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瞒贼赃知县吃情 驳
①炭篓子:高帽子。
一等等了三天。這天晚上,高升正在舱内替总爷打烟。总爷同他闲谈,问起:“庄大老爷衙门裡有多少人?你从前跟谁的?他怎么拿你荐给我呢?”高升见问,即景生情,便一一答道:“庄大老爷的人口,叫多不多:一個二老爷管理帐房,是顶有钱的。两個少爷,大的是太太养的,小的是姨太太养的。一個**,是前头大太太养的,去年出的阁;姑爷就招在衙门裡,小的本来是伺候二老爷的;因为同姨太太的老妈拌了嘴,姨太太在老爷跟前說了话,因此老爷不叫二老爷用小的。小的伺候二老爷已经六七年了,并沒有一点错处,二老爷心上過不去,所以同老爷說了,荐小的来伺候总爷的。”鲁总爷道:“用熟了一個人,走掉了是很不便的。”高升道:“正是這句话,做家人的伺候熟了一個主人,也不愿意时常换新鲜。所以二老爷說過,倘若小的找不到好地方,過上一两月,等老爷消消气,仍旧叫小的进去。现在小的伺候了总爷,有了安身之处,也就不想别的了。”鲁总爷道:“二老爷管帐房,他一年能有几個钱?”高升道:“少则一二千,多则三四千。”鲁总爷道:“据你說来,他管上十年帐房,手裡不要有两三万嗎?”高升道:“进帐是好,只可那惜来的多,去的多,不会剩钱。”鲁总爷道:“這是甚么缘故?”高升道:“我們這位二老爷顶欢喜的是买翡翠玉器。一個翡翠搬指三百两,他老人家還說‘价钱便宜无好货’。只要东西好,他却肯花钱。又最喜的是买钟表,金表、银表、坐钟、挂钟,一共值八千多两银子。你只要有表卖给他,就是旧货摊不要的,他亦收了去。他自己又会修表,修好了永世不会坏的,所以他要這個。若不是为這两桩,他一年到头,老大要多两個钱哩。”鲁总爷听了他话,不觉心上一动,仍旧按下。高升亦不再提。打完了烟,睡觉歇息,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高升叫他伙计拿了五件细毛的衣服到船上来兜卖。价钱很公道,估了估足值四百多块钱,卖主只讨二百两银子。鲁总爷一還价,一百六十块钱,后来添到二百十块买成。鲁总爷箱子裡只剩了五十几块钱,因钱不够,同高升商量,先付他五十块,其余等月底关了饷来补還他。那人答应,把东西留下,但是五天之内,必须算钱,等不到月底。鲁总爷一想,横竖有别的东西可以抵钱,看来断不止此数,于是答应他五天来取钱。五十块钱由高升点给他。高升留心观看,又与文大老爷失去的洋钱图书一样。当下也不作声,交付来人而去。這天鲁总爷买着便宜货,心上非常之喜,颠来倒去看了几遍,连說便宜。高升道:“這個人我认得他的。他家裡从前很有钱,有的是东西。一百钱的东西,时常十個、二十個钱就卖了。如今被他尝着了甜头,包管他明天還要来。等他明天再来的时候,大大的杀杀他的价钱,买他些便宜东西。”鲁总爷道:“要买便宜货,要有现钱方好。”高升道:“他认得我,不要紧,刚才不是小的同他熟识,他肯把衣服留下,拿了五十块钱就走嗎?”
