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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老吏断狱着着争先

作者:網络作者李宝嘉(李伯元)
话說龙珠走进耳舱,看见胡统领已醒,连忙倒了一碗茶。胡统领喝過之后,龙珠又拿了一支烟袋,坐在床沿上替他装烟。一面装烟,一面闲谈,就讲到保举一事。龙珠撒娇撒痴,一定要大人保他爸爸做副爷。胡统领恐怕人家說闲话,不肯答应,禁不住龙珠一再软求,统领弄得沒法,便指引他叫他去求周老爷。龙珠道:“周老爷不答应,才叫我来找你的。”胡统领道:“刚才他不答应,包管你再去找他,他一定答应。”龙珠道:“我不管,我见了周老爷,我只說你叫我說的。”胡统领把脸**道:“你别瞎闹!”說完這句,他老人家仍旧睡下。

  龙珠恐怕耽误他爸爸的功名大事,仍旧走到外舱找周老爷,谁知這個档口,一個中舱人都挤满的了:有几個是船上的哨官、帮带,其余的便是统领的跟班、厨子,一齐在那裡围着周老爷讲话。因为统领睡了觉,不敢高声,都凑上去同周老爷咬耳朵,只见周老爷有的点点头,有的摇摇头,也不知說些甚么。又见厨子给周老爷打千。等到這些人退去,船头上又站了不少的人。周老爷摇手,叫他们不要进来,怕惊了统领的驾。他们虽然不敢进来,却是不肯散去。周老爷叫把舱门关上,龙珠方又上来求他。周老爷也懂得這裡头的机关,乐得在统领面上讨好,便应允了。等到稿子拟好,天已大亮了。船上的乌龟格外巴结,特地熬了一锅稀饭,备了四碟小菜,請他到后梢头去吃。龙珠又到前舱裡,听了听统领正在好睡的时候,便回来同周老爷說道:“大人一时還不会醒。周老爷你整整辛苦了两天两夜,就在這船上歇歇,打個盹罢。”周老爷道:“我真的熬不住了!”說完此句,果然就在船老板的床上躺下了。龙珠替他拿被盖好。老板說天冷得很,自己又从柜子裡取出一條毯子,给他盖上。周老爷连忙客气,還說:“你如今保举了官了,我們就是同寅了,怎么好劳动你呢?”老板道:“老爷說那裡话来!小人不是托着你老人家的福,那裡来的官做呢。”周老爷到底辛苦了两天两夜,实在撑不住,一上床就朦胧睡去。等到一觉困醒,已经是一点钟了。赶紧起身,洗了一把脸,就拿拟的稿子送给胡统领瞧。胡统领正躺在被窝裡過瘾,一手接過稿子,一面嘴裡說:“费心得很!”等到過足了瘾,打开稿子一看,头一张便是办剿土匪,一律肃清的详细禀稿;连着禀請随折奏保的几個衔名;其余的只开了几张横单,等到善后办好再禀上去,此时不過先把大概应保人员斟酌出一個底子,以便随后增添。胡统领看過无话,便命先将禀帖缮发,又叫把周老爷的名字摆在头一個。周老爷答应着,出来照办不题。

  且說建德县知县庄大老爷自在统领船上赴宴之后,辞别进城。一到衙前,果见人头拥挤。刚才进得大门,便有无数乡民跪在轿旁,叩求伸冤。庄大老爷一见這個样子,立刻下轿,亲自去搀扶为首的两個耆民。不等他们开口,自己先說:“這些兵勇实在可恶得很!我已经禀過统领,一定要正法几個,把人头号令在你们庄子上,才好替你们出這口气。”庄大老爷一头走,一头說,走到大堂,随即坐下。此时通班衙役两旁站齐,大堂上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庄大老爷坐定之后,告状的一班乡民,把個大堂跪的实实足足。庄大老爷皱着眉头,哭丧着脸,向底下說道:“我想你们這些百姓真可怜呀!本县是一县的父母,你们都是本县的子民:天下做儿子的受了人家欺负,那做父母的心上焉有不痛之理!今日之事,不要說你们来到這裡哀求我替你们伸冤,就是你们不来,本县亦是一定要办人的。”庄大老爷的话還未說完,堂下跪的一班人一齐都叫:“青天大老爷,真正是小人们的父母!晓得众子民的苦处!你老吩咐的话,都是众子民心上的话,真正是青天老爷!也不用小人们再說别的了。”庄大老爷听到這裡,晓得這事容易了结,便說:“你们先下去商量商量,谁人被杀,谁家被抢,谁家妇女被人强xx,谁家房子被火烧掉,细细的补個状子上来。明日一早,本县好据你们的状子到船上问统领要人,立刻正法,当面办给你们看。”众乡民又一齐叩头谢大老爷的恩典,一齐下来,歌功颂德不置。庄大老爷退堂之后,不做别的,立刻拟就一道招告的告示,连夜写好发贴。告示上写的是:

