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三万金借公敲诈 五
一日接到省宪批禀,叫胡统领酌留兵丁,以防余孽,其余概行撤回,各赴防次;并饬胡统领赶把善后事宜,一一办妥,率同回省。胡统领一得此信,别的都不在意,只有开造报销是第一件大事。出兵一次,共需军装若干,枪炮子药若干,兵勇们口粮若干;土匪抗官拒捕,共失去军装若干,用去枪炮子药若干,兵勇受伤津贴若干;无辜乡村被累,抚恤若干;打了胜仗,犒赏若干;办理善后,预备若干。先扎了一篇底帐。想了半天,沒有一個人可以办得此事,只得仍把周老爷請来,同他商量。周老爷道:“容易。有些事情叫首县庄令去办,其余的由我們自己斟酌一個数目。等卑职商同粮台黄丞,传知各营官一声,叫他们具個领纸上来,要开多少就多少,還有什么不成功的。”胡统领道:“不瞒老兄說:兄弟這個差使,耽了许多惊,受了许多怕,虽然得了個随折,其实也有名无实。总得老哥费心,替兄弟留個后手,帮兄弟出把力,将来兄弟另图厚报。”周老爷道:“大人委办的事,卑职应得效劳,况是大人分内应得的好处。”嘴裡如此說,心上早已打了主意。等到退了下来,一切费用,任意乱开,约**总在六七十万之谱。先送上胡统领過目。胡统领道:“太开多了,怕上头要驳。”周老爷道:“卑职的事,别人好瞒,瞒不過大人。卑职自从過班到如今,還沒有引见,已经背了一万多银子亏空。现在蒙大人栽培,趁着這個机会,一来想把前头的空子弥补弥补,二来弄個引见盘缠,就是引见之后,一到省也不会就得甚么差使,总得空上二三年,免得再去拖空子,這個都是大人栽培卑职的。至于大人的事,卑职感恩知己,自当知无不言。這桩事情下来,虽瞒得一时耳目,终究一定有人晓得,既然晓得,保不住就要說话。多开少开,总是一样。将来回省之后,幕府裡面,同寅当中,应该应酬的地方,少不得還要点缀点缀。所以卑职也要商通了首县庄令、粮台黄丞,方可办得。”胡统领一听他口气,虽然推在别人身上,知道他已经存了分肥念头,心上老大不愿,忙道:“老兄要引见,兄弟另外借给老兄。现在的事,只要切实替兄弟帮忙,兄弟沒有不知道的,将来一定另图厚报。就是黄、庄两人,兄弟亦自有帮他们忙的地方。总之,报销上去的数目還要斟酌。”周老爷明晓得胡统领心上不愿意他分肥。忽然想到从省裡临来的时候,戴大理嘱咐他的一番话,說胡统领的为人,吃硬不吃软。“我今同他商量,他竟其不答应。现在忙了這多天,连個随折都沒弄到,看他样子還像怪我不替他出力似的。出了好心沒有好报,看来为人也有限。若不趁此赚两個,将来還望有别的好处嗎。至于他說将来怎样帮忙,也不過嘴上好看。现在的人都是過桥拆桥的,到了那個时候,你去朝他张口,他理都不理你呢。为今之计,只有用强横手段,要作弊大家作弊,看他拿我怎么样。”主意打定,正待发作,忽又转念一想道:“且慢。我今同他硬做,倘或彼此把话說僵,以后事情倒不好办。现在這裡的人又沒一個可以打得圆场的。我看此事须得如此如此,方能如愿。”一面打算,一面答应了几声“是”,說:“大人吩咐的话,实在叫卑职刻骨铭心。卑职蒙大人始终成全,還有什么不替大人出力的。”胡统领道:“如此甚好,将来兄弟自有厚报。”
周老爷见话說完,退了下来,回到自己船上。此时主意早经打定,便命跟班的拿了帖子,跟着进城,去拜县丞单太爷。原来這裡的县丞姓单名逢玉,大家都尊他为单太爷。自从到任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平时同绅士们還說得来。只因他为人骗功最好,无论见了什么人,一张嘴竟像蜜炙過的,比糖還甜,說得人家心上发痒,不能不同他要好。
