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待客之道

作者:一叢音
朝陽初升。

  樂正鴆匆匆從行舫上一躍而下,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山間白霧煙熅,黑衣獵獵好似落入一片雪雲中。

  樂正鴆第一次來晏溫山,看到深秋中漫山遍野卻萬物復甦參天大樹鬱鬱蔥蔥,眉頭輕皺。

  他剛要落下去,半空中突然像是撞到一層結界似的,差點砰的一聲被彈飛出去。

  樂正鴆:“……”

  樂正鴆艱難穩住身形,沒有丟了那高深莫測的形象,他沉着臉落到晏溫山入口,對着那層熟悉的大乘期結界猛地踹了一腳。

  “讓我進去。”

  大乘期以本命靈力所佈下的結界和他的內丹相連,若想強行破開結界,只能殺掉盛焦這個人。

  樂正鴆臉色臭得要命。

  雖然知道晏將闌已然無事,但不見到他人卻仍舊不能完全放下心來。

  很快,結界入口的虛空微微閃現一個龍飛鳳舞的灼字雷紋,靈力察覺到是樂正鴆,才悄無聲息打開一條縫隙,示意樂正鴆鑽進來。

  樂正鴆:“……”

  樂正鴆皮笑肉不笑:“我想盛宗主應該還沒明白,如果你真的要和將闌合籍,須得我藥宗同意才成。”

  就算不顧藥宗意願如何,起碼面子上必須得要過得去,畢竟婉夫人對晏將闌來說並非尋常人。

  結界安靜一瞬,而後那條縫隙緩慢地往外擴散,硬生生將結界入口變成偌大又氣派的虛幻大門。

  樂正鴆眉頭一皺。

  這個做派……

  不怎麼像盛焦會做出來的事兒。

  樂正鴆也沒多想,冷笑一聲,擡步走進晏溫山。

  盛焦進入晏將闌的噩夢後,樂正鴆就馬不停蹄地往晏溫山趕,日夜兼程終於趕到。

  晏將闌和盛焦應該回到晏溫山沒多久,樂正鴆本以爲山上太久沒住人,會是一片雜亂廢墟,但是越往上走,周遭靈力就越來越濃郁。

  一夜之間,晏溫山不再是當年那沉沉似水似的廢墟,而是一座充裕着濃郁靈力的絕佳洞府。

  盛焦那敗家子……竟然用自己的本源靈力在偌大晏溫山做了個聚靈陣。

  樂正鴆嘖嘖稱奇,覺得盛宗主還真是下了血本了。

  山階上遍地都是苔蘚,因靈力翠綠欲滴,平白增添幾分古韻,不再像之前那樣落敗蕭瑟。

  樂正鴆踩着千層臺階終於上了晏溫山。

  和想象中完全不同,晏溫山之上已重新修葺,幽雅洞府靈力肆意,細看下竟然並非靈芥,而是將靈器中的建築撕破禁制,直接坐落於地基。

  銀屏金屋,玉砌雕闌。

  ——盛宗主大概將半輩子的積蓄都用在給晏將闌築這座桂殿蘭宮。

  樂正鴆詫異打量着,若不是知道晏溫山之前遭遇過什麼,他都要以爲這是一處和藥宗差不多年代的古樸洞府了。

  突然,不遠處傳來一陣水聲。

  樂正鴆循聲望去,就見盛焦身着黑色錦衣,長髮梳得一絲不亂,氣勢依然冷峻寂然,面如沉水好像在斷定旁人生死抉擇的大事。

  骨節分明的五指寬大有力,似乎萬物皆被他掌控在手心。

  盛焦姿態冷然,一舉一動像是畫一樣,伸出手像是握劍般拿住水瓢,將一瓢水灑到剛栽下的桂樹下。

  ——盛宗主在澆水。

  樂正鴆翻了個白眼,這麼多年仍舊覺得盛焦愛裝高深莫測,也就晏將闌被他這幅高嶺之花的皮囊欺騙得團團轉。

  “將闌呢?”樂正鴆都不想和盛焦寒暄,開門見山道。

  盛焦將水瓢放下,冷然眼眸淡淡看他:“他已無大礙。”

  樂正鴆蹙眉:“你膽子還真是大,就不怕將闌真的幻境崩塌,讓你永遠困在裏面嗎?”