鲁总爷不语,心上思量。過了一会子,躺下吃烟,趁着高升替他烧烟的时候,就同他商量道:“我有一件事情要托你去办。”高升忙问:“有什么事情差小的去办?”鲁总爷道:“不是你說的,你们庄二老爷欢喜买翡翠玉器,還有甚么洋货钟表嗎?”高升道:“是。可惜沒有這些东西;如果有在這裡,我拿了去包管一定成功。只要东西好,而且可以卖他大价钱。”鲁总爷听了,非常之喜,低声向他說道:“這些东西现在我有。”高升道:“总爷既有這些东西,何不早說?”鲁总爷道:“你来了能有几天?我以前何曾晓得你们二老爷喜歡這個?”高升道:“有了這個,包管拿去就换了钱来。”鲁总爷道:“但是我的东西好,不晓得他识货不识货。”高升道:“跟二老爷时候久了,這些东西天天在眼裡经過,虽不全懂,也還晓得一二。”鲁总爷道:“如此更好了。我于這上头也有限。這些东西是個亲戚托我替他销的,且拿出来替他估估价钱,免得吃亏。”
一头說,一头便取出钥匙,开了箱子,搬出那几件东西来:一個搬指,一個金表。鲁总爷开箱子的时候,像怕众人看见似的,先把众人一齐差了出去,只把高升留下。等到东西取出,高升拿到手裡一看,恰恰与文大老爷失单上开的一样。他看了又是喜,又是气;喜的是真赃实犯,果不出我之所料;气的是這班不长进的老爷,干此下作营生,偏会偷偷****。现在东西已经被我拿到,意思就要想声张起来。后来一想:“本官前头如何吩咐,设或闹的不得下台,大家的面子不好,不如且隐忍起来,等到回過本官再作道理。”当下不动声色。等鲁总爷把东西拿齐,仍旧把箱子锁好。只见他拿個搬指套在大拇指头上,对着高升說道:“這個绿玉的颜色倒很好看,同這只金表,你估估看,能值多少钱?”高升肚裡好笑,笑他不认得翡翠,当作绿玉。又把表擎在手裡,转动表把,旋紧了砝條,又揿住关捩①,当当的敲了几下。鲁总爷听见金表会打得有响声,心上觉得诧异,肚裡寻思:“怎么金表会打得响呢?不要是個小钟罢?”高升拿东西翻来复去看了两遍,因问总爷:“要個甚么价?”鲁总爷道:“你說罢。”高升道:“据小的看起来,一個搬指要他一千五。”鲁总爷道:“一千五百块?”高升道:“一千五百两。”鲁总爷把舌头一伸道:“要的太多了!不要吓退他不敢买,弄得生意不成功,就是少些也不妨,好歹由你去做。這個表呢?”高升道:“這個表是大西洋来的,在這裡总得卖他三百块。”鲁总爷道:“不要亦嫌多罢?”高升道:“多甚么!小的此刻拿了去,包管总有一样成功。”鲁总爷听了他言,心上虽非常之喜,然而总不免毕卜毕卜的乱跳。把两件东西郑重其事的交代了高升。
①关捩:机关。
高升接過,用手巾包好,揣在怀裡。又伺候总爷過足了瘾,然后辞别上岸,先寻到文七爷船上,托管家舱裡去回說:“县裡上回派来查东西的捕快,有话要面禀大老爷。”文七爷吩咐叫他进来。捕快进舱,先替文七爷請過安,垂手站立一旁。文七爷就问:“东西查着了沒有?”捕快道:“回大老爷的话:小的自蒙本县大老爷派了這件差使,日夜在心,城裡城外统通查到,一点影子都沒有。好容易今天才查到。”文七爷一听大喜,忙问:“东西在那裡寻着的?”捕快暂时不肯說出,但回得一声是:“在船上拿到的。請大老爷看過是与不是,小的再回去禀知本县大老爷。”一面說,一面将东西取出,送到文七爷手裡。文七爷道:“别的尚在其次,就是這個搬指是我心爱之物。你看這個绿有多好!如今化上三二千块钱沒有地方去买。你居然能替我查到,這個本事不小!停刻我同你们庄大老爷說過,還要酬你的劳。這個贼现在那裡?”捕快道:“這個贼就在這裡。赃虽拿到,然而這個贼小的不敢拿,等回過本官,還要回過统领,才好去拿他。”文七爷道:“想是這個贼本事很大,你吃他不了?”捕快但笑不言。文七爷将东西看了一遍,仍旧拿手巾包好。捕快接了過来,又回道:“小的此刻就要进城到本县大老爷前去报信,明天再来回大老爷的话。”文七爷点点头儿。