  “统领军令森严。此番带兵剿办土匪,原为除暴安良起见。深恐不法勇丁,骚扰百姓,所以面谕本县:倘有前项情事,证据确凿,准其到县指控。审明之后,即以军法从事,决不宽贷。”

  各等语。等到告示发出,庄大老爷方才回到上房打了一個盹。次日一早,先上府禀明此事。府大人听了甚是踌躇,想了一回,叫他先到城外面回统领。其时统领正在好睡的时候,管家又不敢喊他。庄大老爷在官厅裡,一直等到一点半钟,肚裡饿的难過,意思想转回衙门,吃過饭再来。偏偏又有人来說,统领已经睡醒,只好等着传见。一等等到两点多钟,船上传话下来,吩咐說“請”。庄大老爷上船见了统领,先行礼谢過昨天的酒,然后归坐,慢慢的谈到公事。庄大老爷便把昨天晚上的事,禀陈了一遍,又說:“昨天晚上卑职在船上,就得到這個信息,恐怕不确,所以沒有敢回。”胡统领一听他言,方想起昨日家人曹升来說的话并不是假,心上甚不快活,半天沒有言语。庄大老爷见统领为难,乐得趁势卖好,便說:“這件事情卑职已有办法,包管乡下人告不出。大人這裡也不用办一個人,自然可以无事。”胡统领忙问:“有何办法?”庄大老爷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起先统领只是拉长着耳朵听他讲话,后来渐渐的面有喜色,临到末了,不禁大笑起来,连說:“甚好,甚好!老哥如此费心,兄弟感激得很!”說完之后,又告诉他:“老哥的衔名已经禀請中丞随折奏奖。”庄大老爷立刻又請安谢過保举,然后辞别。

  坐轿回到衙中,传齐三班①衙役,立刻就要升堂理事。又叫人知会城守营,摆齐队伍,前来助威。诸事停当,然后庄大老爷升坐公案,把一干人提到案前审问。庄大老爷一见這班人,仍旧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情形,对這些人說道:“本县想這些兵勇真正可恶!一定今天要正法两個,好替你们伸冤。所有被害的人家,本县已经禀明统领,一概捐廉从丰抚恤。你们的状纸想都已写好的了,先拿来我看,好拿钱分给你们。”众人一听,又有钱给他们,又替他们伸冤,真正是個青天大老爷,又连连磕头称颂不迭。于是齐把那状子呈上。庄大老爷看過之后,便吩咐左右道:“照這状子上,赵大房子烧掉,又打死一個小工,顶顶吃亏,应该抚恤银五十两。”立刻堂上发下一锭大元宝。赵大拿着欢喜,众人望着眼热。下余钱二、孙三、李四、周五、吴六、郑七、王八,也有三四十两的,也有十两、八两的。

  ①三班:指州、县官署裡的皂、壮、快三班,担负捕盗、警卫之责。

  庄大老爷见几個顶吃亏的都已敷衍完毕,便指着一個人說道:“你說你的老婆、女儿被人强xx,這件事情顶大,审问明白,立刻当面拿人杀给你看。但是一样:這件事情人命关天,究竟那一個强xx你的老婆,那一個强xx你的女儿,你须认明,不可乱指。你老婆、女儿带来了沒有?”這人道“昨天就同了来的。”庄大老爷道:“很好。你老婆不用說,等到把你女儿验過,我就立刻办人。”那人听了无话,庄大老爷道:“从来打官司顶要紧的是证见,有了证见,就可办人。你们的状子已在這裡,谁是证见,快去想来。不但這個须得证见,赵大的小工被兵打死,究竟是谁的凶手,亦要查個明白;房子被烧,亦得有人放火。你们快快查出人头,我老爷立刻等着办呢。”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句对答不上。老爷便說:“你们暂且下去,想想再来,或者一时忘记也论不定。”众人退下,七嘴八舌,议了半天,毕竟未曾說出一個人来。那個女儿被人家强xx的,听說要验,尤其不肯。因此闹了半天,竟其不能重新上堂禀复。