严州虽然是座府城,并沒有什么大绅士,顶大的一個进士底子的主事。因为发达的晚,上了年纪,所以不到京裡去做官,只在家裡管管闲事,同地方官往来往来,包揽两件词讼,生发生发,借此過過日子。虽然也沒有甚么大进项,比起沒有发达的时候,在人家坐冷板凳,做猢狲大王,已经天悬地隔了。這位主事老爷姓魏名翘,表字竹冈,就住在本城南门裡头。只因本年十月十二是他亲家生日,他亲家是屯溪有名的茶商,姓汪名本仁,他所以特地预早一個月奔了前去:一来拜亲家的寿,二来顺便看看女儿,三来再打两百块钱的秋风①,回来好做過冬盘缠。后来严州信息不好,家裡写信给他,催他回去,汪本仁說:“亲家,现在正是乱信头上,你年纪大了,犯不着碰在刀头上,我這裡专人去打听,如果势头来得凶,连你宝眷一块接了来,就在我這裡权且顿身。倘若沒有什么事情呢,你再回去不迟。”魏竹冈听了亲家的话,只得权时忍耐。等到胡统领大兵一到,土匪平静,他儿子又赶了信去,连着前头他亲家汪本仁派往严州的人也就回来了。魏竹冈晓得家乡无事,把心放下。其时,亲家的生日早经做過。他又住了几时,辞别起身。亲家知道他是靠抽丰過日子的,于盘缠之外,加送了他二百块钱的年敬。女儿又在自己私房当中,贴了他二百块钱,总共得了四百块钱回家度岁,倒也心满意足。冬天水干,船行极慢,一路上滩下滩,足足走了十几天,方到严州。
①秋风:也叫打秋风,利用各种借口索取财物。
其时胡统领已奉到省宪催他回去的公事,同周老爷商量开造报销的数目。周老爷因为胡统领不能遂他的心愿,晓得這裡县丞单太爷神通广大,他二人从前在那裡又同過事,交情自与别人不同,所以特地进城拜望他,同他商酌一個借刀杀人的办法。单太爷听了会意,便說:“這事情你老堂台出不得面:一来关系名声;二来同统领闹翻之后,也沒人打得圆场。依晚生愚见,不如找個人出来教给他去做,等他做好之后,稍些分点好处与他。等他做恶人,我們做好人。应得帮腔的地方,我們就在裡头帮两句,岂不更有把握?”
周老爷便把魏竹冈保了上去,說道此人如何能干,“无论甚么事情都做得出。他一年帮晚生忙的地方很不少,晚生一年帮他忙的地方也不少。托了他,保管成功。但是此人两月头前就到屯溪去拜他亲家的寿,目下不知道已经回来沒有。”說罢,便叫跟班:“拿我的片子,到南门裡魏府上打听魏大老爷屯溪回来沒有。立等回信。”跟班的去不多时,回来禀报:“魏大老爷是刚刚昨天夜裡转的。回为路上受了一点风寒,在家裡养病,所以還沒有過来,叫小的回来先替老爷請安,說有什么事情就請過去谈谈。”单太爷点点头,跟班的退了下去。周老爷便催他立刻去看魏竹冈,“好歹今晚给我一個回信”。单太爷满口答应。
等送過周老爷,他也不坐轿,便衣出得衙门,只带一個小跟班的,拿了一根长旱烟袋,一直走到魏家门口,通报进去。魏竹冈請他书房相见。进得门来,作揖问好,那副亲热情形画亦画不出。一时分宾归坐,端上茶来。两個人先寒暄了几句,随后讲到土匪闹事。魏竹冈一向是以趋奉官场为宗旨的,先开口說道:“這位统领同兄弟乡榜先后只隔一科。他中举人的座师,就是兄弟会试的房师。他的朱卷我看见過,笔路同我一样,只可惜单薄些,所以不会中进士。我二人叙起来還是個同门,难得他到我們這裡办了這们一件事。等我的病好些,我得去拜他一趟,一来叙叙同门之谊,二来我們地方上的绅士应得前去谢谢他。将来等他回省的时候,我還要齐個公分,做几把万民伞送他,同他拉拢拉拢。将来等他回省之后,省裡有什么事情,也好借他通通声气。老哥是自己人,我的事是不瞒你的。你說我這個主意可好不好?”单太爷道:“好是好的。但是现在的人总是過桥拆桥,转過脸就不认得人的。等到你有事去請教他,他又跳到架子上去了。依我之见,现在倒不如趁此机会想個法子,弄他点好处,我們现到手为妙。等到好处到手,我們再送他万民伞。那是大家光光脸的事情,有也罢,沒有也罢。好在是众人的钱,又不要你自己掏腰,倒也无甚出入。”
