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花團錦簇
自此他的人生便只有雷聲、等雨停。
但在「墮夢」中,晏聆從那混合着桂花的冰冷氣息中汲取到一絲最迫切需要的安全感。
好似往後再多苦難,終於不是一人承擔。
幻境中,晏將闌短短十二年中有無數恐懼的時刻,盛焦雖然從婉夫人口中得知個大概,但當他真正以一個外來者親眼看着年僅十歲的晏聆被如此殘害時,一股怒火裹挾着痛徹心扉的心疼幾乎將他燒成灰燼。
更可怕的是他只能在旁邊看着,無法干涉任何事。
盛焦從未覺得自己的情緒有這樣劇烈地波動過,以至於讓他完全無法控制,就算不能阻止那些人對晏聆的毒害卻還是掙扎着撲上前,努力用十二歲的身體將晏聆死死護在懷裏。
他那樣瘦弱,那樣小,盛焦張開雙臂就能將他抱個滿懷。
……好像能爲他遮蔽任何風雨和痛苦,將他保護得維持能那沒心沒肺無憂無慮的性情分毫不變。
可是不行。
盛焦就算能出現在晏將闌的「墮夢」中,但只有年少的晏聆一人能看到他。
自從父母離去後,晏聆從沒有被人保護過。
他滿臉淚痕看着緊緊護住他的盛焦,眸光怔然,那簇火併未完全熄滅,幽幽燃着燈盞似的微光注視盛焦。
盛焦此前並未明確感知七情六慾時,宛如冷石對世間門萬物皆是麻木的,那時的他冷面冷心,並不知道痛苦、悲傷這種純粹的情緒也能將一個人殘忍地“殺死”。
看着晏聆被奚家改變記憶進入天衍學宮,看着他白日裏嘻嘻哈哈、晚上對着空無一人的齋舍卻滿臉迷茫,而只隔了一條路的少年盛焦卻全然不知他如何痛苦煎熬。
那些有跡可循卻無人發覺的細節像是一根深埋心中的刺,在「墮夢」中被狠狠地從血肉中挑出來,帶出猙獰可怖的傷口。
盛焦也從來不知道“無能爲力”這四個人就能讓他感覺到凌遲的痛苦。
他死死抱住抱住幻境中年少的晏聆,感受着他的痛苦和崩潰,恨不得以身代之。
幻境中的八年隨着晏將闌的“恐懼”越來越快,從聽到晏月的“雷聲”後,晏聆好似再沒有懼怕的事。
一切悲慘和苦難在短短几年強加在他身上,讓他被迫跌跌撞撞在鮮血淋漓中鑄造出一身堅硬的盔甲,不會再有任何事能擊垮他。
盛焦本是這樣認爲的。
幻境中的晏聆身形一點點高挑,面容上稚嫩扔在,但那雙眼睛卻好似枯死了一般,再不會被任何事產生波瀾。
就算有,也是僞裝出來的。
時移事遷,虛空一陣扭曲後,十七歲的晏聆一身暖黃衣袍站在桂樹下,面前站着讓塵。
盛焦一愣,起先並不知道爲何讓塵會是晏聆的恐懼來源。
直到讓塵閉口禪破,口中流出大口大口的鮮血卻還在堅持着對晏聆道。
“盛焦……會殺你。”
盛焦一僵。
那時的晏聆滿心歡喜,只想着奚家之事塵埃落定後,便和盛焦一起出去隱居過暢想已久的神仙日子。
但讓塵輕飄飄一句話卻讓他的所有想象都落了空。
盛焦曾在「行因果」中看到過這一幕,但那時卻並未有太強烈的情緒波動,只知心疼,卻不知何爲感同身受。
但此時,他竟然恐懼到不敢去看晏將闌的神情。
夢中晏聆並沒有說話,大雨傾盆而下,天幕驟然黯淡下來。
奚家屠戮那日,晏聆一身華服,溼漉漉的長髮用一枝桂花鬆散挽起,站在大雨中手握春雨劍,笑着看着縱夫人。
周圍皆是一片血海,他好似遊走在世間門的孤魂野鬼,小臉煞白卻笑得溫柔又邪嵬。
縱夫人怨恨看着他,冷冷道:“難道不是你嗎?”