  且說庄大老爷所拟的招告告示贴出之后,四乡八镇得了這個风声,那些被害人家谁不想来告状,半日之间,衙前聚了好几百人,为首的還是两個武秀才,闹烘烘的一齐要见本官。庄大老爷得信之后,知道人多难以理喻,便吩咐开了中门,請這两位武秀才内庭相见。起先這两個武秀才仗着人多,都是雄赳赳,气昂昂,好像有万夫不当之勇,及至听到一声“請”,又见本府衣冠迎接出来,大堂两边,自外至内,重重叠叠,站立着无数营兵、衙役,到了此时,不觉威风矮了一半。众人见他两位尚且如此,大家也无甚說得。跟了进来,一齐站在大堂院子裡,不敢多說一句话。庄大老爷把两個武秀才迎了进去。他两個见了父母官,不敢不下跪磕头,起来又作了一個揖。庄大老爷奉他两位炕上一边一個坐下,茶房又奉上茶来,弄得他二人坐立不安,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想要說话,不知从那裡說起。那個坐首座的,不觉索索的抖了起来。庄大老爷不等他开口,依旧做出他那副老手段来,咬牙切齿,骂這些兵丁伤天害理,又咳声叹气,替百姓呼冤。两個武秀才听了,直觉他俩心上要說的话,都被大老爷替他们說了出来,除掉诺诺称是之外,更无一句可以說得。主大老爷立刻逼着:“快快出去查明受害的百姓,赶紧指出真凶实犯,本县立刻就要办人!”两個武秀才坐在上面实在难過,巴不得一声,马上辞别下来。庄大老爷仍旧送到二门。他俩会到众人,正在商议办法;又会见刚才過堂下来的一班人,彼此见面,提及前事,亦因不能指出人名,不能回复。正在为难的时候,裡头知县又挂出一扇牌来。众人拥上去看,无非又是催促他们赶紧查齐人证,以便从严惩办的一派话语。众人看了,真正满肚皮冤枉,却是寻不着对头。而且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倘若冤枉了人,做了鬼要来讨命,那却更不是玩的,因此又议了半天,仍旧是一无头绪。

  一霎时又听得裡面传呼伺候老爷升坐,要提先来的一班人审问。众人无奈,只得仍到堂上跪下。庄大老爷便换了一副严厉之色,催问他们:“查出人头沒有?有无证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是无辞以对。庄大老爷便发话道:“本县爱民如子,有意要替你们伸冤,怎么倒来欺瞒本县?這還了得!现在你们的状子都在本县手裡,已经禀過统领。统领问本县要证见,本县就得问你们要人。你们還不出人来,非但退回刚才发给你们的抚恤银子,還要办你们反告的罪。你们想想:杀人放火,强xx妇女,是個什么罪名!你们有几個脑袋?已经有冤沒处伸,如今還经得起再添這们一個罪名嗎?本县看你们实在可怜得很,怎么不弄明白就来告状?”众人一齐磕头,沒有话說。庄大老爷只是逼着他们快說,叫他们赶紧指出人头,无奈众人只是說不出。庄大老爷发狠道:“你们到底怎样?若照這個样子,叫本县怎么回复统领呢!现在只有一條路,要你们指出人头,立时三刻正法;除了這一條,就得办你们诬告。”众人听得如此說,一齐跪在地下求饶。庄大老爷见他们害怕,越发得计。一回說,要解他们到统领船上去,一回又說,既然沒有凭据,刚才的银子都不该领,要他们一齐退出来。众人不肯,只是哭哭啼啼的在地下磕头。庄大老爷道:“我想你们這些人,可怜呢果然可怜,然而又可恨之极!既要伸冤,为甚么不指出真凶实犯,等我办给你看?现在弄得有冤沒处伸,還落一個诬告的罪名!幸而本县晓得你们的苦处,若是换了别人,你们今天闯的這個乱子可不小!现在你们想怎么样?說了出来,本县替你作主。”众人道:“小的们還有甚么說得!小的是大老爷的子民,只要大老爷痛顾小的们一点,就是小人们重生父母了。”庄大老爷听了,也不言语,皱了一回眉头,方說道:“這事叫我也为难。现在放你们容易,但是统领跟前我要为你们受不是的。”众人只是磕头无话。

