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殿前長跪
李衍究竟打的什麼主意?總不至於真是爲了美色昏頭。
他與這人打交道實在太少,印象平庸。
李衍雖是張正陽的學生,卻從未摻和到朝堂爭鬥中。退一步說,即便他要摻和,也應該與他老師一樣,是偏向皇帝的。
薛靈祈忽而覺得,自己或許低估了血濃於水的親情,他心裏漸漸有了輪廓。
到了侯府,他先回房換了衣裳。小滿給他備了一件芙蕖紗的暑衣,是他往年穿慣的。
他沉吟片刻,喚了聲小滿。
“侯爺有何吩咐?”小滿眼眶是紅的,眼皮略腫。
她悄悄哭了幾場,別人怎麼想她不在乎,可她知道少夫人是最心善的,少夫人對一隻貓都那樣溫柔,怎可能去殺人呢?
“去把夫人做的那件暑衣拿來。”薛靈祈聲音淡淡。
小滿愣住,不等薛靈祈再重複,她已轉身抹去眼角淚水,忙去箱子裏將那件衣衫翻了出來。
薄如輕紗的衣裳,繡工雖拙劣,卻疊得仔仔細細的,袖口兩朵七瓣丁香尤爲顯眼。
薛靈祈看着那兩朵淺紫色丁香,久久未動。
他喟嘆了一聲,伸手抖開衣裳,旋即發現袖子一長一短,衣襬甚至沒有收針。
他蹙起眉頭,倏爾又笑起來。
笑着笑着,卻發覺眼底不知何時起了酸澀。
薛靈祈遲疑了一瞬,慢慢換上了這件衣裳。
涼而滑的輕紗覆上胸膛,他莫名想起那夜她靠在他胸前,她的青絲亦是這樣涼而滑。
他心口發緊。
他總覺得自己往年太過肆意妄爲,會有報應。殊不知這報應輪到他時,折磨的竟是另一人。
薛靈祈深吸了一口氣,斂了神情,踱步往外走去。
“走罷,去請李大人到馬場一敘。”他朝燕小乙吩咐。
————
李衍沒想到定遠侯府的邀請來得如此之快,他本以爲薛靈祈至少會思量幾日。
“看來這姑娘在他心中,果真分量不輕。”李衍脣角浮起淡笑。
李衍到馬場時,遠遠就聽到馬匹嘶鳴聲。
他詫異地看到薛靈祈縱馬疾奔而來,轉瞬就到了他眼前,馬蹄高高擡起,幾乎直衝他面上而來。
薛靈祈高坐在馬背上,勒緊了繮繩,居高俯視。
他一襲玄色衣袍,腰間一條赤色腰帶,墨發高紮起來,全無半分頹喪模樣。
“李大人叫本侯好等。”他翻身下馬,倏然輕笑了一聲。
李衍藏在袖下的拳頭捏得有點緊,他莫名生出退意。然而,他本就無路可退。
“李大人,明人不說暗話,便直說罷。”薛靈祈聲音低沉,不知是隱忍着怒意,還是騎馬疲乏,他說話極慢。
薛靈祈眸光越過李衍肩頭,停在馬場的幾排垂楊上。高大的樹木蓬勃舒展着枝條,在日光下越發青翠。
他並未多話,靜待着李衍的回答。
李衍餘光掃了四周一眼,確實沒有別人,這才笑了一下,慢騰騰開了口。
“那簪子是薛姑娘的。”他道。
薛靈祈似乎早就知曉,毫無半分驚訝,只伸手撫摸着駿馬黢黑的腦袋,修長五指頓了一頓。
“說吧,李大人想要什麼?”他淡淡問了一聲。
李衍心中又是一驚,他似乎估錯了薛靈祈的性子。
他只當薛靈祈心高氣傲,行事素來肆無忌憚,是個絕不肯低頭的人。
可現在,薛靈祈居然上來就問他條件?
太反常了。
“薛姑娘之事與在下無關。”他倏然道。
李衍猶豫着,繼續說:“我只是恰好見到薛姑娘和少夫人落水,先一步派人下水救人,殊不知少夫人飄得遠了,只救到了薛姑娘。”
“我本欲將薛姑娘送回府上,可她昏迷不醒,還時常夢魘。因着她胡言亂語,我亦怕自己被牽扯進去,故而遲遲拖延。”
李衍說罷,驚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悄悄覦了薛靈祈一眼。
卻見薛靈祈只是哦了一聲,神色淡淡。
馬場起了風,欄杆邊細長的茅草輕輕搖動。
薛靈祈薄脣緊抿,狀若桃花的眼眸微挑起眼尾,似乎在等李衍繼續說話。
李衍莫名感覺到冷意,他不由自主看了下薛靈祈。
“若要救少夫人,將薛姑娘送回金衛司是最妥當的。我想將薛姑娘交給侯爺,只請侯爺保我清白。”
卻見薛靈祈眼底一如既往地淡漠,看着對萬事皆漠不關心。
良久,他嘆氣,“罷了,自是她的命數。”
“金衛司辦事公正,不會使任何人蒙冤,清者自清。”他淡淡道,“送與不送,李大人自可定奪。”
李衍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覺得不對勁。他像是帶好了武器來這裏,卻發現武器根本都沒亮出來。
李衍問道:“侯爺果真打定主意,不親自將薛姑娘送回去?”