晏聆微微歪了歪頭:“嗯?孃親說什麼?”
盛焦微愣。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晏聆和縱夫人的對峙,他本以爲那一晚縱夫人是單純死在奚絕手中的。
“孃親?”縱夫人神智近乎癲狂,冷厲道,“你孃親不早已死了嗎?”
晏聆臉色一冷。
縱夫人大笑着說:“爲了護住你的靈級相紋不被抽出來,那對修士竟然以身赴死,妄圖阻止奚家……哈哈哈,晏聆,是你害死了你爹孃,如果不是你,他們會慘死嗎?”
晏聆握着春雨劍的手一緊,鋪天蓋地的殺意席捲全身,將發間門桂花震得簌簌落在散亂的烏髮上。
縱夫人許是破罐子破摔,見他如此動容,笑得放肆又譏諷:“哈哈哈,就算你殺盡奚家人又有什麼用?你父母仍舊因你的相紋死在那場大雨中回不來了啊,你說什麼報仇雪恨,只不過是在感動自己,想給自己找個活下去的藉口罷了。”
晏聆眼神出現一瞬間門的空茫,嘴脣輕輕動了動,卻什麼都沒說上來。
冰冷的寒風混合着大雨撲在他臉上,晏聆渾身一個哆嗦,猛地清醒過來。
他冷冷看着縱夫人,握着春雨劍的手微微一鬆,呢喃道:“我不殺你。”
縱夫人冷笑:“你都殺遍整個奚家,難道還差我一個?”
“不。”晏聆微仰着頭看着天邊嗡鳴作響的驚雷,喃喃聲似乎被雷鳴聲徹底遮擋住,只能隱約看到他的脣形。
“我不殺你。”
“我不親手殺你。”
剎那間門,天邊一道驚雷轟然劈下,好似要將漆黑天幕都給劈開一道口子。
晏聆渾身一哆嗦,眼神渙散空洞,神魂徹底離開皮囊。
縱夫人知曉晏聆聽雷聲會走魂之事,不懂他爲何今日會去聽雷,正在怔然間門,那本已經像是空殼似的皮囊陡然被一股帶着天衍氣息的神魂充斥。
縱夫人一愣。
“晏聆”悶咳一聲,在一片大雨中緩緩睜開濃密的羽睫。
那雙幽黑空洞的眼神,已經變成了天衍的金燦色。
縱夫人呆怔看着他。
“晏聆”……奚絕看着縱夫人好一會,突然歪歪腦袋,滿臉人畜無害的活潑張揚,熟悉得要讓人恐懼。
他高高興興地喊:“娘。”
縱夫人臉色瞬間門慘白如紙。
她似乎知道了什麼。
縱夫人用晏寒鵲朝夫人來誅晏聆的心,那他就敢冒着身軀被帶有「堪天衍」的神魂摧毀的危險讓奚絕的神魂附着在他身上。……只是爲了讓縱夫人死在自己親生兒子手中。
這是晏聆的報復。
最終他得償所願,縱夫人帶着怨恨和悲痛死去。
晏聆贏了,但卻像是個狼狽的戰敗者,在奚絕和晏月離開後,孤身一人坐在大雨中,將腦袋埋在水中,痛苦地呢喃出聲。
“是我害死了我爹孃。”
如果他沒有相紋,晏寒鵲和朝夫人就不必因爲他而遭難,死在冰冷大雨中。
或者說……
如果沒有他就好了。
他沒有存在於這世間門,就不會給爹孃帶來災難。
晏將闌悄無聲息地將額頭埋在積水中,眼神空茫卻哭也哭不出來。
他的眼淚好似早已流乾,只有一顆心臟還在違揹他意願地跳動着。
盛焦看着跪在地上恨不得將溺死在那小小積水中的晏聆,渾身不住地發抖,踉蹌上前跪在晏聆身邊,手指顫抖着扶住他的肩膀。
晏聆滿臉麻木地被他扶起,眸光呆滯許久,才“哦”了一聲,無情無感地道:“哥哥……”
他的潛意識認不出這人到底是真正的盛焦,還是從小像是個影子一樣每次都在他最痛苦的時候陪伴着他的“哥哥”,只覺得渾身疲憊,想要抱住他。
盛焦抱緊他,心中縱使有千言萬語想說,但喉中卻像是被什麼堵住,無法發出聲音。
他掙扎許久,才呢喃啓脣,一字一頓道:“不是你的錯。”
但害死爹孃這個罪名太重了,重到年少的晏聆完全無法獨自揹負,他疲倦地靠在盛焦懷中:“我不要這個相紋了,爹孃能不能回來?”
