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搖擺不定

作者:南有檵木
雲述盯着伏青骨血瞳,不禁閃過某次偷入雲光殿時的場景。

  那是三郎死後不久,師父閉殿不出,他既害怕又擔心,所以潛入雲光殿探視,誰知竟被師父一掌打了出去。

  在摔出殿門的瞬間,一雙紅瞳自他視線中轉瞬而逝。

  這一掌毫不留情,讓他在牀上躺了一個月,他從未受過如此重罰,心頭萬分驚懼,以爲是師父發現自己暗中之作爲,所以纔對自己下這般狠手。

  都是爲了那個凡人。

  想到三郎,他心頭便充滿怨恨。

  他在驚懼與怨恨的折磨中度日如年,時常起那雙令他毛骨悚然的紅瞳,無法斷定那是慌亂無措之下產生的幻覺,還是其真實存在。

  他勸服自己,那只是幻覺,他的師父,高高在上的靈曄仙尊,又怎會入魔?可那雙紅瞳,卻始終在他眼前揮之不去,令他坐臥難安。

  等到能下地後,不顧傷還未痊癒,便去雲光殿外請罪,足足跪了三日,才被訾藐告知,師父已下界遊歷。

  他想去找,卻被鍾遇阻攔。

  鍾遇那時已洞悉他對師父之情誼,以爲他冒犯了師父,因此纔會被懲處,於是不許他下山再去打攪師父,並以代峯主之名向封元虛請告,將他禁足在自己洞府之內。

  他在洞府內禁足了三年,後來趁人不備偷跑下界,四處尋找師父蹤跡,可從魯縣到武陵境,一直沒見她的蹤影,也沒有打聽到她的消息。

  鍾遇發現他逃走,命下山歷練的弟子們前來尋他,那幾名弟子尋到武陵境內,遇見禍鬥一族劫殺旅人,在與其對戰之中身死。

  他將消息傳回雷澤,封元虛傳令給師父,命她圍剿禍鬥一族,他才終於在荒劍山見到了她。

  可這一面,卻與他想象中師徒久別重逢之場景大相徑庭。

  他沒有見到他的師父靈曄,見到的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和滿山遍野的屍首,還有浸地三尺的鮮血。

  師父,墮魔了。

  荒劍山地獄般的場景,師父冷血無情的殺戮,令他毛骨悚然,於是他逃了。

  他逃回銀厝峯,鍾遇代峯主之職,以他私自出逃而害死同門之罪,對他施以鞭笞之刑。

  由鍾遇領頭,銀厝峯所有弟子輪刑,一人一鞭險些將他打死。

  行刑後鍾遇將他再次禁足,並不許人爲他醫治,若不是訾藐偷偷給他送藥,他早就一命嗚呼了。

  可他卻並不因此而憎恨鍾遇,反而十分感激,若沒有受這鞭刑,他無法面對因他而死去的弟子,更無法面對扔下師父逃走的自己。

  他被禁足於洞府,熬了半年才終於熬過去,這半年除訾藐偷偷來探望他之外,無人過問一句。

  在虛無的等待與煎熬之中,他時時想起荒劍山上之所見,深陷痛苦、懷疑和悔恨之中,受盡煎熬。

  是凡人之死,才令師父墮魔的?若真如此……那個凡人當真是死不足惜。

  他不敢將荒劍山之事告訴任何人。

  他怕此事傳出去有損師父名聲,也怕此事追究起來,他害死那凡人之事會被人知曉,無法再留在銀厝峯,於是將這段記憶牢牢塵封在心底,半點不敢透露。

  傷好後,他想再去找師父,卻因被鍾遇嚴防死守而不得法門,只能在洞府枯等。

  這一等便是七年。

  七年後,師父回到銀厝峯。她解除了他的禁足,並未追究往事,連隻言片語也都不曾提起,而後便一心向道,專注修煉。

  她修爲越來越高,人也越發的縹緲悠遠、無慾無求,似乎隨時都要飛昇。

  這令雲述惶恐。

  他曾數次試探地問起下界之事,她卻屢屢略過,似乎早已將三郎和下界之事忘記,他也再未見過那雙血瞳。

  “魔由心生,亦由心滅,只要你心志堅定,自是百魔不侵。”伏青骨閉眼壓下體內魔氣,片刻後再睜開,露出一雙清眸。

  那雙清眸照出雲述狼狽的模樣,令他自慚形穢,他別開目光,乾啞道:“我不是師父,我做不到。”

  伏青骨道:“我可以教你。”

  “真的?”雲述震動,含淚道:“師父還肯認我?”