捕快辞别进城,禀知门稿,转禀本官。庄大老爷一听是鲁总爷做贼,甚为诧异,便說:“真赃实犯,难为他查着。但是這事情怎么办呢?”当时先把捕快传了进去,问他怎么查到的。捕快据实供了一遍,又說:“原赃已送到文大老爷那裡看過,的的确确是原物。现在請大老爷的示,怎么想個法子办人?”庄大老爷听了无话,满腹踌躇,便问:“你同文大老爷說出偷的人头沒有?”捕快道:“小的沒有禀過大老爷,所以沒把人头說给文大老爷知道。”庄大老爷道:“好好好,幸亏你沒有說给他。毁了一個鲁总爷事小,为的是统领面子上不好看,而且也不好去回。倘若被他說两声‘我带来的人都是贼’,請问你還是办的好,還是不办的好?依我意思,先把文大老爷請了過来,拿话告诉了他,大家商量一個办法。你先下去,回来我同文大老爷說過,自然有赏的。至于那個姓鲁的,也不能如此便宜,且给他点心事担担。就是东西拿了出来,难道一百五十块钱就给他白用嗎?”捕快诺诺称是,又谢過大老爷的恩典,方才退了下去。
這裡庄大老爷便差人拿片子到城外去請文大老爷,說是东西查到,請他进城谈谈。不多一会,文七爷果然坐着轿子进城。才**轿,便对庄大老爷說道:“你们建德县的捕役本事真大,我的东西居然查到。”庄大老爷道:“你老棣台的东西,敢查不到嗎?”一头說,一头坐下。文七爷道:“老把兄,你又取笑了。东西有了,我得還你的钱。”庄大老爷道:“我的钱,老棣台尽管用,還說甚么還不還。”文七爷道:“我的东西有了,自然要還你的钱。”庄大老爷道:“你的东西虽然有了,但是那一百五十块钱還无着落。”文七爷道:“這两件有了,我已心满意足了。百把块钱算不了事,注着破财,譬如多吃十来台花酒,就有在裡头了。倒是這個捕快本事真好,我想赏他一百银子,回来就送過来。现在贼在那裡?据捕快說起来,东西虽然有了,然而人不好办。這是什么缘故?我們总得办人才好。”庄大老爷道:“正是为此,所以要請你老弟過来谈谈。现在這做贼的人,你猜那個?”文七爷道:“那天那位赵不了赵师爷,的的确确在我手裡借去五十块钱,送他相好兰仙。后来都說是兰仙作贼,就此冤枉死了!那两天我的事情很忙,所以沒理会到這上头,等到事過之后,我才知道。這位赵老夫子,可怜他爱莫能助,整整哭了三天三夜。现在有了真赃,就有实犯,等到把贼拿到,也好替死者明冤。”庄大老爷道:“老弟,那死的**也顾他不得了,如今我們且說话的。”文七爷道:“人命官司,救生不救死,這是我們做州县官的秘诀。但是這件事情既不是人命官司,怎么說到這個?到底是甚么人做贼?你快說了罢!”
庄大老爷到此,方把捕快如何改扮,鲁某人如何托他销东西,因之破案,并自己的意思,說了一遍。又說:“如今愚兄的意思,不要他们声张出来。姓鲁的交情有限,为的是统领面子上不好看。”文七爷一听說是鲁某人做贼,嘴裡连连說道:“他会做贼?……我是一辈子也想不到的了!实在看他不出!”庄大老爷道:“当過捻子的人,你知道他是甚么出身?你当他做了官就换了人,其实這裡头的人,人面兽心的多得很哩!”文七爷听了无话,歇了半晌,方說道:“老哥叫他们不要声张,這主意很是。一来關於统领面子,二来我們同寅也不好看。我只要东西寻着就是了,少了百把块钱也不必追他了。但是老哥要叫了他来說破這件事情。兄弟同他是同事,当着面难为情,等兄弟走了,你去叫他。”庄大老爷道:“不把他弄了来,叫他担点心事,亦未免太便宜他了。”文七爷道:“正是。”当下又說了些别的,方才告辞出城。這裡庄大老爷果然等他去后,才差人拿片子請鲁总爷进城。
