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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叩辕门荡妇觅情郎

作者:網络作者李宝嘉(李伯元)
却說浙江吏治,自从傅署院到任以来,竭力整顿,虽然不能有十二分起色,然而局面已为之一变。若从外面子上看他,却是真正的一個清官:照壁旧了也不彩画;辕门倒了也不收拾;暖阁破了也不裱糊。首县奉了他的命,不敢前来办差。一個堂堂抚台衙门,竟弄得像破窑一样:大堂底下,草长沒胫,无人剪除;马粪堆了几尺高,也无人打扫。人家都說碰到這位上司,自己不要办差,又不准别人办差,做首县的应该大发财源。谁知外面花费虽无,裡面孝敬却不能少,不過折成现的罢了。所以但就情形而论,只有比起从前俭朴了许多,不能不說是他的好处,至于要钱的风气,却還未能改除。俗语說的好:“千裡为官只为财。”做书的人实实在在沒有瞧见真不要钱的人,所以也无从捏造了。

  ①板舆:古代老人常用的一种板车,由人扛抬,后借指官吏迎养父母。

  闲话休题。且說署院自从到任至今,正是光阴似水,日月如梭,弹指间已過半载。朝廷因他居官清正,声名尚好,就下了一道上谕,命他补授是缺。他出京的时候是一個三品京堂,如今半年之间,已做到封疆大吏,自然是感激天恩,力图报称,立刻具折谢恩。合属官员得信之余,一齐上院叩贺,不消细說。从此以后,他老人家更打起精神,励精图治。闲下来還要课小少爷读书。他太太早已去世,小少爷是姨太太养的,年方一十二岁,居然开笔能做“破承”。傅抚院更是得意非凡。拿了一本“文法启蒙”,天天讲给小少爷听。還說:“我們這种人家世受国恩,除了做八股考功名,将来报效国家,并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得。”他一家骨肉,只有亲丁三口,并无别的拖累,所以他于做官课子之外,一无他事。今见天恩高厚,将他补授斯缺,心中更为快乐。

  一天,适当辕期,会客之后,回到上房吃饭。正想吃過饭考问儿子的功课。他一向吃饭,因为人少,都是姨太太陪着吃的。這日等了半天,姨太太竟未出来。他总以为姨太太另有别的事情,偶然迟到,不以为意,谁知等到吃完,姨太太始终不见。问问老妈,都不肯說话。后来又问儿子。毕竟儿子年轻嘴快,回称:“我娘困在床上,从早上哭到此刻,還沒有梳头。”傅抚院听了诧异,一时**不着头脑,只得又问儿子。旁边伺候的老妈一齐做眉眼给少爷,叫他不要說。被傅抚院瞧见,骂了老妈两句說:“你们偏会鬼鬼祟祟,有甚么事情要瞒我?”一定追着儿子要问個明白。少爷无法,只得說道:“我亦不知道甚么。今儿早上,门上汤二爷来說,有個媳妇长的很标致,還带了一個孩子,說是来找爸爸的。我娘就为着這個生气。”傅抚院一听這话,心上老大吃惊,盘算了半天,一声不响。歇了一会,问道:“现在這女人在那裡?”少爷道:“他要来,汤二爷叫把门的看好了门,不许他进来。我娘嘱咐汤二爷,等他来的时候打他出去。”傅抚院着急道:“此刻到底這人在那裡?”少爷道:“连我不知道。”老妈见主人发急,晓得事情瞒不住,只得回道:“這女人,据他自己說是北京下来的,现住在衙门西边一爿小客栈裡。来了好两天了。他說他认得老爷有靠十年光景,从前老爷许過他甚么,他所以找了来的。”傅抚院道:“那裡有這回事!我也不认得什么女人。”老妈道:“他是這们說呢,我們也不晓得。”傅抚院道:“我不问你這個,到底他到衙门裡来過沒有?”老妈道:“這個不知道。我們亦是听见汤二爷說的。”傅抚院便吩咐:“叫汤升来,我问他。”原来這汤升是傅抚院的心腹门上。他家的规矩:凡老人家手裡用的人,儿子都不能直呼名字,所以少爷也称他为汤二爷。