  庄大老爷又问:“房子烧掉,小工杀掉,东西抢掉,可是真的?”众人道:“是真。”又问:“强xx妇女可是真的?”那個老婆、女儿被兵强xx的人,只是淌眼泪,不敢回答。庄大老爷道:“现在我只有一個法子,给你们开一條生路,非但不办反告的罪,還可以安安稳稳得几两抚恤银子。”众人一听大老爷如此开恩,又一齐磕头。庄大老爷道:“這些事情本县知道全是兵勇做的,但是沒有凭据怎么可以办人?现在要替你们开脱罪名,除非把這些事情一齐推在土匪身上,你们一家换一张呈子,只說如何受土匪糟蹋,来求本县替你们伸冤的话。再各人具一张领纸①,写明领到本县抚恤银子若干两,本县就拿着你们這個到统领跟前替你们求情。倘若求得下来,是你们的造化,求不不来,亦是沒法的事。”众人說:“大老爷替我們去求统领大人,是沒有不准的。”庄大老爷道:“那亦看罢了。但是一桩:你们遭了土匪的害,统领替你们打平了土匪,你们做百姓的也总得有点道理。”众人還当是统领要钱,一齐哭着說道:“小人们遭了土匪,一家家家破人亡,那裡還有钱孝敬统领大人!求大老爷开恩!”庄大老爷道:“统领大人那裡稀罕你们的钱!临走的时候孝敬几把万民伞,不就结了嗎?一個人能出几文钱?”众人听了,又一齐叩头,谢過大老爷的恩典,下去改换呈子,并补领状。

  ①领纸:指收條。

  头一帮人发落已毕,再发落后头一帮人。后头一帮人也是沒有真凭实据的,看见前头的样子早已胆寒。庄大老爷本来也想当堂发落的,因见人多,恐怕滋事,仍旧退堂,叫人把两位为首的武秀才叫了进来;又叫這两個秀才转邀了十几個耆民,一齐到大厅相见。两個秀才见過官的了,几個耆民见了官都瑟瑟的抖。庄大老爷安慰他们,让他们坐了讲话。当下先对两個武秀才說道:“今天简直把本县气死!可恨這些人,既要伸冤,又指不出真凭实据。不问张三、李四,你想本县能够乱杀嗎?就是本县肯帮着他们,替他伸冤,怕上头也不答应,非但不答应,一定還要本县拿人,办他们的诬告。你說冤不冤!本县实在可怜他们,所以才替他们想出一個法子,非但不办罪,而且每人反可落几两抚恤银子。我亦总算对得住你们建德的百姓了。”两個秀才齐道:“蒙老父台這样,真正是爱民如子。”众耆民亦不住的称颂青天大老爷。

  庄大老爷方才言归正传,问两個秀才道:“你二位身入黉门,是懂得皇上家法度的。今番来到這裡,一定拿到了真凶实犯,非但替你们乡邻伸冤,還可替本县出出這口气。”两個秀才胀红了面,一句回答不出,坐在那裡着实局促不安。庄大老爷又向几個耆民說道:“你们几位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俗语說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像你诸位一定是靠得住,不会冤枉人的了?”岂知几個耆民,在乡下时,虽然众人见了他们惟命是听,及至他们见了官,亦变成了沒嘴葫芦。庄大老爷說一句,他们答应一句。及至问他究竟,依然是面面相觑,默无声息。庄大老爷诧异道:“怎么诸位一声不响呢?本县是個性急的人,只要诸位說出人头,本县恨不得立时立刻办人。”众人依然无语。庄大老爷故意踌躇了半天,又问了好几遍,见他们始终不說,庄大老爷才把脸一板道:“這是甚么事情,也可以闹着玩的?他人犹可,你二位是有功名的人,诬告一個罪、硬出头一個罪、聚众一個罪、吵闹衙门一個罪。知法犯法,這還了得!”两個秀才听到這裡,早已吓死了,连忙拍落托跪在地下:“求老父台高抬贵手!武生们是不识字的,不懂得道理。此番回去,一定安分用功;倘有不好事情传在老父台耳朵裡,两桩罪一块儿办。”說着,又迭连绷冬绷冬的磕响头,连着几個耆民也都跪下了,齐說:“情愿叫来的人都回去,求大老爷别动气!”