魏竹冈听了诧异道:“怎么這件事情還有什么好处在内?兄弟敲竹杠也算会敲的了,难道這裡头還有竹杠不成?”单太爷道:“不是我說,你几乎错過。我晓得你从屯溪回来,一路受了些辛苦,所以特地备下這分厚礼替你接风。”魏竹冈听了,心痒难抓,忙问:“到底是個甚么缘故?”单太爷道:“你出门两個月,刚刚回来,也不曾出過大门,无怪乎你不晓得。等我来告诉你。”說着,便把此事始末,說了一遍,又道:“当初并沒有甚么土匪,不過城厢裡出了两起盗案。地方文武张大其词,禀报到省,上头为所蒙蔽,派了胡统领下来。其时地方上早经平安无事。偏偏又碰着這位胡统领好大喜功,定要打草惊蛇,下乡搜捕。土匪沒有办到一個,百姓倒大受其累。统领自以为得计,竟把剿办土匪,地方肃清禀报上去,希图得保。现在又叫他手下的人开办报销,听說竟其浮开到一百多万。害了百姓不算数,還要昧着天良,赚皇上家的钱。這样的人,亏你认作同门,還要去拜谢他呢!”魏竹冈道:“据你說来,真正岂有此理!他下乡骚扰百姓,百姓吃了他的苦,为什么不来告呢?”单太爷道:“這是我們這位堂翁办的好事。百姓起初原来告的,不知道怎么一来,一個個都乖乖的回去,后来一点动静都沒有了。”魏竹冈道:“這事情我不相信,我倒要去问问他。一個地方官有多大,只知谄媚上官,罔恤民隐,這還了得嗎!”說罢,立刻亲自下座,到书案桌上取出信笺笔砚,先写一封信给本县庄大老爷。单太爷劝他不要写,他一定要写,信上隐隐间责他办事颟顸①,帮着上司,不替百姓伸冤“兄弟刚从屯溪回来,就有许多乡亲前来哭诉,一齐想要进省上控,是兄弟暂将他们压住。到底這件事老公祖是怎么办的?即望详示”云云。写完立刻差人送去,并說立等回信。一面仍同单太爷商量敲竹杠的法子。不多一刻,庄大老爷回信已到。魏竹冈拆开看时,不料上面写的甚是义正词严,還說甚么:“百姓果有冤枉,何以敝县屡次出示招告,他们并不来告?虽然来了几起人,都是受土匪骚扰的,并沒有受過官兵骚扰,现有他们甘结为凭。况且被害之人,敝县早经一一抚恤,领去的银子,都有领状可以查考。敝县忝为民上,时时以民事为念,這不替百姓伸冤的话是那裡来的?還求详细指教”各等语。魏竹冈看完之后,把舌头一伸,道:“好利害!如今倒变了他的一篇大理信了。”单太爷道:“我們這位堂翁是不好缠的,劝你不必同他罗苏,還是想想你们贵同门胡统领的法子罢。”
①颟顸:糊涂。
魏竹冈听了踌躇道:“不瞒老哥說,下头的竹杠小弟倒是敲惯的。我們這些敝乡亲见了小弟都有点害怕,還有乡下人,也是一敲就来。人家骂小弟鱼肉乡愚,這句话仔细想来,在小弟却是‘当仁不让’,倒是這上头的竹杠兄弟却从来沒有敲過,应得用個甚么法子?”单太爷道:“只要有本事会敲,一敲下去,十万、八万也论不定,三万、二万也论不定,再少一万、八千也论不定:看甚么事情去做,要敲敲大的。至于今天說官司,明天包漕米,什么零零碎碎,三块、五块,十块、八块,弄得不吃羊肉空惹一身骚,那是要坏名气的,這种竹杠我劝你還是不敲的好。要弄弄一笔大的。就是人家說我們敲竹杠,不错,是我的本事敲来的,尔其将奈我何,就是因此被人家說坏名气,也還值得。”魏竹冈听了,心上欢喜,张开胡子嘴,笑的合不拢来。笑了一会,說道:“我也不想十万、八万,三万、两万,只弄他一万、八千,拿来放放利钱,够了我的养老盘缠,我也心满意足了。如今倒是怎么样敲法的好?還是写信,還是当面?”单太爷想了半天,道:“当面怕弄僵,還是写信的好。你写信只管打官话,是不怕他出首的。有甚么事情,裡头我有一個至好朋友替我做内线。见事论事,随机应变,依我看来,断沒有不来的。”