  盛焦並不怕。

  在他問晏將闌那句“活着會讓你覺得痛苦嗎”“你想解脫嗎”時,一旦晏將闌不假思索地給他肯定答案,那盛焦會一言不發隨他一起永世在黑暗中徘徊。

  樂正鴆冷冷看他一眼,心想真是有夠瘋。

  但好在有盛焦的瘋,晏將闌才能被他從深淵中強行拖回來。

  樂正鴆順着盛焦所指的方向朝着那處重重結界禁制的更闌榭走去,微微側身一看,盛宗主又在那捏着小水瓢嚴肅認真地給小桂樹澆水。

  樂正鴆沒來由地心中浮現一種感慨。

  這麼多年,兩人終究還是走到一起了。

  樂正鴆轉身推開門大步走進去。

  更闌榭的院子裏開出一片藥圃,因不確定要種什麼靈草,盛焦並沒有多幹涉,等着晏將闌什麼時候有心情了自己去種。

  一棵桂樹下,晏將闌身上披着黑色鶴氅躺在搖椅上,嗅着周圍的桂花香沉入夢鄉。

  深秋山中更涼,朝陽照在身上多出一絲暖意,晏將闌大概睡了有一會,身上的黑色鶴氅已經落了一小層敗落的桂花。

  一旁有個竹編,用來接樹枝掉落的桂花。

  樂正鴆看着晏將闌眉目間的安寧和放鬆,一直緊提着的一口氣終於悄無聲息放了下來。

  “將闌?”

  晏將闌微微蹙眉,在搖椅上側了個身,嘴裏嘟嘟囔囔道:“吵,起開。”

  “別睡了。”樂正鴆日夜兼程趕過來,可不是爲了看晏將闌睡覺的,他伸手捏住晏將闌的鼻子,道,“一早上就睡,那你晚上還能睡得着嗎?”

  捏人鼻子把人憋醒這事兒,除了樂正鴆也沒其他人能做得出來。

  晏將闌像是貓一樣胡亂把樂正鴆的手打掉,意識微微清醒了,但眼睛卻不想睜,含糊道:“哥哥,我不想動。”

  “怎麼還不想動呢?”樂正鴆拽他,“這就是你們晏溫山的待客之道?”

  晏將闌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終於睜開眼睛,眸底的空茫已然消失不見,好似又重回到之前沒心沒肺的張揚明豔。

  晏將闌在搖椅上伸了個懶腰,眯着眼睛笑:“那怎麼辦,我還想讓‘客人’下廚做個藥膳給我喫呢。”

  樂正鴆瞪他:“你也好意思?”

  晏將闌還在那笑。

  見他臉上的陰霾全部散去,並沒有那時匆匆一瞥看到的瘋癲和絕望,樂正鴆略顯寬慰,勉強“客隨主便”,爲他下廚去做藥膳。

  晏將闌笑得差點被搖椅給晃下去,要睡個回籠覺的心思也徹底散了。

  他從搖椅上起身,將收集好的桂花用一層層糖鋪好,做了一壺的糖桂花。

  樂正鴆隨身帶着一堆藥材,連鍋碗瓢盆都有,他也沒客氣,強行徵用了空蕩蕩的一間房當廚房,熱火朝天地給病秧子做藥膳。

  晏將闌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那指着下頜看樂正鴆忙來忙去:“哥哥?”