  庄大老爷看了,肚皮裡着实好笑,却忍住不笑,忙用手扶起两個秀才,叫众人一齐归坐。又拿腔做势,扳谈了好半天,准把几個耆民开释无事;两位秀才暂时留在城裡,听候统领的示下,众人感激不尽,却把两個秀才活活吓死!庄大老爷又会卖好,向众人說道:“你们出去先传谕众百姓,叫他们各自回家。不日本县亲自下乡踏勘,果然受了糟蹋,還要抚恤他们。”众人听了越发感激。两個秀才却吓的面色都发了白了,不觉又一同跪下叩头求饶。庄大老爷只是头朝上仰着天,一手拈着胡须,慢慢的說道:“诬告大事,本县担不起這個沉重。”众人见大老爷如此說法,以为這事不妙,连忙又一齐跪下,磕头如捣蒜一般。庄大老爷道:“你们众位是无知愚民,情有可恕,他二人身入黉门,那有不知王法的道理。本县并不难为于他,把他送到学裡,交待老师,且等本县见過学宪①再作道理。”两個秀才一听要禀学宪,更吓等魄散魂飞,恐斥革功名,失了饭碗,因此更哀求不已,众人又再四环求。庄大老爷一想,架子已经摆足,乐得顺水推船,便对几個耆民道:“百姓的苦处,本县一概知道,早晚自有抚恤。他们做秀才的人,亟应谨守卧碑,安分守己,现在事不干己,胆敢硬来出头。他在本县面前尚且如此,若在乡下,更不知如何鱼肉小民了。所以本县也要留他在這裡,访问访问平时有无劣迹再办。现在既然是你们一再替他求情,本县就给你们個面子,暂时交你们带去。以后本县要人,必须随时交到,倘若不交,惟你们是问。但不知你们可能替他做個保人不能?”众人齐說:“愿代具保。”庄大老爷听了无话。两個秀才同了众人又一齐谢過,方才起来。

  ①学宪:即学台,宪是对长官的尊称。

  代书早已伺候现成,立刻就在厢房裡把保状先写好。又补了两個公呈:一個是禀告土匪作乱,环求請兵剿捕;一個是感颂统领督兵剿匪,除暴安良,带述百姓们的苦处,顺便禀求赈抚的话头。起先几個乡下人還不肯如此写,齐說:“我們大老爷是好的,很体恤我們子民。统领的兵一個個无法无天,我們的苦头也吃够了,实在說不出一個‘好’字。”庄大老爷又私底下叫人开导他们道:“你们众人呈子上不把统领恭维好,這抚恤银子他如何肯发?你们既然沒有凭据,伸不出冤,何如每人先拿他几個现的呢?你不如此写,老爷到统领跟前也不好替你们說话。若把老爷弄毛了,他一动气,要顶真办起来,你们吃得住嗎?”众人听了方才无话,只得忍气吞声,由着代书写了出来,又一個個打了手印,然后送庄大老爷過目。庄大老爷见两帮人俱已无话,然后一并**他们回去。