說到這裡,伺候他的小厮上来請吃饭。魏竹冈不答应,看他意思,想要把信写好再吃饭。只见他走到书桌跟前坐下,开了墨盒子,顺手取過信笺,一只手**着笺纸,一只手拿了一枝笔,将笔头含在嘴裡,闭着眼睛出神。却不料单太爷自从下午到此,已经坐了大半天,腹中老大有点饥饿,又不便一人先吃,只得催他吃過晚饭再写。魏竹冈至此方悟客人未曾吃饭,连忙吩咐小厮进去說:“今天有客在此,菜不够吃,快去添样菜来。”小厮进去多时,方见捧了一小碟炒鸡蛋出来。安排匙箸都已停当,二人一同入座。单太爷举眼看时,只见桌上的菜一共三碟一碗:一碟炒蚕豆,一碟豆腐乳,一碟就是刚才添出来的鸡蛋,一碗雪裡红虾米酱油汤。等到将饭摆上,乃是开水泡的干饭。魏竹冈举箸相让,谦称“沒有菜。”单太爷道:“好說。彼此知己,只要家常便饭,本来无须客气。”一面吃着,魏竹冈又拿筷子夹了一小块豆腐乳送到单太爷碗上,說道:“此乃贱内亲手做的,老哥尝尝滋味如何。”单太爷连称“很好……。”說话间,魏竹冈已吃了三碗泡饭,单太爷一碗未完,只听他說了声“慢請”,立起身来,走過去拔起笔来写信。幸而他是两榜出身,又兼历年在家包揽词讼,就是刀笔也還来得,所以写封把信并不烦难。等到单太爷吃完了饭過来看时,已经写成三四张了。
他一头写,单太爷一头看;等到看完,他亦写完。只见上头先写些仰慕的话,接着又写了些自己谦虚的话,末后才說到:
“本城并无土匪作乱。先前不過几個强盗,打劫了两家当典、钱庄。城厢重地,迭出抢案,地方官例有处分;乃地方官为规避处分起见,索性张大其词,托言土匪造反,非地方官所能抵御,以冀宽免处分。上宪不察,特派重兵前来剿捕。议者皆谓阁下到此,亟应察访虚实,镇抚闾阎①。乃计不出此,而亦偏听地方文武蒙蔽之言,以搜捕遗孽为名,纵所部兵四出劫掠,焚戮**,无所不为。合境蒙冤,神人共愤。现在梓裡士民,争欲联名赴省上控。幸鄙人与执事谊属同门,交非泛泛,稔知此等举动皆不肖将弁所为,阁下决不出此。惟探闻上控呈词,业经拟定,共计八款,子目未详。叨在知交,易敢不以实告。应如何预为抵制之处,尚祈大才斟酌,并望示复为盼”各等语。
①闾阎:本指裡巷的门,代称平民百姓。
单太爷看了,连连拍手称妙。魏竹冈道:“我只同他拉交情,招呼他,看他如何回答我。”单太爷道:“听裡头朋友說,他還有朦开保案、浮开报销几條大劣迹,为什么不一同叙进?”魏竹冈拿手指着“共计八款”四個字,說道:“一齐包括在内,给他個糊裡糊涂的好。等他来问我,我再一样一样的告诉他。我的信只算要好通個信,我犯不着派他不是,所以信上有些话一齐托了别人的口气,不說是我說的,只要他觉着就是了。”单太爷听了甚为佩服,连說:“到底竹翁先生是做八股做通的人,一通而无不通。……小弟是沒有读過书,主意虽有,提起笔来就要现原形的。”魏竹冈道:“這也怪不得你。你若八股做通,你早已上去,也不在這裡做县丞了。”正說着,将信封好,开了信面。怕自己的跟人不在行,交给单太爷的小跟班即刻去送,叫他到船上說是魏家来的,守候回信,千万不可說明是单太爷的家人。小跟班的答应着去了。约**两個钟头,方才拿了一张回片回来,說:“有信明天送過来。”魏竹冈道:“我這個信不是甚么容易复的,定要斟酌斟酌,且看他明日回信如何写法,再作道理。倘若沒有回信,好在你有位朋友在裡头,就托他探個信,告诉我們一声。或者再写一封信去,或者商量别的办法。”单太爷答应着,又說了些别的闲话,方才回去。按下不表。
且說周老爷自从辞别单太爷出城之后,一直回到船上。毕竟心怀鬼胎,见了胡统领比前反觉殷勤。胡统领本是個随随便便的人,倒也并不在意。等到晚上吃過夜饭,正是几個随员在大船上趋奉统领的时候,忽见船头上传进一封信来,說是本地绅衿魏大老爷那裡写来的。胡统领听了诧异,连忙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面写明“内要信送呈胡大人勋启”,下面只写着“魏缄”两個字,還有“守候福音”四個小字。一头拆信,一头心上转念:“我并不认得此人,這是那裡来的?”信封拆破,掏出来一看,先是一张名片,刻着“魏翘”两個大字,后面注着“拜谒留名,不作别用”八個红字。另用墨笔添写“号竹冈,某科举人、某科进士、兵部主事、会试出某某先生之门。”胡统领看了明白:“是要我晓得他与我同门的意思。