薛靈祈卻笑了,“本侯不想讓諸位同僚覺得自己是個不懂理法的人。”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小小的侯府夫人?”他似乎很感慨。
言下之意卻是說,若證據確鑿,只能任由寧曉芸死了。
言盡於此,薛靈祈差人送客,李衍只得悻悻地回來了。
李衍回府後,越想越不對勁。他實在放心不下,思來想去,轉身從角門出府了。
他孤身一人,很快走到了一座隱蔽的小宅院門前,停了腳步。
夜風微潮,燈火未滅,燭光從窗櫺裏透出來,將庭院的一株枯樹染上了黯淡光芒,光禿禿的枝椏卻愈發顯得頹敗了。
李衍眼眸眯起,疾步上前。
“怎的沒見侍衛動靜?”他心下疑惑。
李衍壓抑着心底焦躁,穩步進了院子。
剛進去就見宅院守衛七倒八歪地躺了一地,兩個黑衣人杵在院中,與他迎面相望。
李衍如遭雷擊,愣愣看着薛玉薇被其中一個黑衣人背在身上,在他進院子的一瞬,立即施展輕功翻牆而去。
李衍只差昏倒過去,從震驚中回神,狠狠踢醒了地上躺着的一個侍衛。
“怎麼回事!”他眼中怒氣沸騰。
那侍衛傷得不輕,捂着骨折的腿哎喲直叫喚,“屬下也不知怎麼回事,就在老爺您來的前一刻……”
李衍恨不能從地上挖個洞,將這羣沒用的傢伙埋進去。
他好不容易給薛靈祈設了個大坑,可薛靈祈居然不跳,他非但不跳,還藉着李衍的力氣,將這坑填平了。
李衍臉色鐵青,素來溫潤的眸子裏泛出冷光。
薛靈祈既然如此在乎那姑娘,她便會成爲最好的突破口。
————
楚霂不喜下雨,每回下雨就有麻煩事纏上他。
譬如今日。
他剛到御書房,就見檐下恭候的大太監立刻迎上前,悄聲來問話。
“楚大人,外頭下起好大的雨,定遠侯還跪在殿前呢,都淋成落湯雞了。這可如何是好?咱家正要去回稟皇上呢。”
“……可又怕說了,惹得皇上龍顏大怒,您給咱家出個主意兒?”大太監嘆了口氣,垂手候着,瞧着像是要把這燙手山芋丟給楚霂。
楚霂擡手揉了揉額角,淡笑道:“這事我去說罷。”
大太監喜不自勝地謝過他,忙引着他進了御書房裏,通傳道:“皇上,楚指揮使來了。”
裏邊緩聲咳了一下,才慢慢道:“進來吧。”
楚霂腳步微怔,遲了一瞬纔在門檻處叩首,“臣特來回稟皇上,百鳳畫舫一案已審清楚了,卷冊呈上。”
說着從懷中摸出供詞,交由大太監。
皇帝從書桌前擡起頭,瞟了他一眼。
“卷冊且先不看了,直說罷。”他容貌清秀,即便嚴肅開口,也顯得口氣溫和。
楚霂頓了頓,開門見山道:“兇手確實另有其人,被害人親口指認供詞,有血手畫押爲證。定遠侯府寧氏乃是蒙受冤屈。”
皇帝閉了閉眼,將手中狼毫筆放下,卻是話鋒一轉,沉聲道:“……薛侯怎樣了?”
楚霂再度叩首,目光落在皇帝的金線軟緞厚底靴上。
“還在殿前跪着呢,臣尚未來得及告知他。”
“叫他回去,左右不能作踐自己身子。”皇帝輕嘆了一聲,神色鬆弛些許,“你起來回話。”
楚霂按在地磚上的手掌微涼,他起身垂手立定,笑了笑。
“皇上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他的性子,他打小就倔,您不讓他跪這麼一趟,他渾身不舒服。”
皇帝一聲長嘆,想起年幼時還是皇子時,和薛靈祈一同打架的事,又覺得莫名好笑。
這人,確實固執。
此刻,殿前下朝的羣臣來來往往,路過長階時,皆是滿眼驚愕。
想那睥睨沙場的定遠侯,有朝一日竟會爲了個女人,在殿前長跪,懇求皇帝開恩。
這消息立馬傳到了壽昌宮。
太后正在佛堂念往生經,也是一驚。
“他跪在殿前,求皇帝開恩?”太后難以置信。
報信的宮女說,“咳得厲害,怕是快死了。”
“想必是快死了,不然也不會尋個這樣愚蠢的法子來救那女人。”宮女又說。
太后猶疑了半晌。
她原先覺得薛靈祈是裝病,一直想刺探虛實,包括給他安排沖喜小娘子,也有刺探之意。
可今時今日,她卻有點豁然開朗了。
薛靈祈是真的要死了。只有將死之人,什麼都豁得出去,也因爲他快死了,那些昔日仰仗他的人,也不再給他方便,所以他使喚不動人了。
太后突然覺得想笑。
她放下木魚,吩咐道:“去把房嬤嬤叫來。”
宮女立即轉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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