  闲话休题。且說姨太太先前也是听见丫头们咕咕唧唧,說甚么有個女人来找老爷。姨太太醋性是最大不過的,听了生疑,便向丫头追究。丫头說是汤二爷說的。姨太太便把汤二爷叫上来,拷问此事。沒了大太太,姨太太便做了中官,当家人的那裡還有不巴结他的,便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当时姨太太便气的几乎发厥。這时候傅抚院正在厅上会客,老妈们屡次三番要出来报信,因为会的是些正经客,恐怕不便,所以沒有敢回。等到傅抚院送客回来吃饭,姨太太肝厥已平下去了,只是還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傅抚院向儿子追问此事,以及传唤汤二爷,他都听在耳朵裡,装做不听见,不作声,看他们怎样。

  停了一刻,汤升穿了长褂子上来。傅抚院正要问他,一想守着多少人,說出来不便,便起身要带汤升到签押房裡去盘问。刚刚走到廊檐底下,已经被姨太太听见,直着嗓子大喊起来,又像拿头在板壁上碰的蓬蓬冬冬的响。傅抚院一听声音不对,立刻缩住了脚。再一细听,姨太太已经放声大哭起来,說甚么:“老不死的!面子上假正经,倒会在外头骗人家的女人,還养了杂种的儿子!你们带声信给那老不死的:他要去会那不要脸的**,叫他先拿绳子来勒死我,再去拿八抬轿抬那**进来!”一面骂,一面又问少爷在那裡。先是少爷听见娘生气,丢掉饭碗,早已溜在后院去了。好容易被丫头、老婆子找着,一齐說:“我的小祖宗,你快上去罢!姨太太要同老爷拚命,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小少爷起先還不肯去,后来被丫头、老婆子连哄带骗的,才骗到上房。他娘一看见了他,就下死的打了两拳头。手裡打的儿子,嘴裡却骂的老爷,說:“我們娘儿俩今儿一齐死给他看!替他拔去眼中钉,肉中刺,好等他们来過现成日子!横竖你老子有了那個杂种,也可以不要你了!”說着,又叫:“拿绳子来,我先勒死了你,我再死!”儿子捱了两拳头,早已哇的哭了。

  傅抚院本来站在廊檐底下的,后来听见姨太太要找少爷,知道事情闹大了,只得回转上房,到套间裡,在靠窗一张椅子上坐下叹气。姨太太也不睬他。后来看见小婆打儿子,又要勒死儿子,他老人家也动了真气,便气愤愤站起来說道:“儿子是我养的。你们做妾妇的人不懂得道理,好歹有我管教,你须打他不得!”姨太太一听這话,格外生气,便使劲唾了傅抚院一口道:“你說儿子是你养的,难道不是我十月怀胎怀出来的?我是他的娘,我就可以打得他!”說着,须手又打了儿子几巴掌。儿子又哭又跳。傅抚院道:“岂有此理!我們這种诗礼人家,一個做小老婆的都要如此颠狂起来,還了得!”姨太太道:“小老婆不是人?”傅抚院道:“人家纵容小老婆,把小老婆顶在头上,我這個老爷不比别人,我要照我的家教。从前老太爷临终的时候有過遗嘱的,不好我就要……”话未說完,姨太太逼着问道:“你要怎么样?”傅抚院又缩住了嘴,不肯說出来。姨太太道:“开口老太爷遗嘱,闭口老太爷遗嘱,难道你在外头相与那不成器的女人,也是老太爷的遗嘱上有的嗎!既然家教好,从前就不该应同那臭**来往!也不晓得姓张的、姓王的养了杂种,一定要拉到自己身上。”傅抚院被他顶的无话說,连连冷笑道:“你们听听,他這话說的奇怪不奇怪!来的女人是個什么人也沒有问個明白,一定要栽在我身上。等弄明白了,再同我闹也不迟。”