看来总是拉拢交情,为借贷說项地步。”因此并不在意,从从容容将信取阅。及至看到一半,說着“并无土匪”的事,心中始觉慌张;兼之一路看来,无非责备他的话头,因此心上很不舒服;及至临了,叙到他两個本是同门,因此特地前来关照,以及“守候回信”等语。他翻来复去看了两遍,一声不响。众随员瞧看也**不着头脑。周老爷虽已猜着九分九,也只好装作不知,一傍动问:“是那裡来信?为的甚么事情?”胡统领不說甚么,但把信交在周老爷手中,說了声“你去看”,自己躺下吃烟。周老爷接信在手,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心内早已了然,口中不便說出。只說:“奇怪得很!看他来信倒着实同大人要好,所以特地前来关照。”胡统领道:“他虽然与我同门,我又何曾认得他?你說他同我要好,所以特来关照,据我看来,只怕不是好意思呢!”周老爷道:“這也不见得。倘若他不同大人同门,或者难保,既然同大人有此一层交情,借此拉拢,或者有之。倒是他信面上写明白守候回信,现在怎样回他?”胡统领道:“给他個回片,先叫来人转去,等明天访明实在,有回信再给他送去。”家人们答应一声,取出名片交给来人,叫他回去销差。
這裡胡统领抽了几口烟,一声不响,等到過足了瘾,坐起来对周老爷說道:“我看這件事情不妙。好在眼前都是自己人。這件事情倘若闹了出来,终究有点不便。怎么想個法子预先布置布置的好。事不宜迟,办事越慢,花钱越多。就是我从前谋這個差使的时候,军机王大人跟前经手的朋友是他的内侄,這條路原是再好沒有。他只叫我送三千银子的贽见,包我得這個差使。我嫌多沒有理他。后来托了别人,一花花了五千,经手的還要谢仪,一共花了六千,足足的耽搁了半年事情才成功。兄弟是過来人,這点机关我還懂得。诸位替我想想看,可是不是?”文七爷接口道:“大人這事怕什么!大人是上头派了来的,无论事情办的错不错,一来上头总得护着大人,断不肯自己认错;二来县裡有他们乡下人的甘结、领状,都是真凭实据。他们有多大胆子敢上控!直捷可以不理他。”胡统领尚未开言,周老爷道:“怕呢原是沒有什么怕他,但是等到事情闹出来,大家沒有味,這种人直捷是地方上的无赖,胜之不足为荣,败之反足为辱。還是大人的明鉴,预先布置的好。”文七爷道:“只要我們理直气壮,怕他怎的!”胡统领道:“文大哥,周某人话不错。兄弟的脾气,宁可息事,花两钱算什么,只要小的去,大的来,就有在裡头了。但是总得有個人先去探探口气,我們才好商量。”周老爷道:“是。先去探探口气,果然是美意,我們也乐得同他拉拢拉拢。大人就给他一角公事,或者請他清查本地被土匪扰害的灾户,借此为名,等他开支几两银子的薪水,這是好的一面說法。倘若存了别的主意,大人跟前卑职要直谈的,那是他一定存了敲竹杠的意思。但是现在先写信,看来事情一定還可挽回,大人也不必烦心。這裡的捕厅姓单,同卑职是十几年的相好,听說他同本地這些人還联络得来,卑职就去找他当中疏通疏通,将来事成之后,大案裡头,求大人赏他一個保举就是了。”胡统领道:“這是惠而不费的,我又何乐而不为呢。但是你老哥见了单县丞,只說你托他,不必提出我来。各式事情,我們心照就是了。”周老爷答应着說:“明天一早就进城去。事情要办的快,总要明天一天裡头了结才好。”胡统领道:“是啊。如此我也不留你们多坐了。你们各自回船歇息,明天好办正经。”于是各随员一齐辞别退去。