  “有話就說,別婆婆媽媽。”

  “你就先別走了唄,再過幾日就是十月初十。”晏將闌懶洋洋地晃着腳,“我和盛焦會宴請諸行齋的好友一同前來喫個飯,哦對!我還在我爹孃院子的樹底下挖到了我出生那年他們埋的好酒。”

  樂正鴆的手一頓,幽幽看他。

  晏將闌朝他賣乖一笑。

  “晏小聆。”樂正鴆冷冷道,“你拿我當傻子嗎?”

  晏將闌滿臉無辜,不知道他的好哥哥爲何要咒罵自己。

  樂正鴆冷笑。

  說什麼和諸行齋的人喫個飯,那根本就是想辦個合籍禮;

  還有埋的好酒,那八成是晏寒鵲夫婦等着晏將闌成婚合籍那日打算挖出來喝的好酒。

  說了這麼多,字裏行間就是拐彎抹角地要合籍。

  “不是說不辦了嗎?”樂正鴆不耐煩地將刀一扔,“怎麼又變了?”

  晏將闌熟練地一垂眉梢,臉上顯出一絲拼命掩飾也還是露出來的傷心和難堪:“我之前神志昏沉,連自己說什麼做什麼都記不得,對不起哥哥,是我太善變太沒用了,哥哥你罰我吧,我保證受着絕對不喊一聲。”

  樂正鴆:“……”

  樂正鴆從來不喫晏將闌這一套,聞言面無表情地握住刀:“好,把爪子伸過來。”

  晏將闌臉上故作出來的難受瞬間一僵,他乾笑道:“哥、哥哥,你怎麼也開始說胡話了?”

  樂正鴆獰笑地伸手要抓他的爪子剁下來入藥,晏將闌一蹦而起,嗚嗚嗷嗷地衝出小廚房,一溜煙跑沒影了。

  樂正鴆瞪了那撒了歡的小狗似的背影一眼,罵罵咧咧地繼續去熬藥膳。

  哪怕過去十二年,晏將闌對晏溫山的每一寸土地仍舊很熟悉,他幾個跳躍像是少年時那般從半空中飛過,悄無聲息地落在一棵桂樹上。

  那棵剛種下的桂樹很小,差點被他給撞歪。

  “盛宗主。”晏將闌在小樹杈上努力穩住身形,拖長了音對着下面還在澆水的盛焦言笑晏晏,“你好賢惠啊。”

  上能修葺洞府,下能種樹澆水,晏將闌啥都沒幹,偌大晏溫山都是盛焦一手包攬。

  盛焦沒理他,繼續用小水瓢澆水。

  晏將闌姿態輕盈地從樹上躍下來,身上的黑色鶴氅和緋衣翻飛交織,擋在盛焦要潑水的前方。

  盛焦終於擡眸,淡淡看他。

  “別動。”

  晏將闌叮囑他,微微湊上前伸出兩根食指戳着盛焦的脣角輕輕往前挑,好似要強行擺出一張脣角上勾的笑臉。

  但盛焦面目神情冷漠,脣角被強行戳着往上揚,顯得不倫不類。

  盛焦任由他戳了一會,才伸手製止晏將闌:“想做什麼?”

  “看你笑。”晏將闌小聲嘀咕,他又不死心地戳了兩下,愁眉苦臉道,“怎麼不一樣啊?這個感覺不對,你笑一個。”

  盛焦:“……”

  自從晏將闌清醒後,那些陰霾和恐懼在幻境中被一團花團錦簇徹底取代,心境前所未有的寧靜。

  恢復原狀的晏將闌一刻都停不下來,和盛焦溫存半晌後,突然開始吵着鬧着要盛焦笑。

  “笑嘛。”晏將闌兩隻食指戳起自己的脣角往上一勾,露出個燦爛活潑的笑容,“像我這樣。”

  盛焦不會像他那樣傻笑,默不作聲。

  “不是說我要隨心隨遇靠自己活着嗎?”晏將闌歪道理一大堆,“我現在就在隨着我的心,我的心說想看我道侶笑,道侶你就滿足滿足我吧?”

  盛道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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