  真是打蛇隨棍上,有夠不要臉的,白虺很想衝上去踩雲述的臉,看那臉皮能不能踩爛。

  伏青骨道:“我教你控制魔的辦法,但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雲述跪下伏首一拜,“但憑師父吩咐。”

  伏青骨眼底劃過一道銳光,“我要你繼續留在巫危行身邊,聽從他差遣,並幫我保全一人之性命。”

  雲述怔住,“可是巫危行讓我攻打浮屠境,還讓我……”

  “讓你當衆暴露我的身份?”

  “師父知道?”雲述驚詫。

  “他讓你攻打浮屠境,便是衝着我來的,而你能做的,無外乎此事。”巫危行與伏青骨之圖謀,各自皆是心知肚明,就差捅破那層窗戶紙了,“你大可滿足他的要求。”

  “可是……”

  “婆婆媽媽,能成什麼事?”白虺不耐煩地打斷他,然後威脅道:“不願意便麻利地滾,要不然我下次捏碎的,可不止你這一身賤骨頭。”

  這孽畜!

  雲述臉青脣白,忍氣吞聲道:“我答應師父。”隨後又問,“師父讓我保的人,可是那豫州知府?”

  “沒錯,巫危行沒殺他,是怕我留在他體內的驗心符,暴露其行蹤。如今巫危行大張旗鼓地現身,必是萬事俱備,便隨時有可能取那知府性命。你看準時機,送他出府衙,過後我自有安排。”

  “徒兒知道了。”

  伏青骨看了白虺一眼,對雲述道:“跟我來。”說完,便轉身進了大堂。

  雲述趕緊跟了上前。

  白虺知道妖道是要教那軟腳蝦壓制心魔,一腳踹翻了醋缸,卻並未跟上去打擾。

  他見白小缺坐在階前拿着塊糖舔得忘乎所以,於是湊過去趁她沒來得及反應,拉開她的小兜子,摸出幾顆糖扔進嘴裏,跟有深仇大恨似地啃了起來。

  白小缺定定看着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嘖,兩顆糖而已,怎這麼小氣!”白虺怕伏青骨聽見,趕緊化出一顆夜明珠,塞進白小缺嘴裏,“我拿夜明珠給你換,不許哭了,再哭我就揍你!”

  白小缺得夜明珠後,果然不哭了。

  白虺坐到她身邊,看她滿臉生花,不由得摸了摸心口,心子痛!隨後又摸了摸被伏青骨用劍指着的地方,又覺得悶得慌。雖然知道她不會傷害自己,可被她用劍指着的滋味,還真有些不好受。

  白虺想起那雙血瞳,他心頭不免發顫,萬一某天……

  這想法一冒頭,他立即搖晃腦袋將其甩走,不會有那麼一天的,永遠不會!

  半個時辰後,一團黑霧從大堂飛出,‘無意’撞翻正出神的白虺,歡騰地卷向了夜空。

  白虺從地上爬起來,指着天大罵,“死軟腳蝦,別讓我再看見你!”回頭見伏青骨從大堂出來,又拍了拍衣衫,冷哼一聲,扭頭不與她對視。

  “過會兒再鬧彆扭。”伏青骨望向角落的水井,低聲道:“先替他們斂骨超度。”

  白虺悶悶道:“噢。”

  水井裏的屍首被兩人合力打撈上來,卻只剩白骨,血肉都已被青牛吸乾了。

  伏青骨招呼白虺將屍骨安置到大堂內後,叫來白小缺,讓她跟自己一起學着超度亡魂。

  白虺則去找青牛。

  他來到倒塌的圍牆前將青牛刨了出來,青牛昏頭昏腦地朝他撞來,激起了他的火氣。

  “不知好歹的死貨!”他找回趕牛杆,一杆子抽在青牛身上,青牛喫痛,挑角朝他頂來。

  白虺縱身躍開,又一杆子,狠狠抽在青牛背上,指桑罵槐道:“你們這些妖魔,沒一個好東西!”

  想起雲述離開時那一腳,白虺就氣不打一處來,又抽了青牛兩鞭子,“還敢暗算本大爺,真是活膩歪了!當心我將你這頭蠢牛,大卸八塊,剝皮抽筋!”

  青牛回嘴道:“罵誰是蠢牛!”

  它吞噬了魔修與枉死之人的血肉,力量恢復了些許,能開口吐人言了。

  “敢和本大爺犟嘴?”白虺又抽了它幾記,直把青牛抽得四處躲閃,一不留神便把殘存的半面牆給徹底撞毀了。

  牆倒的動靜將伏青骨給引了出來,白虺看了她一眼,對青牛罵道:“你個蠢牛,再不安分、沒事找事,看本大爺如何收拾你!”