到了次日,周老爷果然起了一個早,坐轿进城会见单太爷,讲起昨夜统领的情形,知道事有把握。单太爷帮着敲了竹杠,统领還要保举他,真是名利兼收,非常之喜,连說:“晚生倘能因此過班,已是老堂翁的提拔。……至于银钱裡头,用着晚生出力的地方,晚生无不竭力,无论多少好处,一齐都是你堂翁的。至于魏老朋友那裡,有兄弟去抗,少则一头二千,多则三五六千,随你堂翁的便。他坐在家裡那裡来得這些银子,多了岂不是白便易他呢。”周老爷听了,自然也自欢喜。又商量了一回,仍旧出城禀见统领,說起這魏竹冈的为人:“据单县丞說,竟其不是個好东西,而且同京裡张昌言张御史是姑表兄弟,所以在地方上很不安分。地方官看他表弟面上,有些事情都让他,不同他计较。单县丞虽然同他要好,晓得他利心太重,有些话也只好說起来看。总之,想敲一個大竹杠是实情。”胡统领听了踌躇道:“少呢,我們那裡不花两钱,如果要的多,也只好听他的便了。”周老爷道:“据单县丞說,只怕开出口来不会少呢!”胡统领听了诧异道:“怎么单县丞晓得他要敲我的竹杠?”周老爷连忙分辨道:“他如何会晓得,也不過外头听来的传言,他听见大人肯赏他保举,他感激的了不得,立刻就到姓魏的那裡探听去了。”
周老爷正同统领說话的时候,忽然船头上有人来回說:“有客到隔壁船上拜周老爷。”周老爷道:“只怕是单县丞探了口气来了。”统领道:“论不定就是他,你快過去看看罢。”周老爷辞别出来,回到自己船上,果然是单太爷。当时因人多不便說话,便把他拉到耳舱裡,两個人鬼鬼祟祟的半天。周老爷送客出来,一直仍回到统领船上,一进门见了统领,便嚷道:“真正想不到的事情,简捷要把卑职气死!怎么不做一個好人,一定要敲竹杠!”胡统领忙问:“怎的?”周老爷只顾說他自己的话,說道:“他上天讨价,不能不由我落地還钱。且看单太爷去說,他能听不能听,再作道理。”胡统领忙问:“到底他要多少数目?”周老爷道:“大人估量他要多少?”胡统领道:“多则五千,少则三千。”周老爷道:“三千再加一百倍!”胡统领楞了一楞,舌头一伸,道:“怎么一百倍?”周老爷道:“他开口就是三十万,岂不是一百倍。”胡统领道:“他的心比谁還狠!咱们辛苦了一趟,所为何事,他竟要一網打尽,我們還要吃甚么呢。你怎么回头他的?”周老爷道:“回头了他恐防生变。卑职总想着大人‘宁可息事’的一句话,只同他讲价钱,不同他翻脸。”胡统领道:“你到底同他讲多少?”周老爷道:“他开的盘子太大了,過少不好出口,卑职還了他三万。”胡统领听了,默默无语。停了好半天,又问道:“你還他三万,他答应不答应呢?”周老爷道:“他要三十万,是单县丞传来的。卑职只還個数目给他,不晓得他答应不答应。”胡统领听了摇摇头,說道:“都要像這样敲起来,一個三万,十個就是三十万。我的钱有完的时候,他们的竹杠沒有完的时候。這個我吃不了!你替我回头他:有什么本事只管施来,我不怕;如若要钱,我沒有。”
周老爷听了,陡的吃了一惊,心上思量道:“怎么這件事他倒变起卦来?而且也不像他平日为人。”但是碰了下来,也不好說别的,只搭讪着說道:“卑职這事是仰体大人意思做的,所以敢還他一個价,横竖這点数目总還开销得出。”胡统领一听话中有因,明明說他的钱是嫌来的,揭着他的痛疮,心上越发生气。其时天气已交小寒,胡统领穿着一件枣儿红的大毛袍子,沒有扎腰,也沒有穿马褂,头上戴着“皮困秋①”,脚下登着薄底京靴,因为烘眼,戴了一付又大又圆的墨晶眼镜,一手捧着水烟袋,一手绺着老鼠胡子,坐在床边上,摇来摇去,床上点着烟灯。只见他的面孔比铁還青,坐了老半天,一声不响。周老爷也只好相对无言。又歇了一会,說道:“我替他们地方上办了這么大的一件事,一把万民伞都沒有,還来敲我的竹杠!”周老爷道:“等卑职出去通個风给他们,一定有得来的。”胡统领道:“算了罢!我省得三万银子,至少几千把万民伞好做。這個虚体面,我如今亦不在乎了?”周老爷一连碰了几個钉子,满肚皮不愿意,瘪在肚裡不敢响。听他的口音,三万头還赖着不肯出。一时不敢多說,只得随便敷衍了几句,搭讪着出去。
①“皮困秋”:一种帽子的名称。