他甚至連命都能不要。
可逝去的終究無法挽回。
少年只覺得疲憊,眼底那點微弱的光芒好似要散去。
盛焦正要說話,晏聆的「墮夢」像是受到衝擊,周遭虛空轟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嗡鳴聲,將盛焦震得幾欲吐血。
盛焦霍然擡頭。
晏聆的心神瀕臨崩潰,「墮夢」即將要崩塌。
樂正鴆曾叮囑過盛焦,一旦晏將闌幻境中有徹底崩潰的跡象就要立刻離開,否則神魂極其容易受到重創,甚至可能還會永遠停留在晏聆的暴亂心魔中,永世無法逃離。
盛焦死死咬着牙,看着唯一的一處生路正在緩緩閉合。
整個幻境都在隨着晏將闌的崩潰而在不住坍塌,奚家的府宅崩塌着朝着地面的無盡深淵一寸寸掉落。
四周開始往中間門包圍着往下坍陷。
晏聆依然跪坐在那,眸光空洞失神。
盛焦知道,在奚家這最後的恐懼,便是壓垮晏聆的最後一絲力。
如果沒有縱夫人的話,也許晏聆還有精力好好活着。
可如今,他卻連自己想活下去的目標都不知如何尋到。
盛焦單膝跪在晏聆面前,不畏懼不斷朝他攏來的黑暗,也不管那即將徹底關閉的生門,在一陣天塌地陷的紛雜聲中,他的聲音清冽,好似能穿破喧囂,傳到渾渾噩噩的晏聆耳中。
“活着,會讓你覺得痛苦嗎?”
晏聆眸子輕動,怔然擡頭看他。
盛焦將他臉上的水痕抹去,輕聲道:“你想解脫嗎?”
“想。”晏聆喃喃地說,但眉頭又一皺,似乎不懂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只是順着本能,茫然極了,“但又不想。”
世間門他仍舊有牽掛。
對晏月的牽掛,卻只會讓他想起當年那渾身是刺的少年是如何因爲自己錯誤的判斷而被奚擇殺死;
對諸行齋的牽掛,也讓他覺得那無憂無慮的四年就像是被他偷過來的一般。
而盛焦……
晏聆呆呆看着他:“我想爲盛焦活着。”
盛焦卻搖頭:“不要爲我活着。”
晏聆又道:“那我爲爹孃活着。”
晏寒鵲朝夫人不惜犧牲性命也要將他護住,他要珍惜爹孃給的這條命。
盛焦卻又說:“也不要爲爹孃。”
晏聆愣住了,一時竟然不知道要說什麼。
“那我……那我怎麼辦?”
盛焦渾身不在意已經崩塌到他三步之外的黑暗,語調又輕又柔:“你不是盛焦的道侶、爹孃的兒子、同伴的好友,你是晏聆,晏將闌,只有你才能賦予自己活下去的資格。”
少年晏聆呢喃重複着盛焦的話:“我自己……”
“對。”
“可我太久……”晏聆想到這個近乎是膽怯了,“我太久沒有了,我害怕。”
“不怕。”
幻境中,晏聆遇到再恐懼的事,盛焦始終都在他身邊,對着他輕柔地說出這句“不怕”。
這兩個字像是已條件反射地賦予晏聆那微弱卻還存在的勇氣,眼眸好似也有了一絲光芒。
“不怕。”晏聆仰着頭注視着盛焦,喃喃道,“我不怕。”
盛焦和他對視許久,突然笑了。
晏聆怔然張大眼睛。
下一瞬,黑暗席捲而來,徹底將兩人所在的地方塌陷,往下墜入深不可見地的深淵。
“砰“的一聲微弱聲響。
……兩人破開黑暗,摔入花團錦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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