且說鲁总爷,自从高升拿着东西上岸,约**已有三個时辰,不见回来,心上正是疑惑。忽见建德县差人拿片子来請他进城。說是有话面谈,究竟贼人心虚,不觉吓了一跳,忽然想到:“文某人东西失窃,曾在县裡报過,现有失单。不该自不检点,听凭高升一面之言,将东西送到他兄弟那裡。设或被他们看出,如何是好!”想到這裡,心上一似滚油煎的,直往上冲,急的搔头抓耳,走头无路。既而一想:“文老七少掉的洋钱,大众都說是兰仙偷的。如今兰仙已死,当了灾去,沒有对证,案子已了,人家未必再疑心到我身上。东西送去,人家只顾辩论好丑,或者不至于理会到這上头,也论不定。”想到這裡,心上似乎一松,又想:“我同县裡,却同他见過几面。他請我吃饭,我亦扰過他。彼此总算认得,或者有别的事情,也未可知。”一面想,一面换了衣服,坐了首县替统领二爷办差的小轿,一路心上盘算。
进了城门,到得县衙,轿子歇在大堂底下。一個兵把名帖投了进去,半天不见出来。他在轿子裡急的了不得,又叫一個兵进去探信。谁知只有进的人,不见出来的人,這真把他急死了!自想:“早知如此,极应该托病不来。如今懊悔已迟!”于是自己下轿,踱进宅门,探听光景。谁知劈面遇见一人。你道這人是谁?却是建德县的门政大爷。鲁总爷不认得他,他却认得鲁总爷。见面之后,便說:“总爷来了。我們敝上现在有要紧公事同师爷商量,請总爷先在外头坐一会再进去。”一面說,一面便在前头引路。鲁总爷**不着头脑,只得跟了就走。一走走到门房裡坐下,那位大爷就进去了。亏得鲁总爷门房是坐惯的,倒也并不在意。谁知等了好半天,不见有人来請,心中疑惑不定。又等了一会,只见那個门政大爷从裡头出来,吩咐:“传伺候,老爷坐堂。”鲁总爷愈觉惊疑。停了一刻,又见催问:“城外文大老爷的爷们,還有船上死的**的尸亲,来了沒来?”底下回称:“已经催去了。”鲁总爷听了,直吓得汗流满体!只听门政大爷又說:“老爷传捕快上去问话,叫他把那查着的翡翠搬指、打璜金表一齐带上来。”话言未了,随在玻璃窗内看见一個人,头戴红缨帽子,走了进去。起先鲁总爷听见裡头要搬指、金表,已经魂不附体,及至看见进来的這一個人,不觉魂飞天外,头晕眼花,四肢气力毫无,咕咚一声,就坐在一张凳子上,心上恍恍惚惚,也不知是醉是梦,又不知世界上到底有我這個人沒有。你道为何?只因這個进来的戴红缨帽子的捕快,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托销东西的高升。到此方悟:他们串通一气,冒充伴当,骗出赃物,自不小心,落了他们的圈套。回想转来,直觉无地自容,恨无地缝可以钻入。
坐了半天,刚正有点明白,门政大爷也进来了。只见他陪着笑脸說道:“敝上公事未完,又有堂事,倒教总爷老等了!”說完了话,却朝着他笑。鲁总爷呆呆的望着他,也不知說甚么方好。想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你们老爷坐堂,为件甚么事?”门政大爷道:“总爷是做官的人,還有甚么不明白的,我那裡晓得?”說完了,又朝着他笑。鲁总爷到此,知道事情已破,有点熬不住,只得苦了他那副老脸,从凳子一站就起,跟手爬在地下,绷冬绷冬的乱磕头,嘴裡不住的說道:“大爷救我!大爷救我!”那门政大爷本来是朝着他笑的,不提防他忽然跪下磕头,還是回磕的好,還是扶他起来的好?一时不得主意,忙了手脚,只得也跪在地下,双手去扶他,嘴裡說:“我是什么人,怎么当得起总爷下跪!快快請起,有话好讲。”鲁总爷只是不肯起,一定要他答应。