  姨太太正還要說,人报“表太太来了”。傅抚院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朝着进来的那個老妇人叫了一声“表嫂”,连說:“岂有此理!……請表嫂开导开导他。表嫂在這裡吃了晚饭去;我有公事,不能陪了。”原来傅抚院請的帐房就是他的表兄,這表太太便是表兄的家小。傅抚院因为自己人少,就叫表兄、表嫂一齐住在衙门内,乐得有個照应。這天家人、丫头们看见姨太太同老爷呕气,就连忙的送信给表太太,請他過来劝解劝解。傅抚院此时心挂两头,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一见表嫂到来,便借此为由,推头有公事,到外边去了。

  汤升一直站在廊檐底下伺候着,看见老爷出来,亦就跟了出来,一走走进签押房,傅抚院坐着,汤升站着。傅抚院问汤升道:“那女人是几时来的?共总来過几次?现在住在那裡?他来是個甚么意思?”汤升回道:“這女人来了整整有五六天了,住在衙门西边一爿小客栈裡。来的那一天,先叫人来找小的,小的沒有去。第二天晚上,他就同了孩子一齐跑了来。把门的沒有叫他进来,送個信给小的。小的赶出去一看,那妇人倒也穿的干干净净,小孩子看上去有七八岁光景,倒生的肥头大耳。”傅抚院道:“我不问你這個,问他到這裡是個甚么意思?”汤升凑前一步,低声回道:“小的出去见了他,就问他来干甚么的。他說八年前就同老爷在京裡认识,后来有了肚子。沒有养,老爷曾经有過话给他,說将来无论生男生女,连大人孩子都是老爷的。但是家裡不便张扬,将来只好住在外头。后来十月临盆,果然养了個儿子,就是现在带来的那個孩子了。”

  傅抚院道:“既然孩子是我养的,我又有過话,他为甚么一养之后不来找我,要到這七八年呢?”汤升道:“小的何尝不是如此說。况且這七八年老爷一直在京裡,又沒有出门,为什么不来找呢?”傅抚院道:“是啊。他怎么說?”汤升道:“他說他還沒有养,他娘就把他带到天津卫,孩子是在天津卫养的。养過孩子之后,一直想守着老爷;老鸨不肯,一定要他做生意。顶到大前年才赎的身。因为手裡沒有钱,又在天津卫做了两年生意。今年二月上京,意思就想找老爷。不料老爷已放了外任,他所以赶了来的。”傅抚院听了,皱皱眉头,又摇摇头,半晌不說话。歇了一回,自言自语道:“他在天津赎身,是那個化的钱?他怎么会知道我在這裡?”汤升道:“在窑子裡做生意,怕少了冤桶①化钱。老爷是一省巡抚,能够瞒得了人嗎?”傅抚院道:“你不要听他胡說。我也不认得這种人。你去吓吓他,如果再来,我就要拿他发到首县裡重办,立刻打他的递解。”汤升道:“這些话小的都說過了。他自从来過一次之后,以后天天晚上坐在二门外头,顶到关宅门才走。头三天還讲情理,說他此来并不要老爷为难,只要老爷出去会他一面,给他一個下落,他就走的。而且不要老爷难为钱,他出去做做生意,自己還可以過得。他還說這七八年沒见老爷寄過一個钱,他亦過到如今了,儿子亦這们大了。大家有情义,何必叫老爷一时为难呢。但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将来总得有個着落,不能不說說明白。”

  ①冤桶:常受欺骗的人。

  傅抚院道:“越发胡說了!再怎么說,打他两個耳刮子。”汤升道:“小的亦是這怎么說,叫他把嘴裡放干净些。那知他不服,就同小的拌嘴。到昨天晚上,越发闹的凶,一定要进来。幸亏被把门的拦着,沒有被他闯进宅门。齐巧丫头们出来有事情,看见這個样子,进去对姨太太說了。小的就晓得被他们瞧见不得,起先還拦他们不要說,怕的是闹口舌是非。他们不听,今儿果然几乎闹出事来。”傅抚院說:“我家裡的事情還闹不了,那裡又跑出来這個女人。你叫人去同他說,叫他放明白些,快些离开杭州,如果再在這裡缠不清,将来送他到县裡去,他可沒有便宜的。”