  一天大事,瓦解冰销,心上好不自在,立刻袖了禀词、结状,出城来见统领。统领问知端的,不胜感激,便說:“应该赈抚多少银子,老兄只管禀請,兄弟立刻核放。這個将来可以报销的。”当时就留他吃饭。一头吃着饭,问他:“到任有几年了?”庄大老爷回称:“两年多了。”又问:“老兄做了這许多年实缺,总该应多两個?”庄大老爷回道:“卑职前头的空子太大了,人口又多,虽然蒙上宪栽培,做了二十三年实缺,非但不能剩钱,而且還有三万多银子的亏空。不過有個缺照在那裡,拖得动罢了。”胡统领道:“做了二十三年实缺尚且不能剩钱,這就难了!”庄大老爷道:“有些钱卑职又不肯要,所以有几個缺,人家好赚一万的,到了卑职手裡只好打個七折。而且皓职应酬又大,有些事情,该垫的,该化的,卑职多先垫的垫了,化的化了,将来人家還不還,一概置之脑后,所以空子就越弄越大了。”胡统领道:“我這回事极承老哥费心,,断不好再叫你垫钱,总共发了多少抚恤银子,你尽管到我這裡来领。倘你若要用,或者多支一万、八千都使得,将来总是這一笔报销罢了。”庄大老爷道:“蒙大人体恤,卑职感激得很!抚恤乡下人不過三两吊银子,卑职情愿报效。至于大人這裡,卑职已经受恩深重,额外的赏赐断不敢领。既蒙大人栽培,卑职自己年纪已不小了,也不能做甚么事情,卑职有两個儿子,一個兄弟,一個女婿,将来大案裡头倘蒙大人赏個保举,叫他们小孩子们日后有個进身,总是大人所赐。”說毕,請了一個安。胡统领一面還礼,一面說道:“這事容易得很,立刻叫他开履历。”庄大老爷回称:“明天开好再呈上来。”

  列位看官须知:胡统领身为统兵大员,不能约束兵丁,以致骚害百姓,倘被百姓告发,他的罪名可就不小。现在被庄大老爷施了小小手段,乡下人非但不来告状,不求伸冤,而且還要称颂统领的好处,具了甘结,从此冤沉海底,铁案如山,就使包老爷复生,亦翻不過来。這便是老州县作用,胡统领怎么能够不感激!在他的意思,原想借着抚恤为名,叫庄大老爷多支一万、八千,横竖是皇上家的国帑,用了不心疼的,乐得借此补报庄大老爷的情。谁知庄大老爷這笔款项情愿报效,只代子弟们求几個保举,更是惠而不费之事。将来造起报销来,還可同庄大老爷說通,叫他出张印领,仍可任意开支,收入自己私囊,所以愈觉欢喜,立时满口答应。又问他如要随折,一個名字尚可安放。庄大老爷重新請安谢過。想想两個儿子,二少爷是姨太太养的,未免心上偏爱些。今年虽只有十二岁,幸亏捐官的时候多报了几年年纪,细算起来,照官照①上已有十七岁了,当下便把他保了上去。统领应允,又說了些别的闲话,方才辞别回城。

  刚刚走进衙门下轿,只见门上拿着帖子来回,說是:“船上鲁总爷派了两個兵押着一個伴当②到此,請老爷审办,說是伴当做贼,偷了总爷二十块洋钱。”庄大老爷道:“我今天忙了一天,那裡還有工夫管這些小事情。但是鲁总爷的面子,又不好回头他,且收下押起来再讲。”二爷答应了一声“是”,出来吩咐過,拿一张回片交给来人。因为送来的人是要当贼办的,所以就交代给捕快看管。