两人正在相持的时候,忽然又有一個人手掀帘子进来。一进门,便哈哈大笑道:“這是那一回子的事,在這裡下跪!”那一個门政大爷一见這人,赶忙起来站在一旁,垂手侍立。鲁总爷抬头一望,见是庄大老爷,真羞得**,亦站了起来,低头不语。庄大老爷道:“你来了這半天,他们为我有公事,亦沒有进来回,倒叫你老兄好等。”一面說,一面把鲁总爷拉了就走。谁知鲁总爷的两條腿犹如棉花一般,一步捱不上三寸。庄大老爷便叫跟班的搀着他走。一搀搀到花厅上,分宾坐下。先同他說了半天的闲话,鲁总爷方才渐渐的醒转来,但是除掉诺诺称是之外,其他的话一句也說不出。又歇了半天,心上转念头,要探探庄大老爷的口气。无奈庄大老爷总不提及此事,但一味的敷衍。鲁总爷急了,想来想去,别无法想,只得仍旧跪下,口称:“兄弟该死!求你老爷高抬贵手!”庄大老爷假作不知,忙问:“什么事情要行此大礼?快請起来!”鲁总爷道:“你老爷不答应,兄弟就跪在這裡,一世不起来!”庄大老爷道:“到底什么事情?我竟其一点也不明白。”鲁总爷道:“你老爷差了捕快来私访我的,你老人家還有什么不晓得。”庄大老爷道:“這更奇了。我何曾叫捕快来私访你?你老爷有什么事怕捕快?你越說我越糊涂了!”鲁总爷只是跪在地下,不肯起来。庄大老爷只是催他起来,催他快說。鲁总爷道:“丑媳妇总得要见公婆的,索性我自己招罢。這事情原是我一时不好,不该拿文某人的东西。如今东西呢,已经在你老人家這裡了:我自己知道错处,只求你老爷替我留脸,我情愿拿东西還他。一辈子供你老爷的长生禄位,也不敢忘记了你!”說罢,又连连磕头。
庄大老爷听到這裡,便也直立不动,等他磕完了头,故意板着面孔,說道:“我当是谁做贼,船上人是沒有怎么大的胆子,原来就是你阁下。你阁下也不至于偷偷****。自从姓文的失了东西,统领以为是他带来的人,一定要我办贼;我办贼不到,统领跟前不知受了多少申饬。姓文的又时时刻刻来问我要钱。我弄得沒有法子想,私底下已经送過他五百两,他還嫌少。现在既然是你阁下拿的,這话更好說了。你是统领带来的人,同姓文的又是同事,他们沒有不照顾你的。我只要把你送到统领跟前,卸了我的干系。我們都是熟人,我又何必同你为难呢。你快快起来,我們一齐出城。”鲁总爷听了這话,真正急得要死,只是跪着哭,不肯起来。庄大老爷道:“這桩事說起来我也不相信。你阁下還怕少了钱用,要干這营生?现在是被他们捕快拿着的。我肯照应你,替你瞒起来不說破,他们一般小人,为你這桩事情,每人至少也捱過二三千板子,现在真赃实犯,倒被我不声不响的放掉,我于他们脸上怎么交代得過?如此下去,以后還要办案不要办案?你也是做官的人,应该晓得兄弟的苦处。”
鲁总爷见庄大老爷不肯答应,急得两泪交流,口称:“家裡還有八十三岁的老娘,晓得我做了贼,丢掉官是小事,他老人家一定要气死的,岂不是罪上加罪!现在沒有别的好說,总求你大老爷格外施恩A我将来为牛为马,做你了儿子孙子也来报答你的A”庄大老爷见他說得可怜,心上想:“這半天也够他受用的了。有娘无娘,不必信他,从来犯了罪的人都是如此說法。因为還有公事,倘若耽搁下去,外面张扬起来,反不好办;不如趁此收篷,算他运气好,便宜他這遭就是了”想了半天,便长叹一声道:“唉!既有今日,悔不当初。我本来不要难为你的,但是文某人少的钱总得补上,我已经替你送過他五百两银子。還有捕快,他们辛苦了一番,不能不赏他几個钱,至少一百两。难道這個钱真果要姓文的出嗎?”鲁总爷道:“实实在在只拿他一百五十块钱,那裡得五百两。”庄大老爷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你去同他当面辨個明白也好。”鲁总爷道:“承你老爷恩典,我還有甚么辨头。只求宽限几個月,等我关了饷来拔還就是了。”庄大老爷又叹一口气道:“說来說去,总是呈上家的钱晦气,你欠人家的钱,一定要关了饷来拔還,這几個月的兵吃甚么?