  傅抚院把话說完,汤升虽然答应了几声“是”,却是站着不走。傅抚院问他:“還站在這裡做甚么?”汤升回道:“老爷明鉴:那女人实在利害得很,說出来的话,句句斩钉截铁。起先小的有些话不敢回老爷,现在却不能不回明一声,好商量想個法子对付他。”傅抚院道:“奇怪,你倒怕起他来了?”汤升道:“小的不是怕他,怕的是這种女人。他既然泼出来赶到這裡,他還顾甚么脸面。生怕被他张扬出去,外头的名声不好听。”傅抚院道:“送到县裡去,打他的嘴巴,办他的递解就是了。”汤升道:“不瞒老爷說:這结话小的都同他讲過了。他非但不怕,而且笑嘻嘻的說:‘你们不去替我回,你家老爷再不出来会我,我为他守了這许多年,吃了多少苦,真正有冤沒处伸,我可要到钱塘县裡去告了。’”傅抚院道:“告那個?”汤升道:“小的也不晓得告的是那個。”傅抚院道:“等他告呢,我看钱塘县有多大的胆量,敢收他的呈子!”汤升道:“小的亦是怎么想。后来他亦料到這一层,他說县裡不准到府裡,府裡不准到道裡,道裡不准到司裡。杭州打不赢官司,索性赶到北京告御状。”

  傅抚院听了這话,气的胡子一根根笔直,连连說道:“好個泼辣的女人!……汤升,你可晓得老爷是讲理学的人,凡事有则有,无则无,从不作欺人之谈的。這女人還是那年我們中国同西洋打仗,京裡信息不好,家眷在裡头住着不放心,一齐搬了回去,是国子监孙老爷高兴,约我出去吃過几回酒,就此认得了他。后来他有了身孕,一定栽在我身上,說是我的。当初我想儿子的事,多一個好一個,因此就答应了下来。谁知后来我有事情出京,等到回去不上两個月,再去访访,已经找不着了。当时我一直记挂他,不知所生的是男是女。倘若是個女儿呢,落在他们门头人家,将来长大之后,无非還做老本行,那如何使得呢。所以我今天听說是個男孩子,我這條心已放了一大半,好歹由他去,不与我相干。不是我心狠,肯把儿子流落在外头,你瞧我家裡闹的這個样子,以后有得是饥荒!况且這女人也不是個好惹的。我如今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谢谢罢,我不敢請教了!”

  汤升道:“既然老爷不收留他,或者想個什么法子打发他走。不要被他天天上门,弄得外头名声不好听,裡头姨太太晓得了,還要呕气。”傅抚院道:“你這人好糊涂!你把他送到钱塘县去,叫陆大老爷安放他,不就结了嗎。”汤升道:“一到首县,外头就一齐知道了。”傅抚院道:“陆某人不比别人,我的事情他一定出力的。他這些本事狠大,等他去连骗带吓,再给上几個钱,還有大不了的事。”汤升道:“横竖是要给他钱他才肯走路。小的出去就同他讲,有了钱,他自然会走,何必又要发县,多一周折呢?”傅抚院发急道:“你這個人好糊涂!钱虽是一样给他,你为什么定要老爷自己掏腰,你才高兴?”汤升至此,方才明白老爷的意思,這笔钱是要首县替他出,他自己不肯掏腰的缘故,只得一声不响,退了下来。