回到自己船上,踱来踱去,一时想不出主意。想了半天,忽然想到建德县庄某人,统领同他還說得来,只好請他来打個圆场,或者有個挽回,到底捞他两個。主意打定,便去拜见庄大老爷,言明来意,只說:“外头风声甚是不好,虽然乡下人都有真凭实据在我們手裡,到底闹出来总不好看。魏竹冈是著名的无赖,送他两個,堵堵他的嘴,我們省听多少闲话。”庄大老爷听了,心想:“上回乡下人的事情,虽然我替统领竭力的做了下来,然而对得住上司,毕竟对不住百姓,早晚总有一個反复。倒不如等他们出两個钱,我也免得后患。”想罢,便连声称“是……”。又道:“统领脾气,兄弟是晓得的,等兄弟去劝他,应该总答应。”周老爷感激不尽,辞别出门。不多时候,庄大老爷也就来了。见了统领,闲谈了几句,慢慢讲到此事。胡统领咬定一口不答应,還說了许多闲话,总怪周老爷帮着外头人。又說:“兄弟這趟差使是苦差使,瞒不過诸公的。周某人总想多开销兄弟两個他才高兴,不晓得他存着一個甚么心。像你老哥才算得真能办事情的人。”庄大老爷随便替周老爷分辨了两句,把嘴凑在统领耳朵上,咕咕唧唧了半天。称见统领皱一回眉,摇一回头;后来渐渐有了笑容,一连把头点了几点,方才高声說道:“這件事,兄弟总看你老哥的面子,如果是别人,兄弟一定不能答应。”庄大老爷又重新谢過,辞别回去不题。
单說胡统领此番虽然听了庄大老爷的话,答应送魏竹冈三万银子,托为布置一切。他的初意,因为不放心周老爷,一定要庄大老爷经手。庄大老爷明晓得這裡头周某人有好处,而且当面又托過,犯不着做甚么恶人,所以求了统领,仍交周某人经手。统领面子上虽然答应,等周老爷上来請示要划這笔银子,他老人家总是推三阻四,一连耽搁了好几天亦沒有吩咐下来。周老爷心上着急,又不好十分催他。而且胡统领有意为难,過了两天,竟其推病不见客,连周老爷来见也是不见。等到病好,周老爷再上去請示,倒說:“兄弟那裡来的钱?還是老兄外头面子大,交情多,无论那裡先替兄弟拉三万银子;随后等兄弟有了缺,本利一個不少他的就是了。”周老爷听了,气得半天說不出话来。意思待要发作两句,既而一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且让他一步,再作道理。”回到自己船上,越想越气。忽又想到:“戴大理的话真是一点不错。横竖总不落好,碰见這种人只好同他硬做。但是一件:银钱是黄仲皆经管,我今同他商量,他是個胆小人,一定不肯答应,与其碰了回来,不如不张口为妙。”想来想去,一夜来眠。
次日一早起身,正在一個人盘算主意的时候,齐巧单太爷前来探信。周老爷一想:“他来得凑巧,我今姑且同他商量。”当下請进,见面叙坐。周老爷先开口道:“一连接到老哥三张條子,为着事情大有反复,所以一直未能报命。”单太爷道:“晚生并不能来催堂翁,只因魏竹冈天天派人到晚生那裡来讨回信,赛如欠了他的债一般。這种人真正可恶!晚生想不去理他,又怕耽误了堂翁這边的事,统领跟前天以交代,所以急于两面圆场。也晓得堂翁這裡事情多,不好为着這点小事情时来絮聒,为的实系被催不過,所以写過几封信,意思想讨堂翁一個回信,晚生也好回复前途。一连几日,既未见堂翁进城,事情如何又未蒙台谕,所以晚生只得自己過来,一来請請安,二来請個示,到底這事如何办法?”周老爷听了,皱了一皱眉头,說道:“兄弟亦正因此事为难,正想进城同老哥商量,现在老哥来此甚好。”单太爷道:“怎么說?”周老爷把嘴凑在他耳朵边,将此事始末缘由,他如何为难,统领如何蛮横,现在想赖這笔银子的话,說了一遍。
单太爷听了,想了一回,說道:“堂翁现在意下如何?”周老爷道:“這种人不到黄河心不死。现在横竖我們总不落好,索性给他一個一不做,二不休。你看如何?”单太爷道:“任凭他们去上控?”周老爷道:“犹不止此。”单太爷诧异道:“還要怎样?”周老爷楞了半天,方說道:“论理呢,我們原不应该下此毒手,但是他這人横竖拿着好人当坏人的,出了好心沒有好报,我也犯不着替他了事。依我的意思,单叫人去上控還是便易他,最好弄個人从裡头参出来,给他一個迅雷不及掩耳。要赚大家赚,要漂大家漂,何苦单单便易他一個。我上回恍惚听你老哥說起,张昌言张御史同魏竹冈是表兄弟,可有這個话?”单太爷道:“他俩不错是表兄弟。但是他如今通信不通信,须得问问魏竹冈方晓得。”周老爷道:“我想托你去找找他,通個信到京裡干他一下子,你看怎样?”单太爷道:“只要他肯写信,那是沒有不成功的。但是一件,事情越闹越大,将来怎么收功?于他固然有损,于我們亦何尝有益呢?”周老爷道:“我不为别的,我定要出這一口气,就是张都老爷那裡稍须要点缀点缀,這個钱我也肯拿。”