  ①官照:也叫部照,捐官的执照。

  ②伴当:仆从。

  原来鲁总爷這個伴当姓王名长贵,是淮安府山阳县人,同鲁总爷還沾点亲。总爷做了炮船上的帮带,照应亲戚,就把他提拔做了伴当,吃了一份口粮。只因這王长贵生性好赌,在炮船上空闲下来就同水手、兵丁们要钱。无奈他赌运不佳,输的当光卖绝,只剩得一條裤子,一件长衫沒有进当。现在十月天气,在河底下北风吹着,冻得索索的抖,他還是不改脾气,依然见了赌就沒有命。他总爷虽是当了帮带,究竟进项有限,手底下不甚宽余。自从到了严州以后,忽然阔绰起来,腰包裡时常叮铃当啷的洋钱声响,今天买這個,明天买那個。有天晚上,還要偷到“江山船”上摆台把整饭,請請朋友。王长贵就疑心他:“怎么到了严州,忽然就有了钱了?”留心观看,才见他时常在随身一只小衣箱裡头去拿洋钱。合当有事:一天总爷不在船上,王长贵同水手们推牌九,又赌输了钱。人家逼着他讨,他一时拿不出,很被赢他的人糟蹋了两句。他不肯失這一口气,便趁众人上岸玩耍的时候,他托名肚子疼,不能上岸,情愿睡在舱裡看船,让别人出去玩耍。别人自然愿意。他等人去之后,便悄悄的想法把锁开了,又怕被人看见,胡乱用手**了半天,**到這封洋钱,顺手往怀裡一揣,连忙把锁锁好。等到众人回来,忙将赌帐两元二角還清。一船的人都是粗人,只要欠帐還清,谁還问他這钱是那裡来的。然而他自己心上明白:“停刻总爷回来,查了出来,岂不要问?”想了半天:“横竖身边還有十七块多钱,不如請個假回省住上两天,就是将来查出来,也不至于疑心到我身上了。只要探听将来沒甚话說,我過了两天仍旧好来。”主意打定,等了一会,总爷回船,他便上来告假,說是他娘病在杭州,想要连夜搭船回省探母,总爷应允。好在他无甚行李,身上除掉几张当票之外,便是方才新偷的十七块多钱,所以走的甚是爽快。這种人军营裡是看惯了的,自来自去,随随便便,倒也并不在意。却不凑巧,這天晚上鲁总爷又有甚么用头,开开箱子拿洋钱,找不着這二十块钱的一封,登时发了毛暴,满船的搜查起来,搜了一回沒有,才想到王长贵身上,马上派了人四下裡去寻,寻了半天,居然在一爿烟馆裡寻着,還沒有动身呢。当下簇拥到船上,谁料一搜便已搜着,恨的鲁总爷了不得,伸手打了他五六個嘴巴,立时立刻派人送到庄大老爷那裡請办,所以才会到衙门裡来的。

  当下捕快拿他一带带到下处。从来贼见捕快,犹如老鼠见猫一般,捕快问他,不敢不說实话,先把怎样输钱,怎么偷钱,自始至终說了一遍。虽說他是总爷的伴当,到了此时竟其不徇情面,捕快头儿却是拿他当贼看待。一到下处,便喝令叫他自己脱去衣服。幸亏沒有甚么穿着,脱去长衫,只剩得一衫一裤。捕快又叫他除去帽子,脱去鞋袜,不提防豁琅一响,有两块几角钱落地。捕快看了奇怪,连說:“怎么你身上還有洋钱?……”王长贵道:“头儿明鉴。”捕快伸手一個巴掌,骂道:“谁是你的头儿?头儿是你乱叫得的?”王长贵立刻改口,称他老爷,方才无话。捕快问道:“你偷总爷的钱不是已经被他搜了去嗎?怎么你身边還有?這是那裡偷来的?”王长贵道:“這亦是总爷的洋钱。”捕快道:“你到底偷了他多少?”王长贵道:“一共拿他二十块钱,還了两块二角钱的赌帐,下余十七块八角。我告假之后,到了烟馆裡数了数,把十五块包了一包,揣在腰裡,這两块八角,正想付過烟帐,上待买一件棉马褂,想不到他们众人就找了来,把我一找,找到船上,我這两块多钱還捏在手裡。我一见总老爷脸色不对,就顺手往袜子筒裡一放,所以沒有被他们搜去。不瞒老爷說:总爷還是我的姑表哥哥哩。他的钱我就用他两個,大家亲戚,也不好說我是贼。他忘记他从前穷的时候了,空在省裡,一点事情沒有,东也借钱,西也借当,我妈的褂子也被他当了,至今沒有赎出来。如今做了总爷,算他运气好,就這一趟差使就弄了不少的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用他這两文,要拿咱当贼办,真正岂有此理!”

  捕快听到這裡,忽然意有所触,便說:“你们总爷是几时得的差使?”王长贵道:“是今年五月裡才得的。”捕快道:“他這差使一年有多少钱?你一個月赚几块钱?”王长贵道:“我只吃一分口粮,那裡会有多少钱。就是我們总爷也是寅吃卯粮,先缺后空。太平的时候,听說還過得去,现在有了军务,就是要赚也就有限了。”捕快道:“他的差使既然不好,那裡還有钱供你偷呢?”王长贵道:“就是這個奇怪。沒有来的时候,一直闹着說差使不好,一到這裡,他老就阔起来了。而且他的钱是在下乡巡哨的前头有的,如果在下乡的后头,一定要說他是打劫来的了。”捕快一面听他讲,便把那两块大洋钱重新取出来一看,无奈图章已经糊涂,不能辨认,就问:“你那两块二角钱是输给那一個的?”王长贵道:“输给本船上拿舵的老大,姓徐名字叫得胜,是他赢的。”