  刚走到门房裡,三小子来回道:“大爷,那個女人又来了。”汤升摇了一摇头,說道:“自己做的事却要别人出钱替他了,通天底上那有這样便宜事情!說不得,吃了他的饭,只好苦着這副老脸去替他干,還有甚么說的!”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走出门房,到了宅门外头。那女人正在那裡,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指着把门的骂呢。那女人穿的是浅蓝竹布褂,底下扎着腿,外面加了一條元色裙子,头上戴着金簪子,金耳圈,却也梳的是圆头。瘦伶伶的脸,爆眼睛,长眉毛,一根鼻梁笔直,不過有点翘嘴唇。虽然不施脂粉,皮肤倒也雪雪白。手上戴了一副绞丝银镯子,一对金莲,叫大不大,叫小不小,穿着印花布的红鞋。只因他来過几次都是晚上,所以汤升未曾看得清楚,今番是白天,特地看了一個饱。至于他那個儿子,虽然肥头大耳,却甚聪明伶俐,叫他喊汤升大爷,他听說话,就喊他为大爷。這时候因为女人要进来,把门的不准他进来,嘴裡還不干不净的乱說,所以女人动了气,拿手指着他骂。齐巧被汤升看见,呵斥了把门的两句。因为白天在宅门外头,倘或被人看见不雅,就让女人到门房裡坐,叫三小子泡茶让女人喝,又叫买点心给孩子吃。张罗了半天,方才坐定。女人问道:“我的事情怎么样了?托了你汤大爷,料想总替我回過的了?我也不想赖到這裡,在這裡多住一天,多一天浇裹①。說明白了,也好早些打发我們走。我不是那不开眼的人,银子元宝再多些都见過,只要他会我一面,說掉两句,我立刻就走。不走不是人!他若是不会我,叫他写张字据给我也使得。他做大官大府的人,三妻四妾,不能保住他不讨。他给我一张字,将来我也好留着做個凭据。”汤升道:“這些话都不用說了,倒是你有甚么過不去的事情,告诉我們,替你想個法子,打发你动身是正经。這些话都是白說的。”女人道:“我不稀罕钱,我只要同他见一面,他一天不见我,我一天不走!”后来被汤升好骗歹骗,好說歹說,女人方才应允,笑着說道:“送我到钱塘县我是不怕的。但是我既然同他要好,我为甚么一定要闹到钱塘县去,出他的坏名声呢。现在是你出来打圆场,我决不敲他的竹杠,只要他把从前七八年的用度算還不了我,另外再找补我几吊银子,我也是個爽快人,說一句,是一句,无论穷到讨饭,也决计不来累他,汤大爷,你是明白人,你老爷不肯写凭据给我,却要我同他一刀两断,自己评评良心,這一点子是不好再少的了。”

  ①浇裹:开支。

  汤升听了他话,又是喜,又是愁:喜的是女人肯走,愁的是数目太大,老爷自己又不肯往外拿,却要叫我同钱塘县陆大老爷商量,得知人家肯与不肯呢?想了一会,总觉数目太大,再三的磋磨,好容易讲明白,一共六千银子。女人在门房裡坐等。汤升想来想去,总不便向首县开口,只得又上去回老爷。其时傅抚院正在上房裡同姨太太讲和。傅抚院同姨太太說道:“那個混帐女人已经送到首县裡去了,叫他连夜办递解,大约明天就离杭州了。”姨太太听了方才无话。汤升上来一见這個样子,不便說甚么,只好回了两件别的公事,支吾過去,却出去在签押房裡等候。傅抚院会意,便亦踱了出来,劈口便问:“怎么样了?”汤升把刚才的话說了一遍,又回道:“這女人很讲情理,似乎不便拿他发县。請老爷的示,這笔银子怎么說?据小的意思,還是早把他打发走的干净。”傅抚院道:“话虽如此說,六千数目总太大。”汤升道:“像這样的事,从前那位大人也有過的,听說化到头两万事情才了。”傅抚院听說,半天不言语,意思总不肯自己掏腰。

  汤升情急智生,忽然想出一條主意,道:“外头有個人想求老爷密保他一下,为的老爷不要钱,他不敢来送。等小的透個风给他,把這事承当了去。横竖只做一次,也累不到老爷的清名。就是将来外面有点风声,好在這钱不是老爷自己得的,自可以问心无愧。”傅抚院道:“是啊。只要這钱不是我拿的,随你们去做就是了。但是也只好问人家要六千,多要一個便是欺人,欺人自欺,那裡断断不可!”汤升听了這话,心上要笑又不敢笑,只得答应着退下。不到三天把事办妥,女人离了杭州。汤升亦赚着不少。

  那個想保举的人,你說是谁?就是本省的粮道。他同汤升說明,想中丞给他一個密保,他肯出這笔银子。中丞应允,他就立刻垫了出来。且說這粮道姓贾字筱芝,是個孝廉方正①出身,由知县直爬到道员。生平长于逢迎,一举一动,甚合傅抚院的脾气。新近又有此一功,因此傅抚院就保了他一本。适遇河南臬司出缺,朝廷就升他为河南按察使。辞别同寅,北上請训,都不用细述。