单太爷一听他肯拿钱,便也心中一动,辞别起身,去找魏竹冈。两人见面之下,魏竹冈晓得事情不成功,這一气也非同小可,大骂胡统领不止,立刻要亲自进省去上控,不怕弄他不倒。单太爷道:“现在县裡有了凭据,所以他们有恃无恐。他是省裡委下来的,抚台一定帮好了他。官司打不赢,徒然讨场沒趣。”魏竹冈道:“省控不准就京控。”单太爷道:“你有闲工夫同他去打,這笔打官司的钱那裡来呢?”魏竹冈一听這话有理,半天不语。单太爷道:“你令亲在京裡,不好托托他想個法子嗎?”魏竹冈道:“再不要提起我們那位舍表弟。他自从补了御史,时常写信来托我替他拉卖买。我這趟在屯溪替他拉到一注,人家送了五百两。我不想赚他的,同他好商量,在裡头挪出二百我用,谁知他来信一定不肯,說年底下空子多,好歹叫我汇给他。還說明:‘将来你表兄有什么事情,小弟无不竭力帮忙,应该要一百的,打個对折就够了。’老父台,你想想看,我老表兄的事情,他不肯說不要钱,只肯打個对折,你說他這要钱的心可多狠!”单太爷道:“不管他心狠不心狠,‘千裡为官只为财’,這個钱也是他们做都老爷的人应该要的。不然,他们在京裡,难道叫他喝西北风不成?”魏竹冈道:“闲话少說,现在我就写信去托。但是一件,空口說白话,恐怕不着力,前途要有点說法方好。”单太爷道:“看上去不至于落空。至于一定要若干,我却不敢包场。”魏竹冈道:“到底肯出若干买他這個折子?”单太爷道:“现在已到年下了,送点小意思,总算個炭敬罢了。”魏竹冈道:“炭敬亦有多少:一万、八万也是,三十、二十亦是。到底若干,說明白了我好去托他。你不知道他们這些都老爷卖折参人,同大老官们写信,都与做买卖一样,一两银子,就還你一两银子的货;十两银子,就還你十两银子的货,却最为公气,一点不肯骗人的。所以叫人家相信,肯拿银子送给他用。我看這件事情总算兄弟家乡的事情,于兄弟也有关系,你也一定有人托你。你就同前途說,叫他拿五百两银子,我替他包办。”单太爷道:“五百太多罢?”魏竹冈道:“论起這件事来,五千也不为多。现在一来是你老哥来托我,二来舍表弟那裡我也好措辞。总而言之:這件事参出去,胡统领一面多少总可以生法,還可以‘树上开花’。不過借我們這点当作药钱,好处在后头,所以不必叫他多要。你如今连個‘名世之数①’都不肯出,真正大才小用了。”单太爷道:“這钱也不是我出,等我同前途商量好了再来复你。”魏竹冈道:“要写信,早给兄弟一個回头。”单太爷道:“這個自然。”說完别去。
①“名世之数”:五百的代称,语出《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
当晚出城,找到周老爷說:“姓魏的答应写信,言明一千银子包办。”周老爷听了嫌多。当下同单太爷再三斟酌,只出六百银子。单太爷无奈,只得拿了三百银子去托魏竹冈說:“前途实在拿不出。大小是件生意,你就贱卖一次,以后补你的情便了。”魏竹冈起先還不答应,禁不住单太爷涎脸相求,魏竹冈只得应允。等到单太爷去后,写了一封信,只封得五十银子给他表弟,托他奏参出去。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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