不是我說句得罪你的话:你们這些做武官的,直结儿沒有一個好东在裡头!一旦国家有事,怎么不一败涂地呢!我好人做到底,也不管你這些闲事。但是我付出的五百两,口說无凭,须得写张字给我。文七爷跟前我去替你抗,說得下,說不下,碰你运气。這赏捕快的一百两你今天要拿来的,叫他们多少赚两個,也好堵堵他们的嘴,免得替你在外头声张。”鲁总爷为這一百银子虽是为难,听了庄大老爷的话,不得不唯唯遵命。又重新叩头谢過恩典。庄大老爷叫签稿替他起了一张稿子,叫他亲自照写。只见他捧笔在手,比千斤石還重,半天写不上三個字,急得满头是汗。庄大老爷等的不耐烦,叫签稿代写,叫他画了十字。庄大老爷收起,就叫签稿送他出去。
鲁总爷谢了又谢,跟着签稿出来,又朝着签稿作揖。一出宅门,瞥面遇见捕快,赶上来叫了一声“总爷”,又笑着說道:“高升是来伺候总爷的。总爷還是坐轿回去,還是骑马回去?”這一声,更把他羞的了不得,赶忙又替捕快作揖,說:“诸位老兄休得取笑了!”捕快又道:“总爷可到小的家裡坐一回去?”总爷道:“不消费心了。停刻我就叫人送来。還有那天的皮货,一块儿拿過来。”一面說,一面朝诸人拱拱手,匆匆忙忙上轿而去。庄大老爷便写一封信,随着起出来的赃送给文七爷,告诉他办法。文七爷自是欢喜。因为鲁总爷是同寅,也就和平了事。当赏捕快一百两银子,就交来人带回。又另外赏了来人四块洋钱。庄大老爷接到回信,又叫捕快到船上叩谢過文大老爷。鲁总爷回船之后,东拼西凑,除掉号褂、旗子典当裡不要,其他之物,连船上的帐篷,通同进了典当,好容易凑了六十块钱。自己送到县衙,苦苦的向门政大爷哀求,托他转禀庄大老爷,請把六十块钱先收下,其余约期再付。庄大老爷听說,也只好一笑置之。鲁总爷又叫跟来的人把皮统子送還了捕快。又当面约捕快吃饭,過天在那裡叙叙,說:“我們那裡不拉個朋友。”捕快道:“我的总爷,只求你老人家照顾俺,不要出难题目给俺做,本官面前少捱两顿板子,就有在裡头了!甚么請酒,請饭,倒不消多费的。”鲁总爷一听這话,明明是奚落他的,脸上不觉一红。彼此无话而别。
自此以后,鲁总爷总躲着不敢见文七爷的面,倒是文七爷宽洪大量,等到沒有人的时候,把他叫了来,反把好话安慰他。当下鲁总爷虽不免感激涕零,但是转背之后,心上总觉得同他有点心病似的,此乃晚近人情之薄,不足为奇。按下不表。且說浙江巡抚刘中丞,自从委派胡统领带了随员,统率水陆各军,前往严州剿办土匪,一心生怕土匪造反,事情越弄越大,叫他不安于位,终日愁眉不展,自怨自艾。心想:“怎么我的运气不好,到了任就出乱子!”不时电信来报,今日派的兵到了那裡,计算日子,某日可到严州。胡统领未到严州的头一天,又有急电打来:“访得匪势猖狂,不易措手。”他老听了格外愁闷。随后忽听得說,大兵一到严州,把土匪都吓跑了。他老還不相信,后来接到胡统领具报出师搜剿土匪日期电报,方把一块石头放下。過了一天,又得“一律肃清”的捷电,中丞非常之喜。藩、臬以下,齐来禀贺。中丞随发一电奖励胡统领,允他破格奏保。歇了两天,齐巧胡统领把剿办土匪详细情形禀了上来,附有禀請随折奏保异常出力人员折子一扣。中悉看過无话,就把文案老总戴大理传了来,叫他速拟折稿,告诉他說,无非是叙述土匪如何狂獗,“经臣遴派胡某人往巢捕,刻幸仰仗天威,一律肃清。所有在事员弁,实属异常奋勇,得以迅奏肤功,相应請旨将该员等照单奖励”各等语。随手就把胡统领开来的单子也交给戴大理,叫他照写。