  ①孝廉方正:是清代科举制度中的一项规定—凡品行端正并有孝行的,可由地方长官保举、考察后,任用为州、县、教职等官职。

  单說他此次本是奉了老太太,同了家眷一块儿去的。将到省城时候,有天落了店,他便上去同老太太商量道:“再走三天,就要到省城了。請老太太把从前儿子到浙江粮道上任的时候,教训儿子的话,拿出来操演操演。倘若有忘记的,儿子好告诉老太太,省得临时說不出口。”老太太道:“那些话我都记得。”

  贾臬台便从下一站打尖为始,约**离着店還有头二裡路,一定叫轿夫赶到前头,在店门外下轿,站立街旁。有些地方官来接差的,也只好陪他站着。老远的望见老太太轿子的影子,他早已跪下了。等到轿子到了跟前,他還要嘴裡报一句“儿子某人,接老太太的慈驾”,老太太在轿子裡点一点头,他方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轿杠,慢慢的扶进店门。老太太在轿子裡吩咐道:“你现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员了,一省刑名,都归你管。你须得忠心办事,报效朝廷,不要辜负我這一番教训。”贾臬台听到這裡,一定要回過身来,脸朝轿门,答应一声“是”,再說一句“儿子谨遵老太太的教训”。說话间,老太太下轿,他赶着自己上来,搀扶着老太太进屋,又张罗了一番,然后出来会客。惹得接差的官员,看热闹的百姓一齐都說:“這位大人真正是個孝子咧!”谁知他午上打尖是如此,晚上住店亦是如此,到了出店的时候,一定還要跪送。所有沿途地方官止见得一遭,觉得稀奇;倒是省裡派出接他老人家的差官,一路看了几天,甚为诧异,私底下同人讲道:“大人每天几次跪着接老太太,乃是他的礼信得如此。何以老太太教训他的话,颠来倒去,总是這两句,从来沒有换過,是個甚么缘故?”大众听了他言,一想果然不错。

  到了第三天,将到开封,這天更把他忙的了不得:早上从店裡出来送一次,打尖迎一次,打尖完又送一次,离城五裡,又下来禀安一次。顶到城门,合省官员出城接他的,除照例仪注行過后,他便一直扶了老太太的轿子,从城外走到城裡,顶到行辕门口,又下来跪一次。一路上老太太又吩咐了许多话,忙得他不时躬身称是。等到安顿了老太太,方才出来禀见中丞。大家晓得他是個孝子,都拿他十分敬重。

  等到接印的那一天,他自己望阙谢恩,拜過印,磕過头還不算,一定還要到裡头請老太太出来行礼。老太太穿了补褂,由两個管家拿竹椅子从裡头抬了出来。贾臬台亲自搀老太太下来行礼。老太太磕头的时候,他亦跪在老太太身后,等老太太行完了礼,他才跟着起来,躬身向老太太說道:“儿子蒙皇上天恩,补授河南按察使。今儿是接印的头一天,凡百事情,总得求老太太教训。”老太太正待坐下說话,忽然一口痰涌了上来,咳個不了,急的贾臬台忙把老太太搀扶坐下,自己拿拳头替老太太捶背。管家们又端上茶来。老太太坐了一回,好容易不咳了,少停又哇的吐了一口痰,但是觉得头昏眼花,有些坐不住。一众官员齐說:“老太太年纪大了,不可劳动,還是拿椅子抬到上房歇息的好。”老太太也晓得自己撑持不住,只得由人拿他送了进去。贾臬台跟到上房,又张罗了半天,方才出来,把照例文章做過,上院拜客,不用细述。