  捕快听說,心上已经了了,便把王长贵交代伙计看管,自己走进衙门,找到稿案上二爷,托他去回本官,先把王长贵的话,一五一十,述了一遍;自己方說,“据小的看起来,上回文大老爷少的那一注洋钱,虽說是死的**偷的,后来蒙大老爷恩典,并不追比。但是死的**床上只翻出来五十块,那死的**還說是那位师爷托他买东西的,小的不相信,就把他锁了来。现在**死了,沒有对证。但是文大老爷一共失窃一百五十块钱,還有别的东西。纵然有了五十,到底還有一百,连别的东西沒有下落。虽說大老爷不向小的们要贼要赃,小的当的甚么差使,有的破案,总得破案。今番船上总爷送来的那個贼,已由小的仔细问過,据他說,他总爷這個钱来路很不明白。如今這人身上還藏着两块儿角钱,可惜图章不大清楚,辨认不出。小的想求大老爷把鲁总爷在這贼身上搜出来的十五块钱要了来查对查对。這贼還有两元二角钱输给本船掌舵的徐得胜,小的意思,亦想求大老爷拿片子把這徐得胜要了来,看看图书对不对。小的是如此想,求大老爷明鉴。”

  庄大老爷道:“上回的事,我不来比①你们就是了。现在鲁总爷为着他伴当做贼,送到我這裡来托我办,轻则打两板子开释,重则押上几個月,递解回籍,前头的事還去翻腾他做甚么!”捕快道:“小的当的甚么差使,总得弄弄明白。就是查了出来,顾了总爷的面子,不去說穿就是了。”說来說去,庄大老爷只答应拿片子要徐得胜到案质讯,不再去追问别的。等到把人传到,捕快先问他:“王某人還你的那两块洋钱尚在身边不在?”谁料徐得胜恐怕老爷办他赌钱,不敢說实话。禁不住捕快连吓带骗,好容易說了出来,還說:“洋钱已经化去一半了,只有一块在身边。”捕快记得前头鼎记的图书,叫他取了出来一看,果然不错。捕快非常之喜,立刻就托二爷上去禀知庄大老爷。庄大老爷道:“這件案子早已结好的了,他又不是死的**什么亲人,要他来翻甚么案!”

  ①比:限定差役在规定日期内完成某种任务。

  捕快讨了沒趣下来,心上闷闷。回家吃了几杯烧酒,心上寻思:“出了窃案,一准要问我們当捕快的;捉不着人,我們屁股赔在裡头遭殃。现在是戴顶子的老爷也入了我們的行了。不料我們大老爷先护在裡头,连问也不叫我问一声儿,可见他们官官相护,這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行百姓点灯’,古人說的话是再不得错的。我倒有点不相信,一定要问個明白。”想罢,换了一身衣服,回到衙门,从门房裡偷到一张本官的片子,把他自己荐到鲁总爷船上,就說是本官听见船上少了一個伴当,恐怕缺人使唤,所以把他荐了来,总爷是断乎不会疑心的。“只要他肯收留,将来总有法子好想。现在洋钱上的图章已对,看上去已十有八九。但鼎记图章并非文大老爷一個人独有的,必须拿到别的东西方能作准。”主意打定,立刻瞒了本官,依计而行。走到船上,见了总爷,說明来意。鲁总爷因为是庄大老爷的面子,不好回头,暂时留用。当差异常敏捷,总爷甚是喜他,他還不时抽空回到城裡,承值他公事。

  過了两天,庄大老爷過堂,顺便提王长贵到堂,打了二百板子,递解回籍。那個掌舵的本来无事,捕快說他“擅受贼赃,而且在船赌博,决非安分之人。纵不责打,不如一并递解回籍,免得在外滋事。”庄大老爷听了他话,照样判断,回复了鲁总爷。虽然多办一個人,他却并不在意。捕快的意思,是恐怕這掌舵的回到船上,识破他的机关,所以加了他一個小小罪名,将他赶去,這都是老公事的作用。要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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