嚇退對方。
但當他發現這種恐嚇無效，獵人漸漸逼近時，他則哀求地嚎叫着，盡力展露着自己的脆弱。
對方掉以輕心靠近想要“撿起獵物”，在朝他伸出手時，他則會用盡全部力氣拼死反撲。
就算是，也要讓對方付出相當的代價。
趙懷寧雖然不想成爲獵物，但小時候的陰影太嚴重，每每夢中驚醒，他總以爲自己還是小時候，還是那個被宮女們關在小黑屋裏，自生自滅的不受寵的八皇子。
這是林默在殿外聽大太監說過的。
趙懷寧在回到生母身邊之前，在另一位妃子宮中遭受着完全和皇子不符的待遇。
連宮女們都能對他動輒打罵。
最嚴重的一次，趙懷寧得了風寒，還是冬日，他被關在屋子裏，兩天兩夜沒人給他送飯。
直到第三天早上，趙懷寧被發現時已經奄奄一息。
宮女以爲他死了，上前查探他鼻息，卻被突然睜開眼撲過去的趙懷寧狠狠掐住。
還是守在門口的人聽到了屋內的撲騰聲，才救下了差點被掐死的宮女。
這件事被主宮的妃子得知，又報給了皇后，於是宮中開始流傳八皇子虐殺宮女的消息。
很可笑，宮女受了傷被傳成受虐，而皇子差點被虐待致死卻無人過問。
自那以後，趙懷寧雖然沒有表現出來異常，但卻對宮女防範十分。
林默記得趙懷寧兒時確實發生了這些事，卻沒想到其中如此曲折坎坷，對他的影響又如此之深。
也是剛纔大太監提起，林默這才注意到，這偌大的幹清宮竟然沒有一名宮女伺候。
而這就是因爲當年那幾名宮女對他的苛待導致的。
林默突然想起來，昨日她去偏殿找趙懷寧、坐在他身邊時，他不自覺地往外挪了挪。
林默恍然意識到，趙懷寧的動作或許不是因爲討厭自己，而是恐懼自己身邊的大宮女。
剛剛自己的宮女隨自己進門時，趙懷寧在聽到她的聲音後，瞄準的不再是她，而是她身後的宮女。
林默突然覺得，自己還算是幸運的，在關鍵時刻喚回了趙懷寧的意識。
她只是絕對，越是這種時候，趙懷甯越不應該被拋下。
換作其他人，在這個時候都得爲了自己的小命躲得遠遠的，連從趙懷寧小時候就伺候在他身邊的的大太監都不能近身。
但是林默知道自己是不一樣的。
她是趙懷寧的母后，是他灰暗童年裏唯一見過的溫暖，只有她才能走到趙懷寧身邊，也只有她的身份，纔不會因爲驚擾到趙懷寧而受到處罰。
趙懷寧不會傷害她。
永遠不會。
所以這個時候，林默毫不猶豫地踏了進來，就算差點被東西砸到，她也要堅定地走向趙懷寧的方向。
即使趙懷寧用瓷片劃到了她的臉頰，她也沒有半點後悔。
因爲某種程度上，她成功了。
成功讓趙懷寧從“噩夢”中醒來。
殷太醫會用一刻鐘熬藥，再有數名宮人合力將趙懷寧圍住，並待他安靜時將藥餵給他，
一套流程下來，至少要半個時辰。
但她只用了一道劃痕和一聲“子忍”就能讓趙懷寧更快地脫離出來，她覺得十分值得。
林默望着靠在牆邊的趙懷寧，在對方平靜的視線下，她朝趙懷寧伸出手，不厭其煩地再一次問：
“能自己起來嗎？”
趙懷寧幅度輕微地擡起頭看着林默的神情，視線下移，落在林默伸出的手上。
這隻手，他曾經見過很多次。
只是都不曾出現在自己面前，不曾伸向過自己。
在弟弟摔倒時，在弟弟哭鬧時，在弟弟吵着要母后陪着他玩時，這隻白皙纖長的手，彷彿承載着他憧憬着的、卻屬於別人的整個童年。
趙懷寧很疲憊，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逐漸飄遠。
不、這隻手曾經也是邀請過他的。
母后把他接回身邊，像一切都沒發生過那樣，對他好，給他準備熱氣騰騰的飯菜，爲他挑選衣物。
可是他因爲不善表達，錯過了這個機會。
也錯過了他唯一的機會。
等趙懷寧回過神時，感覺到自己的手被牽引着向上提起。
原來自己不知何時，已經伸出手，搭上了母后的手心。
母后的手一如他想象般的溫暖。
林默一聲不響地把他拉起來，又支撐住他的胳膊，扶着他順牀榻繞到正面。
趙懷寧如釋重負地倒了下去，落在柔軟的牀榻上，他突然有些茫然。
自己苦於此病良久，每次醒來都好像整個人被從熱水裏撈出來一樣，折騰得不行。
可他也沒有辦法。
趙懷寧怎麼會希望自己這種窘況被人看見？
整個太醫署，除了殷太醫和殷太醫的幾個徒弟知道他的病症以外，其他太醫只是聽說過皇帝經常夜間犯夢魘。
“還要好一會兒才能天亮，你繼續睡吧。”
趙懷寧被牀邊的聲音拉攏回神。
他微微偏過頭。
是母后。
因爲今夜母后來找她了，所以他突然醒了過來。
趙懷寧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
怎麼可能？
“母后，是你嗎？”
趙懷寧突然問出這句話。
林默微微一笑：“當然是我。”
林默爲他扯上被子，蓋住身體，伸手落在被子上，輕輕拍了拍。
“睡吧。”
“母后就在這兒陪着你。”
如果這是夢，未免太過真實了。
母后手心裏的溫暖似乎能透過被子傳到他的身體中。
趙懷寧忍不住想到，在自己還爲嬰孩時，母后可曾用這雙手安撫自己入眠？
他實在太累了。
他本想在這個“夢境”中多待一會兒，沒想到還是沒控制住睡了過去。
林默一下一下輕輕拍着趙懷寧。
她很小的時候，孤兒院的老院長就經常這樣哄她這種怕黑的小孩子睡覺。
只要這個輕拍一直在，她就會感覺到身旁有人在，持續的安全感圍繞在身邊，每一下都能驅散她身周的黑暗。
林默靜靜地看着趙懷寧慢慢閉上眼，沉入夢鄉。
林默望了眼緊閉的窗戶，大太監告訴她，這也是因爲皇帝沒有安全感，總覺得會有人從窗戶跳進來刺殺他，所以每晚幹清宮的窗戶都是緊閉着的。
林默實在沒有想到兒時的陰影對他產生這麼深刻的影響，甚至已經不只是簡單的夢魘，而發展成了一種偏執和強迫症。
就算幹清宮有那麼多暗衛守着，趙懷寧依舊不放心自己的安危。
大太監端着藥進來時，望見林默坐在牀邊，榻上是沉睡的皇帝，不由怔住。
林默朝他搖搖頭，示意不需要湯藥了。
大太監身後的殷竺茗看見林默的微笑，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她朝林默宛然一笑，無聲地行過禮，退下了。
第二天，趙懷寧被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醒。
他睜開眼，感覺左手被什麼重物壓住。
一低頭，林默正趴在榻邊睡着，還壓着自己的左手。
趙懷寧渾身僵住。
昨晚的“夢境”浮現在眼前。
原來……不是夢嗎？
母后真的來找他了？
作者有話說：
明天萬更~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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