  且說他自从到任之后,事必亲理,轻易不肯假手于人。凡遇外府州、县上来的案件,须要臬司過堂的,他一定要亲自提审。见了犯人的面,劈口先问:“你有冤枉沒有?”碰着老实的犯人,不敢說冤枉,依着口供顺過一遍,自无话說。倘若是個狡猾的,板子打着,夹棍夹着,還要满嘴的喊冤枉。做州、县的好容易把他审实了,定成罪名,叠成案卷,解到司裡過堂;被這位大人轻轻的挑上一句,就是不冤枉,那犯人也就乐得借此可以迁延时日。贾臬台一见犯人呼冤,便立刻将此案停审,行文到本县,传齐一干原告、见证,提省再问。他說這都是老太太的教训。老太太說:“人命关天,不可草率。倘若冤屈了一個人,那人死后见了阎王,一定要讨命的。”贾臬台最怕的是冤鬼来讨命,所以听了老太太的教训,特地分外谨慎。无奈各州、县解上来的犯人,十個裡头倒有九個喊冤枉。贾臬台沒法,只得一面将犯人收监,一面行文各州、县去。不到一月,司裡、府裡、县裡三处监牢,都已填满。重新提审的案件,一百起当中,倒有九十九起不能断结。各处提来的尸亲、苦主、见证、邻右,省城裡大小各店,亦都住的实实窒窒。有些带的盘缠不足,等的日子又久了,当光卖绝,不能回家的,亦所在皆是。

  老太太又看過小书,提起从前有個甚么包大人、施大人,每每自己出外私访,好替百姓伸冤。贾臬台听在肚裡,亦不时换了便服,溜出衙门,在大街小巷各处察听。歇了半年,有天晚上,独自一個出来,走了一回,觉得有点吃力。忽见路旁有個相面先生,一张桌子,一张椅子,那相士独自坐在灯光底下看书,旁边摆着几张板凳,原是预备人来坐的。贾臬台走的乏了,一看有现成板凳,便一屁股坐下。相士赶着招呼,以为是来相面的了。贾臬台道:“不敢劳动,我是因为走乏了歇歇脚的。”相士一见沒有生意,仍旧看他的书,不来理会。贾臬台坐了一会,便搭讪着问道:“先生贵府那裡?一天到晚在這裡生意可好?家裡還有甚么人?”

  相士见问,方把贾臬台看了两眼,叹了一口气,顺手拿书往桌上一*,說道:“客人不要提起,提起来恨的我要三天三夜睡不着觉!”贾臬台听了诧异道:“這是甚么缘故?”相士道:“我是陈州府人。客人,你想想陈州到省裡是几天的路程!我家裡虽不算得有钱,日子也狠好過得。五年前,還是赵大人岁考的那一年,在下在他手裡侥幸进了個学。每年坐坐馆,也有二十几吊钱的束修。谁知去年隔壁邻舍打死了人。地保、乡约,上上下下,赶着有辫子的抓,因此硬拖我出来做干证。本县做做也罢了,然而已经害掉我几十吊钱。后来又碰着這個无杀的臬台,真正混帐王八蛋,害得我家破人亡,一门星散!”贾臬台听到這裡,陡吃一惊,又问道:“是那個臬台?還是前任的,還是现在的?”相士道:“就是现在姓贾的這個杂种了!”

  贾臬台一听当面骂他,心上拍笃一跳,要发作又不好发作,只得忍着气问他道:“你好好的在家裡,怎么会到省城来呢?”相士道:“因为姓贾的這杂种,面子上說要做好官,其实暗地裡想人家的钱。无论甚么案件,县裡口供已经招的了,到他手裡,一定要挑唆犯人翻供,他好行文到本县,把原告、邻舍、干证,一齐提到;提了来,又不立时断结,把這些人搁在省裡。省裡浇裹很大,如何支持得住!杂种一天不问,這些人一天不能走。就以我們這一案而论,還是五個月前头提了来的,一搁搁到如今。他這样的狗官真正是害人!我想這人一定不得好死,将来還要绝子绝孙哩!”贾臬台听了他话,气的顿口无言。歇了一歇,就道:“你不要看轻這位臬台大人,人家都說他是孝子哩。”相士鼻子裡哼了一声道:“你们說他是孝子,你可知道他這孝子是假的呢!”贾臬台欲问究竟,相士道:“等他绝子绝孙之后,他祖宗的香烟都要断了,還充那一门子孝子!”贾臬台见他愈骂愈毒,不好发作甚么,只得忍着气走开,仍旧独自一人踱入衙内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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