  青牛差點氣絕,分明這四腳蛇先罵它,竟然不要臉的惡人先告狀!

  伏青骨見沒出什麼大事,繼續回去做法事,白虺衝青牛揚了揚竹竿,“再犟還抽你!”

  “欺人太甚!你不要以爲自己是龍君就了不起,待有一日我修爲大成,定將你扒皮碎骨……啊!”

  白虺一杆子抽在牛背上,正好抽在青牛的傷口上,一股魔氣霎時外泄,青牛的身形也跟着縮小了一圈。

  見狀,白虺乾脆一杆一杆地抽了起來,直將青牛抽回原本大小,才喘着氣停手。

  他撫了撫胸口,覺得痛快不少。

  大堂內傳來白小缺磕磕巴巴念超度法咒的聲音,隨後一道道靈光隨着法咒飛入夜空,脫離人世疾苦,抵達淨土。

  青牛刨着牛蹄想躍去追那魂魄,被白虺一杆子抽了下來,他甩了甩手,對這犟牛又是一頓鞭打,青牛被抽得張嘴嘔了嘔,嘔出一顆鮮紅的血珠子來。

  白虺正想招過來看,那血珠子卻忽然化成數道紅霧,隨超度出的靈光一起,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那是枉死之人被青牛吸取的精血。

  它剛結成的魔元!

  牛角朝白虺刺來,一道閃電猛地砸在青牛腦袋上,炸斷了它僅剩的一隻角,它痛得哀哀直叫。

  白虺躲開它,幸災樂禍道:“活該,誰叫你盡幹缺德事,遭天罰了吧。”

  超度結束,白小缺從大堂內跑出來,眼巴巴地盯着夜空,隨後幾道金光落下,她趕緊拉開面前的小兜子接住,露出一個富有的笑容。

  伏青骨從她背後走來,按了按她的腦袋,然後對白虺道:“牽着牛,咱們走吧。”

  白虺望了望天色,“大半夜的,這就走?”

  “正是因爲半夜才走。”

  夜路鬼才多。

  白虺扯着牛上前,歪頭望向大堂中蒙着白布的屍骨,問道:“就這麼擺着?”

  伏青骨道:“我已借驗心符入封縣縣令之夢,讓他天亮便帶人來替此處枉死之人收斂屍骨。”

  她既已安排妥當,白虺自然再無異議。

  伏青骨見他有幾分不情願,打趣道:“怎麼,喜歡這兒,不想走了?”

  白虺瞪眼,“走不走?”

  伏青骨牽起白小缺,對他笑道:“走。”

  白虺扯過半死不活的青牛,對伏青骨伸出手,想扶她上牛背,伏青骨卻轉身將白小缺給拎了上去,然後握住他的手,並肩站在了她身旁。

  “方纔那一劍嚇到你了?”

  “沒。”白虺握緊她的手,心頭悶氣霎時煙消雲散,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他嘴硬道:“本龍君豈會被你那區區一劍嚇到?”

  “那不知是誰方纔吱哇亂叫,吵得人耳朵疼。”

  “我、我那不是幫你作勢嚇唬那軟腳蝦麼?”

  伏青骨輕笑。

  白虺拉起她的手啃了一口。

  這妖道,還嘲笑他,他不要面子的嗎!

  兩人牽着牛離開驛站。

  “妖道,我問你,如果你在齧雪原之時,便發現軟腳蝦的異常,還會不會將他帶回去?”

  “你覺得呢?”

  “不是我問你嗎?怎麼變成你問我了?”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不行嗎?”

  反正無論她怎麼回答,他都能從話縫兒裏找到醋喫,倒不如反客爲主,讓他自己猜。

  白虺輕易地被她拐走思緒,“我的看法重要嗎?”

  伏青骨點頭,“有點重要。”

  “只是有點?”

  “很重要。”

  “我怎麼覺得你在敷衍我?”

  “不說便罷。”

  伏青骨甩手,卻被白虺扯緊,“說,我說還不成?”

  “明知不可爲,卻偏要爲之,你便是這種人。”白虺雖然很想伏青骨說點好聽的哄哄自己,卻發現沒辦法自欺欺欺人,他酸溜溜道:“所以我覺得,即便你知道軟腳蝦身上的貓膩,也不會對他見死不救,坐視不理。”

  “嗯。”伏青骨眼中浮起笑意。

  “嗯什麼?我誇你,你就這反應?未免太過冷淡了,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我?”

  “囉嗦。”

  伏青骨停下腳步,化出一根布條矇住白小缺的眼睛,然後扯過白虺的衣領,堵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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