戴大理接在手裡一看,单子上头一個就是周老爷的名字,心上便觉得一個刺。一时想不出主意,也不便說甚么,只得退了下来。回到文案处,一面提笔在手,一面想摆布周老爷的法子,心想:“不料這件事倒便易他了。然而我的心上总不甘愿。但是现在這人是胡统领保的,要顾统领的面子,就不好批驳他;若要批驳他,就于统领的面子不好看。”想来想去,甚是为难。等到奏折做好一半,烟瘾上来,躺下過瘾。拿過稿子复看一遍,起先无非把土匪作乱,叙得天花乱坠,好像当年“长毛”造反,蹂躏十三省也不過如此。折中又叙:“经臣遴委得候补道胡统领,统带水陆各军,面授机宜,督师往剿,幸而士卒用命,得以一扫而平。”隐隐间把自己“调度有方”四個字的考语隐含在内。看到此间,忽想起:“這件事情应得侧重中丞身上着笔,方为得体。中丞不能自己保自己,只要把话說明,叫上头看得出,至少一定有個‘交部从优议叙’。如此一做,胡统领便是中丞手下之人,随折只保他一個,其余的统归大案,方为合体。大案总得善后办好方可出奏,多宽几天日期,我就可以摆布姓周的了。”
主意打定,便拢了做好的一半折稿,离开文案处,径至签押房。晓得中丞還在签押房裡看公事,他是多年老文案,便衣见惯的,便乃掀帘进去。刘中丞叫他在公事案桌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问他甚么事情。他便回道:“卑职想這严州肃清一案,实实在在是大人一人之功。胡道若不是大人调度,也不能办的如此顺手。现在大人的意思把功劳都推在胡道身上,虽是大人栽培属员的盛意,然而依卑职愚见,大人调度之功,亦不可以埋沒。”刘中丞道:“你话固然不错,然而我总不能自己保自己。”戴大理听到此间,便把折底双手奉上,說:“請大人過目,卑职拟的可对?从前古人有個功狗功人的比方:出兵打仗的人就比方他是只狗,這发号令的却是個人。這件事情,胡道的功劳实实在在大人之下,胡道带去的随员更差了一层。倘若一齐保了上去,论不定就要驳下来,倒不如我們斟酌妥当再出奏的好。一来大人的功勋不致湮沒;二来上头见我們一无冒滥,不但胡道保举不遭批驳,感激大人的栽培,就叫上头看着,也显得大人办事顶真。将来大案上去,就是多保两個,那班爱說话的都老爷也不能派我們的不是。”
此时,刘中丞一心只在奏折的上头,他說的故典究竟未曾听见。后来听到他后半截的话甚是入耳,连连点头,但說:“跟胡道同去的人,不给他们两個好处,恐怕人家寒心。”戴大理道:“此番保的太多,奏了进去,倘若驳了下来,以后事情弄僵倒不好办。如今拿他们一齐归入大案,各人有本事,各人有手面,只要到部裡招呼一声,是沒有不核准的。虽然面子差些,究竟事有把握,倒是大人成全他们的盛意,他们反得实惠。有像大人這样的上司還要寒心,也不成個人了”。刘中丞听了甚是喜歡,连說:“你话不错。……你就照這样子把稿拟好。胡道那裡,你去写個信给他,把我的這個意思說明:不是我一定要撤他们的保案,为的是要成全他们,所以暂时从缓;将来大案裡一定保举他们的。”
戴大理见计已行,非常之喜,连答应了几声“是”,退了下来。等到把底子拟好,赶忙写了一封信给胡统领,隐隐的說他上来的禀帖不该应只夸奖自己手下人好,把中丞调度之功,反行抹煞。中丞见了甚是不乐,意思想把這事搁起,不肯出奏,后经卑职从旁再三出力,方才随折保了宪台一位,其余随员暂时从缓。胡统领接到此信,甚是担惊;及至看到后一半,才晓得此事全亏得老同年戴大理一人之力,立刻具禀叩谢中丞,又写一封信给戴大理,說了些感激他的话。因为上次禀帖是周老爷拟的底子,就疑心周老爷“有心卖弄自己的好处,并不归功于上,险些把我的保案弄僵。看来此人也不是個可靠的。”从此以后,就同周老爷冷淡下来,不如先前的信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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